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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icardo Roa
本文转自: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当人工智能模仿一切,艺术还能剩下什么?这是一篇关于吉卜力滤镜,以及生成式 AI 时代文化意义悄然流失的随笔。
埃里克・霍尔
一则个人的恐怖预言正在应验。2019 年,当搭载 GPT-2 的人工智能还只是个小众话题时,我就预言过:这项技术会引发一场 “语义末日”,并以此剥夺艺术与语言的意义。这甚至是我为自己的电子通讯《内在视角》(
The Intrinsic Perspective)写的第一篇随笔的主题。
这种反乌托邦式的未来潜力,在我读到Kane Hsieh那项如今已被遗忘的实验Transforme诗歌 (Transformer Poetry)【脚注1】中的某一行时,变得无比清晰 —— 他在实验中发布了 GPT-2 生成的诗歌。大多数都算不上好,但在某个节点,这个系统写下:
“你没有一千天的时间告诉我你很美。”
我看到这句时心想:“该死。”
六年后,语义末日正全面展开。人们纷纷讲述着内心的变化,而这些变化,正是我当年预言过的、将发生在我们集体意识中的事。
互联网的 “吉卜力化”
2025 年 3 月,OpenAI 推出了最新的图像生成器,其功能比前一年的技术明显强大得多。有人在推特上提议,用这款新 AI 给家庭照片加个 “吉卜力工作室” 滤镜。2000 万次点击后,吉卜力风格席卷了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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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作者孩子们的照片,经过ChatGPT滤镜处理后,看起来如同出自吉卜力工作室的电影。| 图片:© 埃里克·霍尔
每一个梗图都被重新绘制成吉卜力风格,家庭照片成了吉卜力风,匿名账号的头像也换上了这种风格。有一点可以肯定:“吉卜力化” 很有趣。这一点我完全不否认。当我聊天记录里突然跳出一张由真实照片生成的、我孩子们读书的画面 —— 仿佛被魔法变成了吉卜力风格时,我兴奋地叫了出来。我也懂这种吸引力:透过吉卜力的滤镜,世界显得更温柔。但到第三张图时,我的兴奋就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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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 用户@HeyBarsee(发布于x.com)
互联网的 “吉卜力化” 并非偶然。OpenAI 在新版本中特意将 “动漫风格照片编辑” 列为特色功能。
为什么?因为 OpenAI 的策略显然藏着不良企图 —— 或者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开发者训练模型时,会特意让它们模仿那些自己个人喜欢的艺术家。在动漫领域,这大概率是宫崎骏。无独有偶,该公司新推出的创意写作机器人(嗯,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似乎也是被训练来模仿纳博科夫的。
这款写作机器人尚未上市,但年初就已有了第一份 “书评”—— 山姆・奥特曼(Sam Altman)发布了一篇由它写的短篇小说,迅速走红。尽管文笔夸张(典型的新手毛病),但里面好歹有几个不错的比喻,比如 AI 沉思道:
“我若非幽灵的民主,便什么也不是。”
其实这些比喻好得过分了。而且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种诡异的熟悉感。我查证后发现,这话直接照搬了纳博科夫的句子:
“普宁在肃穆的松树下游荡。天空正在死去。他不相信独裁的上帝。但他隐约相信,有一种幽灵的民主。”
故事的其余部分读起来,就像有人在交替模仿纳博科夫和村上春树 —— 说来也巧,这两位都是参与该项目的一些团队成员的最爱。真是巧合!
