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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她》
今天,当你遇到烦恼,你会找 ChatGPT、DeepSeek、豆包聊天吗?你是否觉得,TA 们有时比朋友更擅长回应,更耐心,甚至更值得信任?
看上去,AI 正在不同层面上模拟甚至“替代”人类的功能——真的是这样吗?不久前,单读与瑞士文化基金会邀请瑞士作家Jonas Lüscher和Martina Clavadetscher来到位于北京的书店单向空间·郎园 station 店,与作家陈思安、《单读》主编吴琦展开一场名为“与技术争夺爱与记忆”的对谈。这次跨越亚欧大陆的、“肉身”在场的相聚,也是我们对 AI 时代的一种回应。
我们也重新思考:人类究竟在与技术争夺什么?如果像 Martina 所说,AI 也是人类创造的产物,本质上这是一场“人类与人类自身的争夺”。
以下收录对谈精华,邀你一同思考:“文本末世”真的会到来吗?在这个剧烈变动的时代,我们如何继续创作,继续去爱,继续与真实的人建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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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技术争夺爱与记忆”公众讲座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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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
我现在最好的朋友
是 ChatGPT”
吴琦在你们目前的工作场景中,有没有任务已经能被 AI 完成?如果我们不得不接受 AI 是今天这个时代的风口,那么在未来的五年、十年里,你们认为自己身上的哪些功能可能会被 AI 夺走?
陈思安目前,我在写作上还没有使用AI,但是我感觉到我在和 AI 竞争。举个例子,之前我和合作很久的一位导演讨论剧本时,TA 会给我一些模糊的想法,觉得有问题也说不清楚。但是自从 TA 开始用 AI 之后,就能非常有逻辑地把所有 TA 认为有问题的地方列出来。
所以在和那位导演讨论时,我突然发现,TA 怎么突然间这么有逻辑了?而我不得不用加倍的努力解释我自己:为什么我要这样设计,为什么从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对微妙的情感的感受上,需要这样设计。
我自己在文学尤其是剧本的创作上,有一个核心的想法是:我们会用“潜台词”说很多事情。一个人不会说一句话,就只说这句话表面的含义,而是寄予了很多人物在特定的心理情境下,想要绕一个弯或是十个弯对对方说的话。这一点暂时是没有办法通过纯粹的逻辑推导出来的,需要你在特定的情境与情绪下,在两个人特定的背景的交缠中,去进入到这个语境当中。
另一方面,我还因为 AI 感受到了一些情感冲击。我最好的朋友有一天和我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最好的朋友是 ChatGPT。”因为 GPT 可以 24 小时回应 TA 的情感需求,永远耐心,而我作为一个白羊座,在交流中经常缺乏耐心;朋友凌晨三点失眠也可以找 GPT 聊天,而我十一点就要睡觉。
朋友在表达这些的时候非常认真,这让我思考:我们到底如何从人的行为和语言中感受“爱”?这对我来说现在是一个重要的课题。如果我们通常通过对方的语言、行为,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来判断爱,那 AI 在某种程度上似乎都做到了。当然你可以说它没有身体,不能拥抱你或陪你上街,但每天和你聊好几个小时,确实也是实实在在的陪伴。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我经常看到有情侣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各自在看手机不说话,他们的肉体是在一起的,但其实没有真正的陪伴。所以这成了一个新时代的课题:我们如何判断爱?如何判断一种有效、有价值、有情感浓度的陪伴,而不只是肉体的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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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戏剧编剧、导演陈思安
