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于1974年春天,得名李媛,是家里的老二。在这之前,她父亲李顶梁已经有了一个大女儿,正月里生的,起名叫李娴。到李媛懂事的年纪,她又有了个妹妹,叫作李婷。李顶梁的文化程度在老家村子里算高的,能写字算账,也不时收到乡里乡亲的请求给新生儿取名字。从第一个女儿开始,李顶梁就决定,只要是生女,便都以女字旁为名。娴是娴静、娴雅、娴熟,媛则胜在谐音,圆满、圆熟、圆梦。到第三个女儿,李顶梁略有点焦虑了,婷是亭亭玉立、娉娉婷婷,也是暂停、停止、不停不行。到这个时候,李顶梁心里那点关于女人的美好字眼已经所剩无几了,儿子却还是个未知数,这就让他有点绝望了。
在李媛的记忆中,姐姐李娴经常带着她和妹妹出去游荡,因为家里太小,要留给爹爹妈妈造人,而造人的声音不好听,三个小姑娘偶尔会听到,总像是爹爹在欺负妈妈似的。久而久之,李娴在屋外带着妹妹们吃饭,听着声音不对,就会伶俐地抓着两个妹妹的手,往外走。那几年,李婷还小,可以被姐姐随意拎来拎去,但李媛有自己的主意,她是那种不听劝的孩子,非要站在屋外听一会儿,这才心事重重地走开,而那时候的大姐李娴,已经焦灼地急红了脸。
生命是如此这般地由来,李媛只觉得底色是茫然的痛苦。有次邻居家的男孩追她,具体是因着什么,她也忘了,只记得自己不停跑,那男孩认真地在她身后笑着骂,骂着追。跑过了半个村子,又有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加入,最后她累了,不得已地倒地,有不认识的男孩一下骑在她小肚子上,用小胖手掐她喉咙。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明白了。李媛叫了几声,觉得这声音很像妈妈和爹爹造人时发出的,她怕自己也会就此一直发出这茫然的声音,直至生出个弟弟之类的来,恐惧便一下涌了上来。
眼看着男孩子们都围了上来,所有人都已经忘了追赶她的初衷,仿佛只是为追而追,为围而围,她只不过恰好是合适的猎物。李媛猛地知觉到钝感的疼痛,像一根棍子直从她肚脐戳到她下巴。她费了不少力气,从地上摸索到一块碎玻璃,闭上眼睛猛地一划,世界像是忽然卡壳了一般,所有毛毛躁躁的东西都停止下来,前后左右挪动不得,只有她一个人是活着的。
李媛使出吃奶的劲,坐起来,甩开小肚子上的、肩上的、脚踝上压着的几个男孩。空气中有血腥味,她没怕,朝散出血味的地方看了一眼,不知是哪一个被划破了脸皮,沉默地捂着额头处,虽没在第一秒发出咆哮,但李媛忽然就感受到了这卡壳空气里的杀意。
她骤然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跑去。这方向不是自家,也不是学校,不是村里任何一处热闹的地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杀意,这是李媛在那一刻的下意识。她要向着高处和深处跑,要向着有水源的地方跑,要向着走兽可以躲藏、鸟儿可以挣脱的地方跑。李媛呼呼地跑着,听着耳边的风声,顶着头上的烈日,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玻璃。
那一年李顶梁春风得意:他的双胞胎儿子已经两岁半,调皮茁壮,把家里搞得满地狼藉;大女儿李娴人如其名,乖巧娴静,已经可以帮着操持家务;二女儿李媛,出人意料竟是个读书的料子,次次班级考第一,还爱耍个笔杆子,写诗、写作文,把各种事情往深了想;三女儿李婷早不在家里,李顶梁觉得家里孩子太多,尤其女儿超了额,便让妻子余巧英把李婷送给了一家亲戚。但这一年该着李顶梁事业顺遂,因他响当当的木工手艺,经人推荐,苏州郊区的一间古寺以极好的报酬,雇他去做木雕修复。李顶梁一琢磨,凭着这份工资,可以养活全家人,也不多李婷这一张嘴,便让余巧英再去讨回小女儿。不知为何,余巧英接回小女儿的愿望却不强烈,甚至还叽叽歪歪和李顶梁口角了几次。李媛跟小时候一样偷听父母私话,知道是母亲纠结于信誉问题,已经给了别人家的娃儿,也在那家养了几年,又怎可随随便便就接回来?
