民国十二年,天津卫卫南洼一带,入夜后总飘荡着梆子声。敲梆子的巡夜人叫周正,三十出头,身材挺拔,眉眼间却藏着化不开的愁绪。这巡夜的营生,本是老弱病残才干的活计,周正却干了五年——皆因五年前那场意外,他的女儿囡囡在自家染坊后巷失踪,当时囡囡才四岁,梳着一对羊角辫,左眼下方有颗米粒大的黑痣。妻子沈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整日躺在床上摩挲着囡囡穿过的小棉袄,嘴里反复念叨着“囡囡该回家了”,家里的染坊也因此荒废,周正只能靠巡夜勉强维持生计,既能赚些嚼谷,又能借着巡夜的机会,在大街小巷里找找女儿的踪迹。
周正的搭档是个叫老冯的独眼老汉,早年在码头扛活时被货物砸伤了一只眼睛和一条腿,走路一瘸一拐。两人搭档巡夜,周正总格外照顾老冯,每晚到了该敲梆子报时的时辰,他都让老冯在街角的茶摊旁守着热汤,自己提着马灯,背着梆子,独自穿梭在幽深的街巷里巡视。老冯过意不去,常在白天炖些加了红薯的粗粮粥,喊周正到家里吃。周正也从不空手去,要么带些从染坊角落翻出的碎布料(给老冯补衣服用),要么捎上两个刚出炉的热烧饼,两人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
这年深秋,天津卫连下了三天大雨,雨水把青石板路冲刷得湿滑泥泞,夜里更是冷得刺骨。第四天夜里,雨终于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周正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巷子里走着,马灯的光晕在雨雾中晃悠,照得地上的水洼泛起细碎的光。刚走到福安里巷口,就听见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夹杂着孩子怯生生的呜咽。
周正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的梆子,循着哭声走去。只见巷子里的屋檐下,蜷缩着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妇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旗袍,旗袍下摆沾满了泥污,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上满是泪痕。小女孩紧紧攥着妇人的衣角,小脸蛋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嘴唇冻得发紫,却不敢大声哭。
“这位夫人,这么晚了,怎么带着孩子在这儿淋雨?”周正走上前,把马灯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让灯光照着母女俩,又脱下自己身上的粗布短褂——这是他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外衣,披在妇人肩上,“夜里风大,别冻着孩子。”
妇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憔悴的脸,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声音沙哑地说:“这位大哥,我们母女俩从沧州过来投奔亲戚,可到了这儿才知道,亲戚去年就搬去北平了。身上的钱被扒手偷了,连客栈都住不起……”说着,她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怀里的小女孩也跟着小声哭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周正看着母女俩可怜的模样,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他想起了囡囡失踪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日子,囡囡穿着红棉袄,举着糖人跑出门,就再也没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仅有的两个铜板——这是他原本打算买两个窝头当晚饭的钱,递给妇人:“夫人,这两个铜板您拿着,去前面的包子铺买两个热包子给孩子垫垫肚子。前面不远有个土地庙,屋檐还算完整,今晚先在那儿凑合一晚,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妇人接过铜板,对着周正连连磕头,额头都磕得发红:“多谢大哥,多谢大哥!您真是活菩萨,这份恩情,我们母女俩记一辈子!”
周正赶紧扶起她:“快别这样,举手之劳罢了。赶紧带孩子去吃点热的,你看孩子冻得都发抖了。”
妇人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走几步还回头冲周正鞠个躬。周正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才继续提着马灯巡夜。只是这一晚,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总想着那小女孩冻得发紫的嘴唇,琢磨着明天要是再遇到,就把家里剩下的半块玉米饼子带来。
第二天中午,周正刚从家里出来——沈氏今早难得喝了小半碗粥,他心里正高兴,准备去老冯家吃午饭,就看见巷口围了一群人,议论纷纷。他挤进去一看,只见昨天那个妇人正站在人群中间,身边还跟着几个穿着绸缎衣服的下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西装、戴着礼帽的中年男人,手里拄着文明棍,看起来气度不凡。
妇人一眼就认出了周正,连忙走上前,对着他福了一礼:“周大哥,可算找到您了!”
