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看完《南京照相馆》回来,我问他观感如何,他搔搔头说:“别的都还行,就是……片中伊藤这个人物,到后面突然就成了坏人,都不知道他怎么转变的。”
这倒是个有趣的点。在《辛德勒的名单》里,辛德勒一开始谈不上是好人,只不过是想利用集中营的囚犯大捞一笔横财,只是在目睹了犹太人的悲惨处境之后,才一点点转变过来,那种心理有着漫长的铺垫,就让人感觉比较自然、合理。
去豆瓣上看了下,发现也有人疑问:“ 剧情发展到最后,伊藤就是一个彻底的伪君子,极端利己,这样的人怎么会冒着丧命的风险去火里抢救胶卷?”但底下不少回答却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他一开始就不是人,随军拍照是为了自己家族的所谓荣誉”、“这种反差恰恰能表现出他们的本性”。
这部电影在豆瓣上最高赞的一篇影评《小津安二郎,你没死在中国太可惜了》也重点谈到了伊藤:
一开始你会以为伊藤这个角色是那种“比较有良心的日本鬼子”,到后面你会发现完全不是。伊藤才是日本鬼子的真实写照,而他所有的犹豫、伪装,再最后的本性暴露,都可以用主角那句“我们不是朋友”来定义。
在他看来,伊藤“也是现在很多日本人的缩影”,“他们表面上体面、文明,看上去和那些上来就烧杀淫掠的武夫不一样,但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没有本质区别”。别看“现在的日本人虽然表面上人畜无害”,“他们的价值观依然是军国主义,只要达到一定条件,他们都是潜在的军国主义者”。
由此他想到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认为这是“很典型的一类日本人”:“他们的外表极具迷惑性,谁能想到拍出《东京物语》《秋刀鱼之味》这种温情片的文艺导演,背后也有着野蛮残忍的一面呢?谁又能想到以二次元、懂礼貌、平成废宅为外表的当代日本人,背后又会有怎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小津安二郎(左)曾参与侵华战争
这篇影评得到最高赞并不意外,因为像这样的本质主义论调在国内极为盛行。按照这种看法,伊藤的转变就没什么突兀的——那只不过是他一直遮掩伪装的真面目终于暴露出来了而已!
也就是说,“日本人本质上就很坏,即便在他们做好事的时候也不要信任他们”,而且这种敌人还更阴险可恶,因为你难以提防,但“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的。
本质主义常常断言属于某个群体的成员都有一种共通的“本性”——你可能也听一些人说过,“女人本性就喜欢被征服”,又或者,“上海人骨子里都是小市民”。这种性别歧视、地域偏见,在国内相当盛行,有的是人信之不疑。虽然本质主义装出一副洞察他者的样子,且异常坚定,但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不了解而产生的武断。
最棘手的一点是,本质主义制造割裂,因为它实际上假定:他者从根本上来说是不可信的,即便表面上友善,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其本性迟早会暴露,既然如此,那么对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撼动这一信念。
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许多人(有时是组织)就是这样:一旦认定你这个人不可信了,你说啥都没用;但如果是他们无条件信任的人,那么哪怕一再遭到对方伤害,也会为之百般开脱。
电视连续剧《无悔追踪》里,警察肖大力一直怀疑教书匠冯静波是潜伏的特务,尽管冯在学校里是人人称赞的好老师,几乎挑不出毛病,甚至被评为劳模,但肖还是吃饭睡觉都在琢磨蛛丝马迹,连亲友都觉得他着了魔。整整四十年,他一直执着地监视着冯的一举一动,最终,垂暮的冯静波终于给他写信自首,请他宽恕“昨日的敌人”。
这个故事相当符合中国人的口味:哪怕没有证据,但直觉最终还是被印证为是对的,只要你不被敌人的表象所迷惑。这是一种绝对的、缺乏调整的僵化态度,因为“调整”只会被看作是立场不够坚定。
相比起来,在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中,坚定忠于法律与正义、对冉阿让穷追不舍的警察沙威,虽然相信“你是个贼,永远不可能变成好人”,然而结局却是冉阿让反过来救了他,最终沙威在信仰崩溃之下投河自尽。因为雨果相信人可以被环境、经历所改变,也相信博爱。