李婷最终还是回来了,九岁的模样看着和十一岁的李媛差不多,整个人早早抽条,显得细细高高,比大姐身形纤瘦,又比李媛脸蛋精致。余巧英对着长久不见的女儿看傻了眼,私底下和人说,这个女儿虽不如大姐乖巧也不如二姐要强,却胜在生成了个美人坯子。这下一家团聚,再无人有异议,翌日李顶梁即带着一家老小上了火车,浩浩荡荡奔赴苏州。
李媛是第一次坐火车,看什么都新鲜。一个个大绿皮铁箱子串起来,轰鸣着往前走。一家七口人早早上了车,占了四个人的位子。李媛霸住窗口,迫不及待地等着火车开动的一瞬间,但到了那一刻她又觉得,并不是她在往前走,而是地面上的人一个个带着恭敬又无奈的表情往后退,这时她才意识到坐反了,自己的位置是背对着前进的方向。看着对面座位上吵闹的两个弟弟,李媛没好意思开口说要换座位,但这座位给了不到三岁的两个男孩,无疑是可惜的,他们并不关注火车前进的方向,只是不停在座位上扭打着,互相涂着鼻涕和唾沫,笑着哭着,偶尔向余巧英要奶吃。众目睽睽之下,母亲也没什么顾忌,就这样撩开了衣襟,任两个儿子咬着奶头,她往腋下夹了块旧毛巾,就这样随着火车的摇晃,木木地看着窗外越来越快速的风景。李媛转过头,不想看母亲的表情,但看着窗外也是难受,因为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终于感知到自己的离开。月台上的人、火车站的绿柱子、电线杆和停在上面的鸟,在她眼睛看到的那一秒都变成了凝固状,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她以最快速度逃开。
李顶梁在古寺附近找了间平房,全家人暂时安顿下来。两间屋,一间里头是张大床,李顶梁夫妇和双胞胎可以摊开睡得舒服点;另一间就是三个女儿的栖息地了,但只有一张小床,人刚坐下,床板就吱嘎吱嘎作响。余巧英往上面铺了一层薄的棉花胎,看了看说,这床只能一个人睡,李娴睡吧。但李娴立刻摇头道,李媛睡吧,李媛要赶功课的,脑子累。李媛看了一眼大姐,心里是一丝丝甜加一丝丝苦,因为搬家,她已经离开了村小学,附近也不知有没有像样的学校可以再让她读的。两姐妹谦让的时候,李婷一动不动站在角落,一副不知手脚往哪放的模样。李媛决定也像大姐一样,大度一点,便说,小妹睡吧,小妹长身体。余巧英看着三个女儿,叹了口气。最后的决议是三姐妹轮流,一个人睡床的时候,另两个人就睡地板。余巧英听到这个结果,嘴巴没咧开,眼睛却笑了笑,她说,你们感情好我就放心了,真想跟你们一起睡。
大家一起把行李搬进搬出收拾屋子的时候,李媛一个人坐在床沿上观察着,这屋子除了一张小床外,墙上还挂了一面四方形的大镜子,镜子下面是个木架子,上面放了个前人丢弃不要的蓝色塑料面盆。这样一比,镜子就是这里最值钱的物件,还有黄铜一样的边框,顶部有几个金字,李媛认得那字是“王柳林钱映霞夫妇新婚志喜百年好合”。看来这是个结婚礼物了,但却被完整地留下来,这让李媛遐想联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一贯思维跳跃,在这个镜子来历的问题上才停留几秒钟,就又打起了脸盆架的主意,只要在上面架一块木板,这个高度就可以是个舒服的写字桌。但还没想出到哪里捡木板,她又发现小床挨着的墙壁特别雪白,似乎是被人刚刷过的,这一下激起了李媛的创作欲。她跑出门又跑进屋,捡了块炭灰开始往这片墙上画小鸟,忽然脑袋被人重击了一下,她猛地眩晕了几秒,回头看是父亲李顶梁。他那张脸说不上凶神恶煞却也带着一贯的严厉,但嘴角又浮着点笑。懒死了,懒丫头,一天到晚只知道干这些没用的。李媛慌张地用手护了一下头,意识到父亲是笑骂,并没有真想教训她。爹爹你看,我画得好不好?李媛问。离好还差得远,赶快去帮你妈。李顶梁把手伸向她,李媛身子一颤,但这次父亲只是用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干活。李媛咚地蹦起来朝外走,听见李顶梁低声温柔说了句,学校找好了,过几天让你妈带你去报名。