中年男人也跟着上前,握住周正的手,语气诚恳地说:“这位就是周大哥吧?鄙人姓张,是天津卫大丰洋行的掌柜。昨天内人和小女在雨中受困,多亏周大哥出手相助,这份恩情,张某感激不尽!”
周正这才明白,原来这妇人是张掌柜的妻子,大伙都叫她张夫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张掌柜客气了,不过是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张掌柜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周大哥太谦虚了。内人昨晚回来跟我说了您的善举,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走,周大哥,我已经在前面的‘聚丰楼’订了桌酒菜,务必赏脸,让我好好答谢您一番。”
周正本想推辞,可张掌柜和张夫人盛情难却,加上老冯也在一旁劝他“别不识抬举,人家是真心想谢你”,他只好答应了。
到了酒楼,张掌柜点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有红烧肉、糖醋鱼,还有周正从未吃过的水晶肘子。他还给周正倒了满满一杯白酒,酒香味儿直钻鼻子。席间,张掌柜频频向周正敬酒,询问他的家世。周正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纸上是他凭着记忆画的囡囡的模样:梳着羊角辫,左眼下方有颗黑痣,穿着红棉袄。他把纸递给张掌柜,把女儿失踪、妻子卧病在床的事说了出来,声音里满是苦涩。
张掌柜接过纸,仔细看了看,面露同情之色:“周大哥真是个苦命人。不过你放心,好人有好报,囡囡一定会找到的。”张夫人也在一旁安慰道:“周大哥,你这么善良,老天爷肯定会眷顾你的。要是我们遇到像囡囡这样的孩子,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酒过三巡,张掌柜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周正:“周大哥,这是一点心意,你拿着,给嫂子买点补品,也给家里添点柴火。”
周正连忙推辞:“张掌柜,这钱我不能要。我救你们母女,不是为了钱。”
张掌柜把钱袋塞到周正手里,语气坚定:“周大哥,你就收下吧。这不是谢礼,是我帮你找囡囡的一点心意。天津卫这地界,我还算有些人脉,我让伙计们在各个码头、市集打听,总比你一个人瞎找强。”
周正看着张掌柜真诚的眼神,心里一阵感动,只好收下了钱袋。临走时,张夫人又塞给周正一包桂花糕,说让他带回去给沈氏尝尝,“嫂子吃点甜的,心情能好些”。
回到家,周正把桂花糕递给沈氏,又把遇到张掌柜夫妇的事说了一遍。沈氏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没吃,只是摩挲着包装纸,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拉着周正的手说:“阿正,你说……张掌柜真的能帮我们找到囡囡吗?”
周正握住妻子冰凉的手,轻声说:“会的,一定会的。我们再等等,说不定很快就有囡囡的消息了。”
接下来的几天,周正依旧每天巡夜,只是马灯里的油加得更满了——他想多走几条巷子,说不定就能看到囡囡的身影。张掌柜也确实说到做到,派了不少下人在天津卫的大街小巷打听,还托了警察局的人帮忙查当年的失踪案。可半个多月过去了,依旧没有任何消息,周正心里的希望,又一点点沉了下去,夜里敲梆子的声音,都比往常沉闷了几分。
这天夜里,周正和老冯像往常一样巡夜。到了子时,周正敲完梆子,准备回茶摊找老冯喝口热汤,刚走到巷口,就被几个黑影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花衬衫、留着油头的年轻男人,嘴里叼着烟卷,手指上戴着个大金戒指,一脸嚣张地看着周正:“你就是周正?”
周正皱了皱眉:“我是周正,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年轻男人冷笑一声,吐了个烟圈:“我是谁?我是张掌柜的继子,李少爷!周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引我继母,还骗我爹的钱,真当我们张家好欺负?”
周正听了,又惊又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和张夫人清清白白,只是出于好心救了她们母女,何来勾引一说?”
