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治木作到邯郸石刻，太行山间的艺术之旅

太行山脉纵贯南北，如一条巨龙蜿蜒八百里，矗立于华北平原与黄土高原之间，不仅是地理上的分界线，也是文化交融的见证者。在这座巍峨山脉的怀抱中，一条河谷冲破太行阻隔，链接起了晋地长治与赵地邯郸，分别孕育了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璀璨的艺术形式：西侧浊漳河谷的精湛木构建筑与东侧邯郸的庄严石窟造像。

这两种艺术，一静穆一灵动，一刚劲一柔美，共同铸就了中国北方艺术的辉煌篇章。我选择在仲夏时节，行走于此，山风拂面，带来的不只是清凉，更有历史深处的回响。

浊漳河

长治，古称上党，地处群山之巅，东临太行山，西靠太岳山与中条山，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与天为党”的地理优势让长治这座被世人低估的山西城市，成为大文豪苏轼提笔挥就下的“上党从来天下脊”。穿越浊漳河谷前，长治市自然值得作为舟车劳顿后的第一站点歇脚。

长治市八一广场观礼台

初到长治，上党门巍然矗立。它始建于隋，现存为明代建筑，青砖灰瓦间，尽显北方城池的坚毅与沉稳，是这座城市不卑不亢的历史地标。沿着古城墙根漫步，几百米外的城隍庙静静伫立，城隍庙建于元代，是当地重要的信仰中心。

潞安府城隍庙、潞安府衙上党门

上党门

每年农历四月十五庙会期间，香火鼎盛，也是品尝上党臊子面、羊杂割、长治烧麦、灯盏窝窝等地道小吃的绝佳去处。臊子面的精髓在于那碗“臊子”——由肉丁、豆腐丁、木耳丝等十多种材料炒制而成，相比于陕西臊子面的酸辣，山西臊子面口味偏清淡，更注重原料本味，臊子浇在筋道的手工面条上，香气扑鼻，回味无穷。

夹馅汤、凉拌猪头肉、潞乡驴肉

因游戏《黑神话:悟空》而闻名的观音堂，是享有“海内悬塑之冠”美誉的文化瑰宝。这座建于明代的殿宇，在不大的空间内，汇集了500余尊色彩绚丽的悬塑，其核心特色是“三教合一”的布局：殿内主尊为释迦牟尼佛，两侧分列道家老子与儒家孔子。佛坛正中供奉观音大士，周围墙壁上布满了佛陀生平、诸佛菩萨、罗汉天尊等塑像，共同构成了一幅儒释道共存的壮丽神谱。

早上八点过就开始排队的观音堂

桥北夜市，长治城中的烟火气地标。华灯初上，穿过八一广场，天桥东侧便是桥北夜市，远远就能看见那片灯火通明的市集。滚烫的羊杂汤，汤色奶白，肉烂味香；现烤的羊肉串，肥瘦相间，孜然飘香；酥脆的油糕，外酥里嫩，甜而不腻。尤为出名的是长治特色小吃“驴肉甩饼”，摊主将面团在手中舞动，甩出薄如蝉翼的面皮，包裹着鲜嫩多汁的驴肉馅料，再煎至两面金黄，咬上一口，驴肉的鲜香与面皮的酥脆完美融合，令人回味无穷。

驴肉甩饼

如果时间足够，可把长治博物馆安排进行程，作为了解上党文化的最佳窗口，春秋战国青铜器、宋、金两代北方磁州窑瓷器以及明、清琉璃器可以为你解读为何“上党从来天下脊”。

商·饕餮纹贯耳铜壶、唐·彩绘胡人骑驼陶俑、

唐·三彩抱鸭壶女俑、金·三彩开光莲石鸳鸯纹虎形瓷枕

从长治盆地沿着乌海线一路北去，一条弯曲的弧线赫然出现并在地形图上见缝插针、蜿蜒前行，直至冲出上党高地，冲破太行阻隔，在华北平原倾泻而出，这便是浊漳河，某种意义上它不仅塑造了地理，更守护了时间。

穿梭在太行山里的浊漳河向东流去

沿着浊漳河顺流而下，与其说是寻访，不如说是一场按图索骥的54公里朝圣。这条在太行山腹地劈开的深邃河谷，如同一条时间的项链，将八座国宝级的古建串珠成链。它们躲过了战火与尘嚣，完整封存了从五代到清朝的营造密码，构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中国木构艺术露天博物馆”。