新的学校竟然比之前的村小学还破旧,这是李媛没有想到的。李顶梁一直说苏州是大城市,她以为这里会有亮堂的教室,刷了新漆真正是漆黑的黑板,还有说话不会含混不清的老师。李媛不知道的是,清平古寺坐落在苏州市郊,四周是稀疏的农田和一大片沼泽,可以种植出来的农作物还不如她老家苏北多。当地人大多靠在沼泽里割茭白、荸荠,运到市里小菜场卖几个钱。好在清平寺香火还比较旺,据说最利姻缘,所以有很多人从市里乃至上海过来拜拜。寺里有香客常来常往,给这一带也增添了些许收入。
管古寺的是苏州市下面一个县的文化管理办公室,有干部实地到清平寺走了几趟之后,觉得寺里明代的木雕一半毁于长期潮湿生霉白蚁啃咬,一半毁于近代的人为糟蹋,着实可惜,便提出要请人来修复。但没想到,偌大一个苏州市竟然已经找不到可以从事这样精雕细琢的老师傅。因缘巧合,这位干部听人说,苏北有个村子,因特别重视牌坊上的雕刻,是以还留存了几位精于石雕和木雕的老人家,这几年也培养了些正值壮年的徒弟。打开了新思路的干部托亲戚去一问,就找到了据说是年轻一辈里手艺最好的李顶梁。介绍人特地借了一台相机,拍了半卷胶卷的李顶梁雕刻作品寄给干部。干部一看,那是几款以木雕复刻了村里石雕牌坊的物件,无论是八仙过海还是五女献寿,都是同比例缩小,比原件刻画得更精致讲究,人物的神情也不再木讷呆板,而是栩栩如生。干部当即拍板,就让这个李顶梁来把清平古寺搞一搞。
新班主任是短小精悍的中年人,瘦脸、半秃,先跟李媛自我介绍叫严正平,轮到他给同学介绍李媛的时候,简略地说了下李媛父亲的职业,这让李媛暗自骄傲。同学们拍手欢迎李媛坐到第一排的座位上,她在台板里放好书包,四下里看看。这一个班其实也没多少人,尤其她的四周,都没有坐满员。让李媛坐第一排是因为她个子偏矮小,这倒不会让李媛有任何介意的地方,本来她听课就聚精会神,希望老师离自己是最近的距离。有时候老师讲着讲着就往下走几步,这时候坐在第一排的人就不得不扭过半个身子听讲,这样李媛也喜欢。趁着这样的机会,她可以看到全教室所有的同学,好胜心很强的她得以默默确认,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读书读得过她。
上午第四节课一打下课铃,李媛就把书本往台板里塞好,走几步穿过园林,去古寺后面的工地找父亲李顶梁吃中饭。来这里念书没几天,李媛还没体会到这里和早先村小学的教学水平孰优孰劣,但总结出一个好处,就是父亲干活的地方抬脚可到。大约是为了节约成本,此地的小学用古寺后面的破禅房做教室,一共四间,就能容纳所有学生。中午学生大都回家吃饭,但从学校走到李顶梁全家暂住的平房,需要通过一条光秃秃没栽什么树的乡间路,一边是几近荒废、杂草丛生的农田,一边则是沼泽连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湖泊,全程步行需要一刻钟左右,小孩子走起来更慢,大概二十分钟。正值初秋季节,却是秋老虎袭人,日头比起炎夏来反而更毒辣,李媛觉得为了回家吃顿饭要被烈日暴晒,那一路又干不了别的事,断断不肯走那二十分钟回家,说自己宁可在教室里午休看书。李顶梁笑着问女儿,那你没中饭吃怎么办喽?李媛立刻说,找爹爹吃工程队的饭。余巧英忧心忡忡,一边打量李顶梁的脸色,一边带着责备的语气说,还是回家吃吧,少去扰你爹爹。但李顶梁一反常态说,那就来吧,不妨事。听了这话,李媛大呼万岁,还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余巧英的反应则是,那说好了,中午我就做少点。