“清清白白?”李少爷上前一步,伸手推了周正一把,“我继母天天在我爹面前夸你,还给你钱,不是勾引是什么?我告诉你,识相的就赶紧把我爹给你的钱交出来,再给我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了。不然,我让你在天津卫待不下去!”
周正气得浑身发抖,握紧了手里的梆子:“你这是血口喷人!钱是张掌柜自愿给我的,我不会交给你!想让我磕头,你做梦!”
李少爷见周正不肯屈服,脸色一沉,对身后的几个打手说:“给我打!让他知道知道,在天津卫谁说话算数!”
几个打手立刻围了上来,对着周正拳打脚踢。周正虽然身材挺拔,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脸上、身上都挨了不少打,嘴角渗出了血。就在这时,老冯提着马灯赶了过来,他虽然只有一只眼睛,腿脚也不方便,但还是拼尽全力冲了上去,对着打手们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李少爷不耐烦地踹了老冯一脚:“老东西,别多管闲事,不然连你一起打!”
老冯却毫不畏惧,挡在周正身前:“你们这群恶霸,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就不怕王法吗?”
李少爷嗤笑一声:“王法?在天津卫,我李家就是王法!”说完,他又对着周正踹了几脚,才带着打手们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撂下一句:“再敢跟我继母来往,我打断你的腿!”
周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老冯,看着他膝盖上的泥污和伤痕,心里又愧疚又愤怒:“冯叔,都怪我,连累你了。”
老冯摆了摆手,喘着气说:“不怪你,是这群恶少太嚣张了。周正,你别跟他们硬碰硬,他们家在天津卫有势力,我们惹不起,以后离张掌柜家远些吧。”
周正咬着牙,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拍掉身上的泥土。他知道李少爷之所以找他麻烦,肯定是因为张掌柜夫妇对他太好了,引起了李少爷的嫉妒——听说这李少爷是张夫人嫁过来时带的儿子,一直惦记着张家的家产,见张掌柜对一个巡夜人这么上心,心里自然不痛快。可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片好心,竟然会招来这样的祸事。
回到家,沈氏看到周正浑身是伤,脸上还有淤青,吓得大哭起来:“阿正,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周正把遇到李少爷的事说了一遍,沈氏听了,又气又急:“这李少爷也太过分了!我们去找张掌柜评理去!”
周正摇了摇头:“算了,张掌柜夹在中间也为难。这事,我们自己扛着就好。”他不想让张掌柜因为自己的事,和继子闹得不愉快。
接下来的几天,周正因为身上的伤,没能去巡夜。老冯每天都来家里看望他,还给他带来了治跌打损伤的药膏,是他托人从药铺买的。张掌柜也听说了周正被打的事,派下人送来了不少补品和医药费,还亲自过来道歉:“周大哥,都怪我管教不严,让你受委屈了。我已经把李由臭骂了一顿,还罚他禁足了,以后他再也不敢找你麻烦了。”
周正看着张掌柜诚恳的样子,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张掌柜,这事不怪你,是李少爷自己胡作非为。你能帮我找囡囡,我已经很感激了。”
张掌柜叹了口气:“周大哥,你真是个厚道人。囡囡的事,我还在继续打听,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又过了半个月,这天下午,周正正在家里给沈氏熬药——沈氏这几天精神好了些,能坐起来喝半碗粥了。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敲门声,还夹杂着妇人的声音:“周大哥,在家吗?”
周正打开门一看,只见张夫人带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那小女孩约莫九岁,梳着一对整齐的双丫髻,发梢还系着红色的头绳,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小袄,眉眼间竟有几分眼熟。
张夫人看到周正,脸上露出激动的神色,拉着小女孩的手往前推了推:“周大哥,你快看,这孩子……你仔细看看!”
