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爸是在麻将桌上倒下去的。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峰啊,你快来!你爸……你爸他不行了!”
我正开着会,听我们车间主任唾沫横飞地讲安全生产。我“噌”地一下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一条刺耳的响声。
“李峰!你干什么去!”主任吼我。
我没理他,抓起工作服外套就往外冲。
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句话:我爸不行了。
我是一家老国企的钳工,在沈阳铁西区。这片地方,曾经是共和国的长子,现在,就像我爸,老了,一身的铁锈味儿。
我开着那辆破捷达,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风从没关严的车窗里灌进来,吹得我脸生疼。
赶到医院,急诊室门口围了一圈人。我妈,我姑,我叔,还有几个我爸的麻友,一个个脸上都挂着霜。
“咋样了?”我抓住我妈的胳膊。
“还在抢救……”我妈的眼泪“唰”就下来了,“说是脑溢血。”
脑溢血。
三个字,像三块大石头,砸在我心口上。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命是保住了,但情况不乐观。右半边身子,以后怕是动不了了。还有,病人有严重的肾衰竭,我们叫尿毒症。这次倒下,跟这个也有关系。”
医生顿了顿,看着我们这一圈人,眼神里带着一种见惯了生死的平静。
“准备钱吧。先交十万住院费。后续的治疗,是个无底洞。”
无底洞。
我扶着墙,才没让自己滑下去。
我老婆晓曼也赶到了。她一听要交十万,脸“唰”地就白了。
她把我拉到一边,压着嗓子问:“咱家哪有十万?存款加起来,不到五万。你那个弟弟呢,李伟呢?死哪去了?”
二
我弟李伟,是半夜到的。
一身的酒气,头发乱得像个鸡窝。
“哥,嫂子。”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们。
晓曼一见他,火就上来了。
“你还知道来啊!你爸躺在里面,你死哪去喝酒了?我问你,钱呢?爸看病的钱,你出多少?”
李伟搓着手,脸涨得通红。
“嫂子,我……我手里没钱。”
“没钱?”晓曼冷笑,“你天天在外面跟那帮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你会没钱?李伟,我告诉你,爸不是我一个人的爸!养他给你养老送终,你也有份!”
“嫂子,你别说了……”我拉了拉晓曼。家丑不可外扬。
“我凭什么不说!”晓曼甩开我的手,“李峰,你别总当老好人!这钱,今天必须说清楚!咱家就那点钱,下个月房贷要还,儿子丁丁的补课费要交!你爸这病,就是个无底洞!我们填不起!”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也扎在李伟心上。
他低着头,一拳砸在医院走廊的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钱我想办法!”他吼了一声,转身就跑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读书不行,工作换了七八个,没一个干得长的。三十岁的人了,还跟爸妈住在一起,天天吊儿郎当。
指望他?比指望铁树开花还难。
那一晚,我跟晓曼一夜没合眼。
她在被窝里,拿着手机,一遍一遍地算账。
“房贷三千五,丁丁补课费两千,家里开销三千。你工资五千,我四千。一个月不吃不喝,就剩五百。”
“你爸这病,透析一次就得好几百,一周三次。再加上药费,护理费……李峰,我们会被拖垮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要不……让你爸把老房子卖了吧。”她最后说。
铁西区那套老房子,是爸妈单位分的。不值钱,但那是他们唯一的**念想**。
“不行。”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晓曼的声音尖锐起来,“那房子留着干嘛?给你那个废物弟弟结婚用吗?他配吗?”
“晓曼!”我吼了她一句。
她愣住了,然后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黑暗中,我能听见她压抑的哭声,和我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我们这个家,就像一艘在暴风雨里航行的小船。
一个浪打过来,随时都可能散架。
三
钱,是我找我师傅借的。
又跟几个铁哥们凑了凑,东拼西凑,总算把那十万块给交上了。
我爸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他醒着,但说不了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
我给他擦身子,喂他吃流食。他以前那么一个要强、爱干净的人,现在,吃喝拉撒都得在床上。
每次给他换尿布的时候,他都把脸扭到一边,眼角淌着泪。
我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我开始疯狂地加班。车间里有活儿,我都抢着干。下了班,还去开网约车。
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人像被掏空了一样。
晓曼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
她不再问我爸的病情,也不再跟我吵架。
我们之间,只剩下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她开始把她的工资,存到她自己的卡里。
她开始给丁丁看私立初中的招生简章。
她用行动告诉我,她要为她和儿子的未来,做打算了。
我没怪她。
我知道她怕。
换作是我,我可能比她还现实。
只是,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那天,我开网约车到半夜,回来的时候,看到李伟在楼下。
他蹲在花坛边上,一个人抽着烟。
脚下,一地烟头。
“哥。”他看到我,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我……”他欲言又止,“哥,我找到个活儿,在工地上。过几天就能预支工资了。”
我看着他,他瘦了,也黑了,手上的口子一道一道的。
“别干了。”我说,“工地上危险。”
“没事。”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哥,你别太累了。爸这边,有我呢。”
我心里一酸。
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你别瞎折腾了。”我说,“照顾好妈就行。”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一沓皱巴巴的钱塞到我手里。
“哥,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你先拿着给爸买点营养品。”
我捏着那几百块钱,手有点抖。
“你哪来的钱?”