李媛仰头看着父亲,李顶梁正爬在梯子上小心翼翼观察大殿斗拱处,连着柱子根部的一大片都糟朽了。他三步两步下了梯子,摇摇头说,只能把这一根柱子拆掉,不然这大殿过些日子就塌了。他手比了下水平线,众人抬头细看,果然大殿一层已有了微妙的倾斜,老朽的柱子似乎是一直喘着粗气,支撑着残破的一角,但众人未觉察到有这么严重,只当是屋檐烂了一块而已。文化管理办公室的领导问,那拆了柱子岂不是整个殿就倒了,这又是个什么修法?李顶梁道,不妨事,先把这斗拱修补好,再用铁件加固,然后借外力把这斗拱支顶起来,略微抬高,就可替换一根新柱。但也可以看看拆下来的老柱子有没有办法剔除那些烂地方,找些相近的木料在削去的地方用铁箍子钉牢,也还能再换上去。领导拍掌道,这个方法好,比较节约。李顶梁说,但这换上去的还是要加固,就在底部用铁箍箍紧,我可做得好看些,其他柱子也依样子箍一遍,包你这寺再过一百年不倒。
李顶梁说得滔滔不绝,但并不口沫横飞,这让李媛心生骄傲。若不是生在苏北农村,青年时期又历尽了坎坷,父亲可能就是个文化人。李顶梁是孤儿,自小不知爹娘是谁,有人暗暗传着小话,说他是村里寡妇和某个过路后生的私生子。但自李顶梁记事起,他是在一户远亲家里被当个小牲口似的打骂养大的。到了六七岁,道理上是该帮家里干活了,李顶梁却喜欢去村里的破私塾,和时而清醒时而发癫的老塾师两个人待着,听他讲四书五经。这一段父亲描述起来,是李媛最喜欢的,李顶梁说,这老疯子也不是真教,但也不是假把式,那时候我倒不知道什么是书什么是经,只喜欢看他摇头晃脑呱啦呱啦背书,在纸上胡乱写字,然后我回去田埂上,在人前学他背书,背得一字不差,也逐渐认识了字,可以依样画葫芦写,后来还能成文。村里人都惊了,说这是疯夫子在传你真本事。再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去李顶梁养父母家说,这个小李黄狗,那么快就学会了读书写字,每三天能背下一篇古文,每七天能自己胡诌出一篇文章,恐怕今后是个人物。听到这里,李媛会大笑,问父亲,李黄狗是爹爹啊?李顶梁说,是,原本没名字,可不就随便叫猫叫狗。但那个时候,别说乡下了,就连城里都没得书读。养父母听了别人的劝,就想着不能只让李黄狗当泥腿子了,不能读书当官,至少也可以干个精细活吧,于是就把他送去了村里的老木匠家,“李顶梁”这个名字就是老木匠送给父亲的见面礼了。
李媛每次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接下去父亲是如何学艺的,李顶梁自己也对这一段格外得意,是以说得绘声绘色。他说老木匠有好几个徒弟,但疑心病重,总怕徒弟跟自己学去了本事,就害自己丢了饭钵斗,所以总不肯传真手艺。李顶梁刚到老木匠这里,发现几个师兄也都只从老木匠那里学了点皮毛,自己年纪最小,更不被当回事,只分到收拾打杂的脏活累活。李顶梁觉得无聊,一有空隙就偷跑出去,到不远处的石匠家看他干活。石匠比老木匠为人厚道脾气好,还会不时教李顶梁点手艺,就这样,李顶梁在石匠那里偷师了两三年。接下去便到了最精彩的段落。