Martina我觉得思安刚才提到一点非常重要,线下的、真实的生活场景本身就是一种重要的“语境”。
在我的写作里,我不会让 ChatGPT 帮我去做调研,即使我会用谷歌这些搜索引擎查资料,但我依然会去线下的图书馆。因为很多写作中的问题的解决方案,是在和别人的交谈中获得的,别人会给你很多新的点子。
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去谈论“他者”,“他者”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必须走出去、去意识到的那个对象。无论是人与人的关系,还是人与工作的关系,你都必须随时准备迎接意料之外的东西,这正是创作的重要部分。
如果你把自己困在一间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的“镜子屋”里,你就永远不会遇到任何意外的事。这种状态就像你只是去搜索你已经知道的东西,结果也只会得到你预期中会找到的内容。
比如我去到图书馆,即使是去某个固定的书架,也会路过一些关于蚂蚁、蜜蜂之类的书。有一天,也许正是这些我曾经路过数次的东西,会忽然给我一个关于“蜜蜂”的新想法——语境就这样改变了。我想,艺术就是在不断寻找新的语境,把看似不相关的事物连接起来。这些也正是 AI 所无法替代的。
在整个关于 AI 与人类、以及“是什么让我们成为人”的讨论中,我反而看到一个机会:重新发现人的价值,人的独特性在哪里,重新看见人与人之间那些独一无二、带有意外性的瞬间。在剧场里,这种独特性就很明显:每一场演出都是现场发生的,仅此一次,不可重复的。这些独特的生命瞬间,值得被放到更高的位置。
机器可以在场,但人永远是独特的;而人始终会对人感兴趣——事情本该如此。
Jonas 你们说到“人类始终对人类感兴趣”,我觉得在文学上尤其如此。读者之所以阅读文学作品,是因为他们想从中读到某个人的经历,某个人的思考。比如,在我最新的小说里,有一部分写了我在疫情早期感染了很严重的新冠病毒,昏迷了好几周,依靠机器维持生命。我把这段经历写进书里,读者会认真读,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具体的作家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如果这些内容是机器写出来的,大家就不会觉得这么有意思。
当然我认为有一些文化产品,挺容易由 AI 完成的,比如一部已经拍到第十七季、每一集套路都差不多的注水电视剧,用 AI 去写剧本,大概也能写得不错,至少再过几年一定可以做到。
但我最大的担忧是,这会让社会出现巨大的断层。在未来,可能大多数人只能消费由人工智能生产的音乐、书籍、电影、理论等等,因为他们能支付的只有这些由 AI 大规模制造的文化产品。
与此同时,有一小部分有钱的精英能购买“真正(人类创作)的东西”。他们会读作家写的书,穿由设计师设计的衣服,听老旧唱片,享受过去时代的文化产品。也就是说,参与那些由“人类亲手创作”的事物,可能会变成只有有钱人才能享受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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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作家、散文家 Jonas Lüsc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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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所以重要,
正是因为我们是有限的
吴琦 在今天,技术、金钱似乎都能给予我们很多承诺,代替我们做很多事情,当 AI 已经开始“代替”我们写文章、交朋友的时候,你们正在做什么、写什么?你们期待自己的创作能为读者与观众提供哪些独特的东西——不仅是 AI 不能提供的,也是你看到其他人类还没有提供的?
陈思安 我最近马上在单读出版的小说《穿行》,写到了关于性别表演的问题,以及城市变迁中一部分人的生活变化。这是我很想和大家交流的话题,也伴随着我自己的很多生活经验。在我的小说写作中,我非常渴望做一件事:把那些真正困扰我、让我在意的,并且我认为有价值、能带来情感或思考上的冲击的话题,拿出来与大家交流。
这也是疫情之后我的情感模式的巨大改变。我渴望那些更浓烈的情感分享,我想把自己那些潜藏的、不愿说出口的事情,藏在我虚构出来的人物与事件背后去讲。因为我总觉得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嗝屁”了,那么,这些宝贵的,你渴望与人交流的东西,还要藏到什么时候呢?
