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一味匆忙，而应在生活的洪流中“站稳脚跟”丨诗人读诗⑥

撰文 | 桑克

罗伯特·弗罗斯特（Robert Frost，1874-1963），美国著名诗人，曾四次获得普利策奖，被誉为“美国文学中的桂冠诗人”。

本期诗歌

王者速度

作者：罗伯特·弗罗斯特

译者：杨铁军

疾风和湍流的速度，

远没你们的速度快。你们可以从

一道光芒的急流返攀到天上，

沿时间流反向穿过历史。

你们被给予这速度，不是为了匆忙，

也不主要为了让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而是为了在所有将被浪费的事物洪流中

让你们有力量站稳脚跟——

不管你说是在流动的还是静止的事物之上。

具有这样王者速度的你俩

不可能被分开，也不可能彼此吹散

特别是当你们同意

生活天长地久时才是生活

一起翅膀对翅膀，桨对桨。

诗歌细读

去年是弗罗斯特诞辰150周年，我啥也没写。他的名气太大，写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今年赶上写“诗人读诗”专栏的机会，那就写点啥吧。弗罗斯特的名诗很多，我就挑一首不那么出名的《王者速度》谈谈吧。这首诗很有用，社会功能方面的那种有用。每逢谁家孩子过生日，你可以给大家现场读一首菲利普·拉金给老朋友艾米斯的女儿萨莉写的生日诗，“祝你做一个普通的人/像其他的女人那样……/不丑，也不好看……”如果谁家孩子结婚了，你可以在现场读读这首《王者速度》应个景儿。译者杨铁军在本诗注释里说，“这是弗罗斯特为女儿额尔玛和女婿约翰·寇恩写的喜歌。”希望读者诸君也能沾沾喜气儿吧。

弗罗斯特有两个儿子、四个女儿，额尔玛是老四。1926年，额尔玛和约翰·佩恩·寇恩结婚，弗罗斯特喜滋滋地给他们写了这首诗——《王者速度》。

《王者速度》，顾名思义就是新郎寇恩和新娘额尔玛都是速度惊人的高手（是王者不是青铜啊），也就是具有超强能力的人。“疾风和湍流的速度，/远没你们的速度快。”疾风湍流都不行，您说这俩新人有多快！弗罗斯特赞美自己的女儿女婿，真是啥词儿都敢用。“王者”的原文是master，也可以译成大师。大师级别的速度当然惊人了。如此夸张，弗罗斯特还是觉得气氛不够热烈，又添了两句，“你们可以从/一道光芒的急流返攀到天上，/沿时间流反向穿过历史。”新郎新娘也太厉害了，顺着光流能上天，顺着时间之流能穿越历史。中国人说结婚是小登科，在弗罗斯特眼里小登科简直就是小儿科，怎么能比得了风驰电掣、上天入地、穿越历史的风光呢。弗罗斯特内心之喜悦好像蜜酒一样从诗里溢出来了。不少美国人在婚礼上读这首诗就是为了展现这种飞速的快乐。

弗罗斯特在赞美自己女儿女婿的惊人速度后，严肃地告诫他们——你俩不要仅仅为了快（“匆忙”/haste），不要仅仅为了随时随地都能“去想去的地方”（go where you will，对很多人来说，去想去的地方旅游几乎是朋友圈的第一生活目标），而应该在生活的洪流中“站稳脚跟”（standing still）。这才是弗罗斯特对孩子们提出的希望。而孩子们的超强能力恰恰提供了站稳脚跟的“力量”。只有这样，一对新人，也就是“具有这样王者速度的你俩/不可能被分开，也不可能彼此吹散”。这就是说，只有在生活中站稳脚跟，新人家庭才能天长地久，才能不被拆散。弗罗斯特的希望看起来那么务实，似乎是非常容易实现的。

而“站稳脚跟”其实就是静止下来。静止下来或者在高速奔跑中暂时停顿下来，对家庭和婚姻可能会起到一种策略性的高效保护作用。这也许就是弗罗斯特的经验之谈，不要只图一时畅快，一定要有永久打算。而从东方哲学来说，以静制动是常见的知识，或者说一张一弛也是婚姻之道。作为长辈，弗罗斯特当然有责任为儿女提供自己的见解。也就是说，嘱咐就是祝福。王者的速度原则既包括高速也应该包括停顿。控制自如才是王道。

埃德蒙·布莱尔·莱顿《婚礼签字》，1920

《王者速度》的最后一句是“一起翅膀对翅膀，桨对桨”（Together wing to wing and oar to oar）。直观大意是翅膀和翅膀在一起，船桨和船桨在一起——可以理解为祝愿一对新人比翼齐飞、双桨齐划、共铸辉煌啥的。这句诗后来刻在了弗罗斯特家族墓地的石碑上，成为弗罗斯特夫人埃莉诺的墓志铭。它虽然没有弗罗斯特的墓志铭那么有名，但也挺吉祥的。弗罗斯特的墓志铭是，“我和这个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您瞧，弗罗斯特和这个世界没啥深仇大恨。

额尔玛和寇恩婚后育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成了建筑师。他俩这段被弗罗斯特以诗歌加持的婚姻只持续了二十年，1946年额尔玛和寇恩离婚。离婚原因似乎很简单，额尔玛和姑姑（弗罗斯特的妹妹）一样也得了精神病。我在一篇文章里还看到了具体的病因，似乎是与性侵有关的“偏执恐惧”。第二年，弗罗斯特把四十四岁的额尔玛送进了新罕布什尔州精神病院。“这对弗罗斯特来说是悲伤的一天……”额尔玛在精神病院待了二十年，直到1967年去世。看来一首祝福的诗也没能抵住命运的逆流。不过抽空儿读读这首诗，也许能让命运的逆流肆虐之时犹豫那么一小会儿。只凭这一点就不能说诗无用——当然这仅仅是我的看法。

乔伊斯·卡罗尔·奥茨2013年的一个短篇小说写的是访问弗罗斯特，可能真实虚构皆有吧。小说里，采访者质问弗罗斯特，“你为什么放弃额尔玛，明明你可以更好地帮助她？你是不是因为她是你自己极端的一面而感到愤怒和厌恶？……你放弃额尔玛，就像多年前你放弃妹妹简一样……”小说里的弗罗斯特的抗议是虚弱的：“我为额尔玛也为我的妹妹简尽了一切努力。我总不能为了她们放弃我的一生吧？”放弃一生，似乎没这个必要吧。也许放弃一生就能改变一切？我答不上来。

《林间空地》

作者：弗罗斯特

译者：杨铁军

版本：99读书人｜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5年5月

作者/桑克

编辑/张进 宫照华

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