天台庵，以浓缩的体量，将唐风渗透到每一根木头中

54公里的开篇即为华章——天台庵。它静卧山坳，貌不惊人，却曾是神坛上“中国四唐构之一”的传说。直到一纸五代后唐的墨书纪年被发现，将它的身世向后推了26年。当然这并非贬损，大唐也好五代也罢，任何一座古建能幸存至今，本身就是时间长河中的一次偶然，一种幸运的精确。

天台庵弥陀殿屋顶的黄绿色琉璃鸱吻

仅毫厘之差，大唐的气韵风骨，几乎未经稀释地封存在这小小的殿堂内，出檐深远，坡度平缓，这种屋顶特征与五台南禅寺大殿、芮城广仁王庙颇为相似，且这三例均是“小户型”，它们各自以浓缩的体量，将唐风渗透到每一根木头中，承载着一个时代的磅礴。看那古朴到近乎原始的“单斗支替”铺作，便是盛世留下的最后一道剪影。

原起寺及青龙宝塔

再往东驱车不多远，山脊之上，意境陡然一变。原起寺的青龙宝塔，以宋代的秀美身姿与山势唱和，而一旁的大雄宝殿，却在宋代法度中，顽强地保留着唐风的简约与气魄，是“宋构唐风”的绝佳范例。与之形成强烈戏剧张力的，是龙耳山下的大云院。

寺院背靠龙耳山，主峰由九条山脉环抱，如九条龙腾跃而来，

因此人称“九龙戏珠大云院”。

它带着五代乱世独有的深刻与不安，其弥陀殿内，藏着中国佛寺中仅存的五代壁画孤品。那铺“维摩诘经变”，人物丰腴，线条流动，是动荡年代里，艺术迸发出的最后一道绚烂而决绝的光芒。

大云院弥陀殿内东壁“维摩诘经变”第十一品菩萨行品壁画

弥陀殿内西侧佛像雕塑

若说此前种种皆为序曲，那龙门寺便是整部史诗的辉煌高潮。步入此地，时间不再是线性流逝，而是化为可供穿行的空间。它是中国唯一的“一寺六朝”孤例，一个院落，就是一部浓缩的建筑编年史。

龙门寺全景

前一刻，你还在触摸五代西配殿海内孤品的质朴；转过身，便置身于法度严谨、如从《营造法式》中走出的宋代大雄宝殿；再几步，元代燃灯佛殿粗犷不羁的梁架又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金、明、清的殿宇各安其位，六个朝代的营造哲学在此无声对话，鲜明而共生。

隐藏在河谷小径的龙门寺

当然，浊漳河的叙事并未就此终结。在淳化寺，金代的小殿与北宋的石幢，上演着千年对望；回龙寺的崖壁上，整部《西游记》被乡土画师搬入壁画，佛台旁一筐待售的花椒及收款码，则让神圣守护与人间日常奇妙地交融；夏禹神祠将信仰从佛国拉回大禹治水的人间史诗；而在河谷南岸的佛头寺，一场修缮，竟唤醒了沉睡数百年的元代壁画，一个以朱红与石绿等矿物质重彩渲染的诸神“二十四诸天”，在斑驳墙壁上重现华光。

淳化寺屋檐下晒太阳的老人们

夕阳下的夏禹神祠

回龙寺屋脊鸱吻兽

佛头寺及殿内的二十四诸天壁画（局部）

这趟54公里的行程，并非一次简单的巡礼，而是一场与千年营造智慧的深度交流。每一处卯榫，每一笔丹青，都是写给时间的情书，共同构成了一部可以步入、可以触摸、可以呼吸的，关于中华文明的立体文本。

“冲出”太行山

告别太行山，来到河北邯郸峰峰，视野豁然开朗，这里是太行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东口，处在山西进出华北大平原的要隘之上。

邯郸市峰峰矿区釜口陉文保碑

这里亦保存着中国北朝时期最为精湛的石窟艺术——响堂山石窟，一部用石头写成的北齐艺术史，将王朝气度直接刻入山岩。

山腰上的北响堂山石窟群

作为继云冈、龙门之后的北朝皇家石窟，响堂山并未延续前两者逐步汉化的艺术路径。它大胆地进行了一次“复古”转向，重新拥抱了更早期的印度艺术风格。造像上，它摒弃了北魏以来流行的“秀骨清像”，转而采用“曹衣出水”的薄衣贴体手法，菩萨体态也呈现出充满生命力的印度式“三曲法”动态，梁思成在《中国建筑史》中也曾写道：“南北响堂山北齐石窟为当时石窟中受印度影响最重者。”这一独特的艺术变革，直接影响了隋唐造像丰腴华美的先河。