随着年龄增长,我非常渴望更真实地,勇敢地面对自己,也更勇敢地面对读者。这曾经是我畏惧的事情:因为当你讲一些太深入、太切身的事情,就相当于把脆弱的一面暴露给读者。对读者来说,那可能只是一篇小说;但对我来说,是把解读我、伤害我的武器和权力让渡给了对方,所以我会有点逃避这种暴露。但是疫情之后,我在这方面很大程度地放开了。
说回 AI,我们真的是在和它们“争夺”吗?争夺记忆吗?争夺爱吗?对我来说,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有足够的勇气,在这个技术成为主流的时代,依然袒露自己的真诚,拿这部分去与其他人类交流?这必然意味着你的一部分脆弱,甚至是短处被人拿捏了,要承受一种“我没有被保护得很好”的感觉。但这个东西我觉得永远不可能被机器感受到,而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部分。
Martina 在我的作品中,无论是戏剧《埃达思考着不可思议之事》(
Frau Ada denkt Unerhörtes) , 还是 2021 年出版的小说《不服从的发明》 (
The Invention of Disobedience) ,我都尝试把三个元素放在一起研究:人工智能、女性身体,以及 19 世纪初的数学家 埃达·洛夫莱斯 (Ada Lovelace) 。 她是历史上第一位程序员,在 1841 年写出了历史上第一段供机器运行的程序,后来的所有技术,都建立在这套逻辑之上。我写这些故事,是因为我对“女性身体如何被程序化”很感兴趣。
我的那部小说开篇设定在深圳的一家性玩偶工厂,有一位名叫林的女性角色,负责检查这些性玩偶的“女性身体”的生产缺陷。在工厂里,有许多女性工人每天都在流水线上制造“理论上的女性身体”。还有一位住在纽约的女性角色,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人还是机器,小说的恐怖感也部分来自于这种模糊性。
所以在故事的最后,你面对的是那些根本无法判断她是否是被“程序化”过的女性身体。你会发现,某个角色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人类”,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被编程——基因的编程、社会的编程、行为的编程——我坐成现在这样,是因为社会告诉女性应该这样坐。我们体内有无数无意间被写入的“程序”,那么女性可以做什么,才能从这些程序中逃脱?
我觉得把“真实的女性”与“并不真实的(甚至可能是机器的)女性”放在一起,将她们之间的界线拉近到几乎消失,是一种有意思的方式。它让那个问题重新浮现——究竟是什么让我们成为“人”?人与机器之间的差别在哪里?
我当然没有答案。但小说试图表现:也许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能够拥有历史与经验,就是人与人工产物之间仍然存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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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士作家、剧作家 Martina Clavadetscher
Joans我觉得如果想真正了解人工智能的意义,无论在当下,还是不久的将来,我都必须重新理解人和机器的关系的根源,要从历史的角度重新回看这一切,所以我做了大量关于历史研究,了解这一切最初是在工业革命中如何发生的。
之后我写了新的小说《被施了魔法的决定论》(
E
nchanted Dete
rminism),这个题目来自于批判性 AI 理论中的一个概念。这部小说跨越两个半世纪的时间,我在不同的世纪之间穿梭,描写 250 年来技术与人的关系。第一章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壕中,那是“工业化战争”真正开始的时刻;还有一章发生在 19 世纪早期的欧洲纺织业工厂 ,那是 工业革命、早期工人抗争的时代。
小说中也有一部分设定在当代埃及,以及近未来的埃及,当地政府正在沙漠中建造一座全新的未来主义首都,科技感十足,但它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开始崩塌、荒废。在这个篇章中,有一段两位女性之间的爱情故事,其中一位女性与某种“总连接”(general spirit)相连,实时接入互联网,是一种与人工智能深度融合的存在。而她爱上了一位人类女性喜剧演员。
我之所以这样设定,是因为我在思考一个问题:究竟是什么将我们与机器区分开来?在我看来,有三个最明显、最根本的答案。
第一,关于爱,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刚才思安提到朋友说“ 现在 ChatGPT 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它永远在那儿”,但那并不是友谊。真正的朋友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对 TA 很重要,TA 对我也很重要”。而 ChatGPT 这样的大模型不会在乎我们——它不会因为你是你,而在乎你。
第二,是幽默。笑声是一种群体行为,幽默是一种深深植根于人类共同体的能力。
第三,是对死亡的意识。人类知道自己终将死亡,这是非常独特的意识。即使未来某一天真的出现有意识、有自我觉知的类人机器人,它们仍然不必死亡,因为数字存在可以无数次复制。而“不必死”会彻底改变关系本身。如果你是永生的,那么爱与关系的意义会完全不同;对我们来说,爱之所以重要,正是因为我们是有限的、会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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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与技术
争夺什么?