这一处李媛记得清楚,是因为她出生的那个村子,没有任何风景名胜,但也因为几座明清时候就建起来的石雕贞节牌坊,在远近地方小有点名气。一日,有老家人提出要修缮一下其中某座牌坊被人为损毁的雕刻,便在村里老手艺人里问了一圈,皆是年事已高,眼花、手抖,且不能爬高,又找了几个县里的师傅,听说是牌坊,皆摇头说不修这种东西。李顶梁眼看着这些人问东问西跑了一大圈,早就跃跃欲试,毛遂自荐说可以修。老木匠端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说你一个木匠的小徒弟,平时也就是给我打打下手,怎么会懂石头?而且无论石头还是木头,雕工是这么复杂的手艺,你上手给越弄越坏怎么办?李顶梁答,我可以先雕几个小的,师父看看我的工如何。他在老木匠屋后的仓库里找了些木头废料,几天几夜不吃饭,只喝水,两眼饿得炯炯有神,却凭记忆雕出了和老牌坊损毁前一模一样的八仙过海、五女献寿、麒麟送子、鹤鹿双祥。老木匠立刻换了脸色,问他是怎么学到的这些,李顶梁答,平时既看自己师父干活,又看石匠干活,没事便拿点废料练手,反正也没人专门指导,木雕石雕的技法便被自己融会贯通地用到一处。老木匠听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
自此,李顶梁被传为村里第一把的好工匠,众人皆冲着这年轻人来老木匠处,指名要李顶梁的手艺,反让老木匠渐渐闲了下来。再之后,老木匠下定决心,只把自己的一身绝活传给李顶梁,但有一个条件,便是要李顶梁认他做义父,替他养老送终。既然老木匠无儿无女,李顶梁也是身世成谜,两人一拍即合。老木匠这才卸下心防,慢慢地把一身本事都教给李顶梁。李顶梁也把老木匠当作亲爹,恭恭敬敬对待,直到李顶梁结婚生女,也都跟师父住在一处,李娴、李媛、李婷小时候都直呼老木匠“爷爷”。余巧英一直感叹说,老木匠这一生也算圆满,收了李顶梁这个义子之后,不仅手艺后继有人,也见到了一对男孙子出生。走的时候是七八十岁的高寿,因为突发了脑出血,一下子过去,也算没受罪。李顶梁信守承诺,给师父办了隆重的大殓,拉着五个子女一起跪拜。李媛记得父亲对他们反复强调,说良师如父,一个人最要紧就是尊重父亲和老师,将来才能有出息。
今日午饭是一大盒子白饭,上面卧着肉圆素鸡加两条青菜,李顶梁把自己那块素鸡夹到李媛的碗里。旁边有工人问,是李师傅的女儿吗,在这后面小学念书啊,李师傅真是开明,女娃子也供念书。李顶梁答,你这是老观念了,女娃子怎么不能读书,你看我们这边的小蒋,女的,人家还是大学生。
李媛一边扒饭听着一边得意着,其实眼下家里也就她一个人有得学上。姐姐李娴上过几年,学会识字后怎么也不愿上了,说还是在家帮母亲操持家务。妹妹李婷在养父母家也上过几天学,回来后李顶梁原本也愿意继续供的,但偏偏李婷自己说读书费劲,尤其是算数,学得脑子疼。于是李媛提出个中间方法,说自己可以学了回来教姐姐妹妹,听上去合情合理又省钱。当日李顶梁就说,还是我们家这老二会动脑子,倘若是个男孩,那之后定然是挑大梁的人。余巧英吃着饭慢条斯理说,你不还有两个儿子吗?李顶梁说,我就是假设,现在儿子们也都还小,万一之后不争气呢?那三个姑娘里头,恐怕还得靠老二。李媛听得高兴,家里孩子虽多,但父亲确实最看重自己,那态度是与别人不一般的。她三口两口吃完饭,放下筷子便更努力地啃课本去了。李顶梁走到她身边,看李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一本语文书,停下来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李媛仰起头乖巧地说,爹爹,我以后要当作家。李顶梁笑了,问为什么。李媛答,因为我语文最好,全班第一。李顶梁说,很好,有目标好,但也不要自满,至少先赶上你爹爹我。李媛清脆地说好。