周正心里猛地一跳,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小女孩。只见小女孩的左眼下方,赫然有一颗米粒大的黑痣,和囡囡失踪前一模一样!他的心脏狂跳起来,声音颤抖地说:“你……你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小时候住在哪里吗?”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周正,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小声说:“我……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他们都叫我丫头。我只记得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布,还有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娃娃……”
周正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小女孩,眼泪夺眶而出:“囡囡!我的囡囡!你终于回来了!爹找了你五年啊!”
小女孩被周正抱在怀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爹……我好想你,好想娘!我以为你们不要我了!”
屋里的沈氏听到外面的哭声,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当她看到小女孩时,眼睛一下子亮了,她踉跄着走过去,拉住小女孩的手,仔细看着她脸上的黑痣,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囡囡,真的是你吗?娘终于找到你了!”
小女孩看着沈氏,点了点头,扑进她怀里:“娘!”
沈氏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小女孩哭倒在地。周正赶紧扶起妻子和女儿,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哭得撕心裂肺。张夫人站在一旁,也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手里还攥着一块红布——那是她特意给囡囡买的,想给她做个新头绳。
过了好一会儿,一家人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周正拉着张夫人的手,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鞠躬:“张夫人,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到了囡囡。这份恩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张夫人笑着扶起他:“周大哥,你不用谢我。要不是你当初在雨中救了我和小女,我也不会想着帮你找囡囡。这都是缘分,也是你自己的善良换来的。”
原来,张夫人半个月前回沧州娘家,在集市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在给地主家卖菜。那小女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却总盯着路过的妇人看,眼神里满是渴望。张夫人觉得可怜,就多问了几句,小女孩说自己是五年前被人贩子拐来的,只记得家里有个染坊,还有爹娘的样子。张夫人一听,立刻想起了周正画的那张纸,赶紧仔细看了看小女孩的脸,果然看到了那颗黑痣。
她偷偷给了地主一些钱,把小女孩带了出来,又带着她去了当年周正说的染坊旧址。小女孩看到染坊墙上残留的染料痕迹,突然哭了起来,说“这是我家”。张夫人这才确定,这就是周正失踪的女儿囡囡。她怕周正担心,就先把囡囡带回了家,给她洗了澡,换了新衣服,还请医生给她检查了身体,确认她只是有些营养不良,没有大碍后,才带着她来找周正。
囡囡回来后,沈氏的病也渐渐好了起来。她不再整日躺在床上念叨,而是每天给囡囡梳双丫髻,做可口的饭菜,还把囡囡失踪前穿的红棉袄找了出来,缝缝补补,改成了合身的小袄。周正也重新振作起来,他把荒废的染坊重新收拾了一下,买了新的染料和布匹,准备重操旧业。张掌柜还特意给周正送来了一笔钱,帮他周转染坊的生意。
李少爷自从上次被张掌柜教训后,再也不敢找周正的麻烦了。他看着周正一家团聚,染坊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心里虽然嫉妒,但也不敢再胡作非为。
老冯看到周正一家终于苦尽甘来,心里也替他们高兴。他经常到染坊里帮忙,周正也不亏待他,每个月都给老冯开工资,还时常留他在家里吃饭。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正的染坊生意越来越红火,囡囡也渐渐适应了城里的生活,还进了学堂读书。沈氏每天操持家务,照顾家人,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天,周正一家带着老冯,一起去张掌柜家道谢。张掌柜和张夫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席间,张掌柜笑着说:“周大哥,你看,我就说好人有好报吧。你当初救了我们母女,如今也找到了自己的女儿,这都是你应得的。”
周正点了点头,感慨地说:“是啊,要不是当初一时的善念,我也不会有今天的幸福生活。以后,我一定会多做善事,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从那以后,周正经常帮助那些在天津卫流浪的穷苦人,还在染坊里招收了几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当学徒,教他们染布的手艺。他的善举在天津卫传为佳话,人们都说,周正不仅是个好巡夜人,更是个好人。
而周正一家,也在天津卫过着幸福安稳的生活。每当有人问起他的经历,他都会笑着说:“做人啊,一定要善良。你对别人好,别人也会对你好。只要心存善念,总有一天,幸福会降临到你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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