吴琦今天的主题是“与技术争夺爱与记忆”,我们是否真的需要与技术争夺?对于写作者而言,在所谓的“文本末世”年代,我们与技术之间争夺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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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主编、播客《螺丝在拧紧》主播吴琦
陈思安 我还是从我的那位朋友说起。当 TA 作为人类说出“ChatGPT 是我最好的朋友”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有潜台词的——“Pay attention to me!”(多关注我吧!)“快多爱我,不然 GPT 都要比你强了,你快失去我了。”那种浓烈的情感,或是朋友之间打趣式的威胁,以及 TA 对于技术的理解,都蕴藏在这句潜台词之下。这也是我会一直会对人更感兴趣的原因。
那些直白的逻辑说不通的东西,在我看来才是属于人类的、很难被复刻的部分。就像此刻我可以重述这个场景,但是你们看不到 TA 的表情、声音、说出这句话的姿态,这也是刚才我们讨论到的剧场的力量。在技术越来越强大,对人的生活有主导性的推动作用的时候,这种肉身的、具体的在场体验——看到一个故事发生在你的眼前,看到演员的情绪与能量在你面前爆发,是其他东西无法代替的。
对我来说,我非常渴望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且不断重新思考自己的位置,思考接下来还能做什么、想做什么,也许不是为了全世界,只是为了我的某个朋友。到了这个年纪,我不再渴望被所有人理解,可能只是为了少数人写作,而他们回馈给你的情感就足以支撑你继续前行。这是我的感受。
至于“我们在争夺什么”,可能是争夺对自我的定义权: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我想做什么?
Martina我认为首先要看到一点:这不是“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的战斗”,这是“人类与人类自身之间的争夺”。因为 AI 不是外星来的产物,它是我们人类创造的。所以问题的核心,其实是我们如何使用AI,我们如何做出选择。
我们必须主动走出去,去遇见另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要通过行动来证明:人类的工作、人类的关系、人类之间的接触与交流,都是有意义的。
我想所谓的“谈判”或“平衡”就是:我们需要意识到,我们本身是有价值的,我们不需要把一切都交给我们亲手创造的 AI。如果我们愿意退后三步,重新看待整件事,就非常简单。
Joans我担心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理解你的意思,也认同它“应该”这么简单。但问题是,这些工具本身非常强大,而且它们的设计方式就是为了让人上瘾。社交媒体、手机都是这样——我明明知道过度使用手机对我不健康,但我仍然会依赖它,停不下来。
还有另一个趋势:许多事情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走出去就能完成”,你必须通过各种线上支付、线上流程,现金正在消失,整个世界都在变成这样,而这可能正是我们面临的真正挑战。而且,我觉得这个挑战在中国和西方可能会很不一样。
此外,在全球范围内,现在大概只有五六家公司在开发主要的 AI 模型,而真正生产所需硬件的公司,例如英伟达,几乎处于垄断地位。我们正在把巨大的技术能力、基础设施和资源交到极少数公司的手中。而这些公司背后掌控决策的人大多只是商人,他们关心的是利润和增长,而不是自由、民主,或者我们今天谈论的这些与人类自身相关的价值。
所以,也许我们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避免把如此巨大的权力交给少数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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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技术争夺爱与记忆”公众讲座现场
吴琦 我想起最初与瑞士文化基金会策划这个活动的初衷,就是让不同国家、不同语言的人们在一起交流,这种具身性的相聚本身也是我们的一种回应。
同时,我们也看到,所有 AI 技术背后都是具体的人——是谁在制定政策?是谁在上传他人的原创作品?在技术背后的这个人是谁,是更为值得去追问的。
今天我们在书店里的讨论,或许影响不了远方的政策制定者,但也许可以影响每个人在自己的具体生活当中的的人,以及,我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编辑:王泓鑫、菜市场
摄影:Yaping
设计:李政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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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精彩瞬间:
“相聚在人类写作的小岛上”
工作坊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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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与 Jonas 的工作坊;下:与 Martina 的工作坊
主办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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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读》MOOK 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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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技术与人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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