响堂山常乐寺三世佛遗址及佛像遗存

响堂山的叙事，又分为南北两章，不妨先从南响堂山开始，由北齐权臣高阿那肱主持开凿，规模相对紧凑，更像是一处私家营建的功德窟。游览的重点不在于寻找气势磅礴的巨像，而在于近距离感受一种新风格的萌芽。

南响堂山石窟就在滏阳河边

钻进千佛洞，光线昏暗，空间逼仄，反而拉近了与佛像的距离。这些造像的面容已趋于方正饱满，身形也厚重起来，僧衣轻薄地贴着身体，勾勒出下方躯体的轮廓，这便是日后名闻天下的“曹衣出水”风格的早期探索。但惊艳远不止于此，抬头，穹隆窟顶宛若苍穹，一朵硕大的浮雕莲花，于视觉的中心粲然绽放。莲心之外，八身飞天化作流动的音符，两两相携，翩跹回旋。她们或抚箜篌，或吹横笛，姿态曼妙，仪态万千，共同构成一幅庄严而灵动的“天宫伎乐图”，以无声的梵音与曼妙的舞姿，将最圣洁的礼赞，温柔地洒向下方静默的佛国。

南响堂山石窟第七窟（千佛洞），为三壁开龛佛殿窟

告别滏阳河北侧的南响堂，驱车北上，是一段格局不断开阔的路程。当北响堂的巨大崖壁展现在眼前时，我从权臣的私家叙事，来到了北齐文宣帝高洋的皇家篇章。

游览的焦点，无疑是大佛洞。它与其说是一个洞，不如说是一座被掏空的山体。走进洞内，绕着中心的方形塔柱一周，便能完整领略成熟的“北齐模式”。

北响堂山石窟第三窟（大佛洞），是北响堂山规模最大的石窟

随处可见的火焰背光与庄严宝相让人驻足良久，主佛造像雄壮敦实，却毫无臃肿之感，沉静的面容中透着帝王般的威仪与自信。身体结构准确，肌肉感饱满而含蓄，衣纹的雕刻流畅洗练，完美地平衡了神性的庄严与人体的健美，恰好停留在秀骨清像与盛唐丰腴之间的黄金分割点上。

主尊佛为释迦牟尼佛，范文澜先生在其名著《中国通史》中盛赞道：“北响堂石窟大佛洞可以与龙门石窟宾阳洞，巩县第五窟以及云冈各大窟相媲美。”

南侧第七窟刻经洞则提供了另一种震撼。它的四壁与入口内外，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佛经经文，在逼仄的洞口我缩着脖子，用手指拣拾一颗颗汉字，《维摩诘经》《弥勒成佛经》，这是目前全国已发现的石窟中唯一一座满壁文字的洞窟。这里不只是艺术殿堂，更是一座为信仰打造的、永不毁灭的石质图书馆。

北响堂第七窟（刻经洞）

从南到北，从开端到顶峰，响堂山石窟为那个短暂却极富创造力的王朝，留下了最坚硬、也最清晰的时代肖像。金彩会褪，王朝会倾，一千五百载光阴足以将一切化为尘烟，唯有这石壁间的目光，亘古如一，既送别了北朝，也迎接着我们。它不是孤立的艺术品，而是太行山脉这部宏大史诗中，与西麓木构长卷遥相呼应的，一曲用刻刀与岩石谱写的，雄浑壮丽的“石之交响”。

走过太行山间的木构与石窟，此行仿佛触摸到了历史的骨架。但历史的骨血魂魄，藏在哪里？响堂山佛陀那谜样的微笑背后，是怎样一个盛世梵音与铁马金戈交织的时代？答案，指向那座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六朝帝都——邺城。响堂山石窟，正是邺城文明投射在太行绝壁上的壮丽剪影，不妨从山川回到城池，走进三座博物馆，去拼凑那座帝都的信仰、生活与风骨。

邺城考古博物馆

—— 佛都的遗珍

邺城考古博物馆的灵魂，在于东魏北齐邺城遗址出土的近三千件（块）佛造像等文物。

临漳县邺城考古博物馆

步入展厅，仿佛误入佛国净土的集散地，目光所及，皆是残存的宝相庄严。这里堪称中国佛造像考古的“奇迹之地”。

不必执着于寻找某件“镇馆之宝”，因为整座展厅本身就是一部活的佛像艺术演变史。看那尊著名的“龙树背屏”造像碑，北魏晚期“秀骨清像”的清逸之风尚未完全褪去，北齐“曹衣出水”的饱满圆润已初露端倪。这些出土于皇家寺院遗址的造像，其精美程度与艺术水准，雄辩地证明了邺城作为当时北方佛教中心的绝对地位。