本质主义偏见:“我相信社会群体存在有一个不同的、且不变的本质。”
确切地说,这倒也并不只是中国人如此。《心智社会:我们的认识决定了我们的世界》一书指出,“ 我们人类倾向于从本质主义角度来看待物种”,总是假定“ 一个物种的所有成员都有某种内在品质”,“ 这就暗示了两个物种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这种直觉认识既不正确(哲学上)也不准确(科学上),但在现实中却可能很有用,例如方便将群体做简单分类,并大致预测对方的行为反应。
问题在于,本质主义假设了不同群体之间存在本质差异,这就使得相互理解、信任变得不可能。如果对方已经被认定“从本质上就是坏人”,那么他无论怎么做好事,也都难以取得原谅,除非他完全、彻底地认罪。
弗洛姆在《为自己的人》中指出,权威主义伦理学强调有罪感,权威之下“人自己具有罪恶之心恰恰是他具有美德的标志,因为罪恶之心象征着在权威面前的‘惧怕和发抖’”:
由于权威的利益是生死攸关的,因而他规定:服从是最大的善;不服从是最大的恶。在权威主义伦理学中,不可宽恕的罪行是反抗……即使一个人犯了罪,只要他接受惩罚并感到有罪,就会使他变善,因为这样,他就是承认了权威的优越性。
国人耳熟能详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就是这一伦理学的产物:只要认罪态度良好,就能获得权威的一定的宽恕,否则就罪加一等。也就是说,这不但要求对方完全认罪,而且还意味着要承认己方的道德优越性。
在豆瓣的那篇最高赞影评中,作者说:“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并不是粉红,我一直很认同普世价值。但正因为认同普世价值,我才明白日本的右翼势力和军国主义是普世价值的威胁。”他甚至相信,如果中国人能有犹太人那样的“宣传优势”,“那‘踏平东京’之类的战狼言论肯定就不会有那么多批评者”,感叹:“警惕日本军国主义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全世界的政治正确?”
怎么解释一个相信日本人和中国人存在本质差异的人,却自认是认同普世价值?看来,他理解的“普世价值”就是一套“被全世界接受的观念”,也就是说,在他眼里,其实“普世价值”是“文化霸权”的代名词。
到了这个时代,我们这个世界正陷入分裂。《幻想的终结:晚现代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一书这样总结:
晚现代社会正在经历全面的文化化,它有两种形式:一种——我称之为文化化甲——是生活方式的文化化,个体从全球文化产品市场收集可用之物,用来“实现自我”。这是一种世界主义的文化观,也可以称之为超文化。另一种文化化以集体为导向,建设一种道德上的身份共同体。我称之为文化化乙,它的机制基于内与外的二元区分,遵循均质共同体的模式,均质共同体也被称为想象的共同体,其文化模式是一种文化本质主义,有多种表现形式。这两种文化化体制之间的根本冲突是晚现代的特征。
这两者的关键差异,在于如何看待集体的群体认同:“在超文化观念里,个人是独异性所在,而在文化社群主义观念里,整个集体才是独异的,比如一个民族,它与其他民族都不一样,有‘自己独有的’内在复杂性。”这样,“文化本质主义在自己的集体和他人的集体之间、在群内人与群外人之间建起了一道坚实的边界。”
不难看出,我们国内所盛行的,正是后一种:太多的国人所秉持的并非那种世界主义的文化观,而遵从一种基于文化本质主义的集体身份。他们相信外部世界是危险的,他者(尤其是敌对的他者)则从根本上来说是不能信任的,在这个动荡的世界上,必须捍卫我们自己的价值观和文化身份。
别看国内的个人主义看上去方兴未艾,但一到这样的时刻,就显露出我们这个社会深厚的社会基底仍然是集体主义的底色:大众关注的重心并不是他人“做什么”(doing),而是“是什么”(being)。由此不但可见国人对“人性”理解的深度,也表明他们对人的不信任感,他们以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没有意识到,这使自己陷入一种与他者的永恒冲突之中,因为他们期待中的和解将永远不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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