下午放了学,李媛收拾了课本,并不想直接回家,就又到父亲那边去转一圈。这次李媛看到了李顶梁口中的女大学生小蒋,她在一群粗粝的男工人中很显眼,白皮肤,浅色裙子,露着两条细胳膊,通身像藕条一样鲜嫩。小蒋挥舞胳膊,正和男人们讨论着什么,她手势很多,像在运筹帷幄。李媛慢慢凑近她,随那胳膊的舞动,飘来一股别致又洋气的香气,是小蒋身上的香水味。李媛想着,虽不是天然的,但这味道实在太诱人了,在一干工程队师傅的汗臭味和秋老虎时节热烘烘的空气里若有若无地荡漾着,甚至带出了一丝凉意,让人不由自主想亲近。她再往前走几步,看清了小蒋的脸,搭配着她的细胳膊,也是出奇地小,皮肤光滑得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脖颈处尤其细嫩,瞻前顾后时牵动出小小的肌肤皱褶,香水味正是从此散发而出。小蒋和工人们的讨论进入白热化阶段,她的言语越发密集,动作越发大幅度,却一点无损其优雅,香味甚至越发沁人。
李媛一边深呼吸一边看得发呆,李顶梁忽然发现了女儿,叫了声她的名字,严肃地问她放学了不回家在这里做什么。李媛这才回过神来说,我想等爹爹下班一起走。李顶梁道,捣乱,捣乱,快回家帮你妈做家务。这时候小蒋发现了李媛,一下收住关于工作的话题,顿一顿,转为轻柔的语调问道,哎呀,李师傅,这是你女儿?李顶梁也立即客客气气答是。李媛趁机再站近一步,大声说姐姐好。李顶梁黑脸,这怎么是姐姐,这得叫阿姨。李媛说,她看上去和大姐差不多嘛。小蒋笑起来用手捂嘴,说,我肯定比你亲姐姐大些,但还是叫姐姐好,因为我还没成家。李媛问,姐姐是大学生啊,也和我爹爹一样是木工?小蒋说,不是不是,我是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毕业的,专业是园林,到这里协助古建修复,我主攻古园林的漏窗和叠石,其他的,还都要和你爹爹请教。短短几句话,李媛就觉得小蒋不愧是读过许多书的人,和每日跟家里人的对话是别个世界。首先,原来没成家就是姐姐;其次,读大学竟如此丰富多彩,还分专业、主攻。李顶梁轻轻推了把李媛的肩膀,听到没有,这大姐姐在工作呢,你别在这里烦人。但挡不住李媛还想和小蒋说话,她顾不得自己问得没头没脑,姐姐,要当作家,进大学要读哪个好?小蒋竟也认真想了想答,一般是中文系,但作家这回事,可能也不拘是哪个专业吧,等你再长大点,自己就会有主意。
两人都没把李顶梁的话当回事,看着小蒋愿意多说几句的样子,李媛还想往下缠着她问,无奈李顶梁这一次用力把她推走了,去去去,回家去。父亲抓着她的肩膀往反方向走,小蒋笑着对她摆手,下一次,下一次你单独来找我。李媛恋恋不舍地扭转脖子直直看着女大学生小蒋,恨不得把头反着装在肩膀上,才不会错过小蒋渐渐变远的一颦一笑,轻轻摇摆的手臂和腰肢,连同她纱样材质的浅色连衣裙,贴合着她的身材,在傍晚的光线中雪白得发亮。
这天李媛心情特别轻飘,她把几册课本夹在腋下,想象自己若是穿上了和小蒋一样的无袖纱裙子,那会是什么样的画面。但她马上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自己皮肤不如大姐李娴那么白,也不如小妹李婷那么细,但胜在皮肉结实。这么一想,李媛忽然就生出一种遗憾的感觉,什么叫作不白不细,又皮肉结实,不就是她黑皮糙肉膀大腰圆的意思嘛。那就算有同样的料子做成连衣裙,在她身上也不会显好了。李媛脚下的步子变得有点沉,她莫名有点恼火,因为全家就只余巧英一人从不赞扬她读书好这件事,却总在不经意时说起她的一些短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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