邺城考古博物馆馆藏文物-菩萨立像

北朝考古博物馆

—— 皇家的日常

若说邺城博物馆展现的是北朝人精神世界的极致追求，那么北朝考古博物馆则为我们拉开了一幅北齐皇室与贵族生活的世俗画卷。它的馆藏核心，并非响堂山的补充，而是与之平行且相互印证的、来自东魏北齐大墓的珍贵遗存。

湾漳北朝壁画墓墓俑

湾漳北朝壁画墓（复原展厅）

这里的明星，是高洋墓、茹茹公主墓等一系列高级墓葬的出土文物。巨大的壁画上，我看到出行仪仗队的威严整肃，鲜卑武士的孔武有力；在成排的陶俑中，看到侍女的婀娜、文官的谦恭。这些墓室里的风华，其人物造型、服饰线条，与响堂山石窟中的供养人、飞天乃至菩萨的风格颇为相似。

骆驼俑、武士俑、茹茹公主墓出土金冠饰、古罗马拜占庭金币

邯郸市博物馆

—— 风骨的源流

要理解北齐风骨的源头，则需将时间的标尺拉得更长，邯郸市博物馆便提供了这一视角。叙事从“赵国雄风”开始。

展柜里，赵国锋利的兵戈与灵动的胡服俑，早已为这片土地注入了兼容并蓄的文化基因。数百年后，同样是在这片土地上，鲜卑化的北齐王朝，将游牧民族的雄健体魄与中原汉文化的典雅秩序激烈碰撞，最终铸就了如响堂山佛像那种沉静中蕴含磅礴力量的独特气质。

战国·赵王陵出土青铜马

战国·鎏金龙纹嵌玉龙剑首

从“胡服骑射”的开放，到“北齐模式”的融合，再到“磁州窑”的恣意，看似朝代更迭，风格迥异，其内核却一脉相承——一种善于吸收、勇于创造、不拘一格的地域精神。

东汉·金银涂乘舆大爵酒樽、唐·石雕胁侍菩萨、明·白地褐彩隐庆五年酒海

至此，三馆一线，旅程闭环。我们从邺城的佛光，看到了一个时代的信仰高度；从磁县的墓葬，窥见了一个王朝的俗世温度；最终在邯郸，触摸到了这片土地千年不易的文化厚度。一座消失的都城，在脑海中，重获了它有血有肉的魂魄。

当浊漳河谷的榫卯与响堂山的斧凿于太行两侧交辉，它们便不再是时间断层里孤立的杰作。这是先民以木石为语言，对信仰与生活写下的共同答卷。这刚柔并济的文化双璧，值得我们一再探寻。

把“邯郸微笑”带回家，唐·红砂石笑面罗汉头像

旅途锦囊Tips：

开启你的太行双珍之旅

行程规划与交通

最佳方式：

强烈建议自驾或包车。浊漳河谷的木构古建散落于54公里的山路沿线，公共交通极为不便。

路线建议：

可以长治市为起点，用一整天时间沿浊漳河谷东行，当晚抵达河北邯郸市峰峰矿区或市区住宿。反之亦可。

时间安排：

全程深度游览建议预留至少3天。一天长治市区，一天浊漳河谷，一天响堂山石窟和邯郸区域的博物馆。

浊漳河谷特别提醒

——与“文保员”打交道

关键的午休时间：

山西的古建文保单位普遍有午休习惯（通常为中午11:30-14:30)，此时文保员会锁门休息。请务必规划好行程，避免在午间时段抵达，以免“吃闭门羹”。

提前联系是王道：

绝大部分寺庙由驻守的文保员个人负责开门，并非商业化景区。出发前，提前致电确认开放情况。

保持耐心与尊重：

文保员们是国宝的守护者，生活清苦。请保持礼貌与尊重，有时他们可能正在忙于农活或家务，耐心等待片刻。离开时的一声感谢，是对他们最好的肯定。

文化与心态

知识储备：

出发前简单了解唐、五代、宋、金的建筑风格差异，以及北魏至北齐的佛造像演变，会让你的旅途收获加倍。

敬畏之心：

请尊重文物，殿内壁画、彩塑通常禁止使用闪光灯拍照。这不仅是一次观光，更是一场与千年营造智慧的对话，请带着敬畏之心，轻声慢步，用心感受。

策划 / 悦游编辑部

编辑 / 王学硕

作者 / 江北生

图片 / 江北生

版式设计 / CNT ARTRO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