新款图像生成器处理其他动漫风格时效果稍差。至于吉卜力工作室的风格,我倒不会说它能做出多像样的成果,但有些画面确实还算看得过去。AI 无法捕捉吉卜力所有的典型细节 ——它的智能和创造力仍有局限,但模仿风格的能力却毫不逊色。左下方的场景,一位真正的吉卜力工作室艺术家花了 15 个月才完成;而右下方的图,我只用 30 秒输入提示词就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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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卜力工作室(左图);经ChatGPT模拟的场景(右图)| 图片来源:© 埃里克·霍尔
AI 生成的版本中,情节发展只有一个方向。因此它缺乏原作的复杂性和独特个性,也无法真正传递出那种混沌感。我不是说这是完美的复刻。但 30 秒与 15 个月的差距,理应让我们所有人警醒。
意义与魔力正在消逝
互联网 “吉卜力化” 的讽刺之处在于,宫崎骏对 AI 的厌恶早已不加掩饰。他在一部纪录片中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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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用户 @Manhattan Project for a Nuclear World(发布于 YouTube)
ChatGPT 无法生成完美的宫崎骏风格复刻,这其实无关紧要。对于语义末日而言,AI 生成的艺术不必媲美人类创作的最佳作品。只需向世界倾泻大量近乎雷同的作品,就能削弱原作的表现力。
许多人在社交媒体上表示,自己对艺术的心理态度已经改变。因为尽管无节制的 “吉卜力化” 很有趣,原作却因此从根本上贬值了。有人这样描述自己对这种文化“灰色粘质”(“Grey Goo” )【脚注2】的内心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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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imitationlearn的推文截图
在我看来,这些语义末日的早期心理迹象,与语义饱和有着相同的神经科学机制。
语义饱和是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当一个词被不断重复,直到失去意义,就会触发这种现象。任何词都可能出现这种情况。试试 “吉卜力”?
不停地读: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继续读,一个词接一个词。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
大声念出来。吉 —— 卜 —— 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
重复得够多,这个词就会失去意义。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它突然变得陌生而怪异。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它什么也不是。只是字母。声音。一个 “吉卜”,然后一个 “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就像你突然觉得自己孩子的脸变得陌生一样。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只剩下这个词的碎片。吉卜力。吉卜力。
文化层面的语义饱和
没人能确切解释语义饱和的过程。有人推测,这是一种神经适应机制:神经元对重复刺激的反应会减弱。它们像肌肉一样疲劳,在一次动作电位后释放的神经递质减少,直到曾经强烈的信号只剩下微弱的嗡鸣。因此,信号可能无法再通过语言处理中枢扩散,也无法像往常一样触发我们大脑概念网络中相互交织的所有标准联想。剩下的只有纯粹的感官信息 —— 显然不过是在无意义语境中发出的音节而已。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但也有迹象表明,这可能不只是神经疲劳那么简单。语义饱和表示,神经网络中存在一个更高层级。这不仅仅是 “神经元累了”。重复到一定程度,我们的注意力会从语义内容转向纯粹的句法。吉卜力。吉卜力。这个词只指代它自己。吉卜力。
AI 引发的语义末日,就是一种文化层面的语义饱和。因为这些模型最终最擅长的,就是将模仿作为重复的形式。大规模的重复。吉卜力。吉卜力。吉卜力。从概念上看,这种重复的频率足以产生效果。吉卜力。吉卜力。即便是不完美的复刻,也能达到预期效果。吉卜为。吉卜为。吉卜为。 吉卜力。吉卜为。吉卜力。就这样,艺术 —— 我指的是人类所有的艺术创作 —— 变成了一种饱和的存在,失去意义,只剩纯粹的句法。
就 AI 而言,这是我在可预见的未来最担心的事。不是那种吞噬世界的超级智能的威胁(它连《精灵宝可梦》都不会玩,这游戏我们很多人十岁就会了)。而是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末日:文化将会和社群一样走向崩溃,其背后的推手,正是硅谷那种令人目眩又机关算尽的过剩模仿力。这种供过于求会让我们在文化层面陷入饱和,直到彻底脱离语义意义,只感知到它那廉价的结构碎片。一旦真相暴露,我们就会与它彻底失去联结。只剩下像素。只剩下音节。即便有特定的顺序,可谁又会在乎呢?
脚注:
1. 此处指人工智能领域的 “Transformer 模型”(一种基于自注意力机制的深度学习模型,GPT 系列即基于此技术),是生成文本的核心算法。
2. 本源: 纳米末日假想——失控复制的纳米机器人吞噬万物,化为无差别的灰色粘质。
此处:借喻文化中泛滥的同质化复制(如吉卜力滤镜)吞噬原作独特性与价值,威胁多样性。
3. 原文此处故意拼错为“Ghebli”,译文保留错误。
原标题:《 吉卜力风格中的意义丧失 》
作者: 埃里 克・霍尔( Erik Hoel ),作家,科学家。
翻译:李菁
版权:歌德学院,埃里克・霍尔
发表时间:202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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