“……打牌赢的。”他眼神闪躲。
我没再问。
这个家,已经够乱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四
我爸的病情,稳定了一段时间,又开始恶化。
医生找我谈话。
“肾移植,是唯一的办法了。”
“费用呢?”我问。
“手术费加后期抗排异的药,至少准备五十万。”
五十万。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这笔钱。
医生好像看出了我的绝望,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有一个办法,亲属配型。如果配型成功,可以省掉一大笔找肾源的费用。而且,排异反应也小。”
亲属配型。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伟。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家里人。
我妈当场就哭了。
“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再让一个儿子冒这个险!”
晓曼没说话,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不赞成。
她觉得,这是拿我们这个小家的未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只有李伟,他站了出来。
“哥,我去。”他说得斩钉截铁。
“你疯了!”我妈冲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你要是敢去,我就死给你看!”
“妈!”李伟跪了下来,抱着我妈的腿,“爸都这样了!我不去救他,谁去救他?你忍心看着他活活等死吗?”
那天晚上,家里吵翻了天。
最后,是我拍了板。
“去配型。成不成,听天由命。”
晓曼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失望。
“李峰,你为了你爸,你那个家,连儿子都不要了,是吗?”
“丁丁也是我儿子!”我冲她吼道,“但那是我爸!生我养我的爸!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好。”她点点头,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李峰,我们离婚吧。”
她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异常平静。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是真的,绝望了。
我的心,像被撕成了两半。
一半是血脉亲情,一半是夫妻恩义。
我选不了。
五
配型的结果,出来了。
我和李伟,都跟爸配上了。
但是,我的肾功能有轻微的损伤,医生说,不适合捐献。
最合适的人选,是李伟。
拿到结果的那天,李伟表现得很平静。
他甚至还笑了笑,对我说:“哥,你看,老天爷都觉得我比你强。”
我笑不出来。
我心里堵得慌。
我宁愿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我。
晓曼知道结果后,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带着丁丁,搬回了娘家。
她给我留了一张纸条。
上面是她写的离婚协议。
房子归我,车子归她。儿子归她,我每个月付三千抚养费。
最后一行,她写:李峰,对不起。但我也是个母亲。
我拿着那张纸,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签了字。
我给晓曼发了条微信。
“我签了。对不起,这些年,委屈你了。”
她没有回。
我们的婚姻,就这么走到了尽头。
像铁西区那些废弃的工厂一样,只剩下了一地冰冷的铁锈。
手术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月后。
这一个月,我瘦了十斤。
我一边照顾我爸,一边筹钱。
我把我的公积金全都取了出来,又找银行办了最高额度的信用贷款。
还是不够。
还差二十万。
我准备把房子挂到中介去。
李伟拦住了我。
“哥,别卖房子。”他说,“那是你和嫂子……那是你和丁丁的家。”
“不卖房,钱从哪来?”
“我来想办法。”他还是那句话。
那段时间,李伟变得很神秘。
他白天在医院照顾我爸,晚上就不见人影。
有时候我半夜给他打电话,那边吵吵嚷嚷的,像是在赌场。
我问他,他也不说。
我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又去赌了。
有一次,我看见他跟几个纹着身的壮汉在医院后门说话。
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劲。
我冲过去,把李伟拉到一边。
“你跟那些人干嘛呢?你是不是又欠钱了?”
“哥,你别管。”他推开我,“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节骨眼上,他竟然还给我惹事。
我对他,彻底失望了。
六
手术的前一天晚上。
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叫娟姐的人打来的。她是我爸妈的老邻居,跟我妈关系最好。
“小峰啊,”娟姐的声音很急,“你快去一趟北二路的‘红鼎’会所!你弟……你弟他出事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红鼎会所,我知道那个地方。
是沈阳有名的地下赌场。
我开着车,疯了一样往那赶。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个混蛋,肯定是为了筹钱,又去赌了。
我冲进会所,里面乌烟瘴气。
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拦住我。
“先生,您找谁?”
“我找李伟!”
经理一听这个名字,脸色就变了。
“他在三楼。不过,我劝你最好别上去。”
我推开他,往三楼跑。
三楼的一个包厢门口,站着两个黑衣大汉。
我听到里面传来李伟的惨叫声。
我疯了一样往里冲,被大汉死死拦住。
“放开我!”我眼睛都红了。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人走了出来,嘴里叼着雪茄。
是这儿的老板,道上人称“龙哥”。
他身后,两个人架着李伟。
李伟的脸,已经肿成了猪头,嘴角全是血。
“哥……”他虚弱地叫了我一声。
“龙哥是吧?”我看着他,“我弟欠你多少钱,我还。”
龙哥笑了,吐出一口烟圈。
“你还?你还得起吗?”他用雪茄指了指李伟,“你这个好弟弟,在我这儿借了二十万的高利贷。说好今天还,钱呢?他说,他没钱,他有一颗肾。”
我的血,瞬间就凉了。
“他说,他要去医院做手术,把肾给他爸。让我再等他一个月。你说,我能等吗?”龙哥拍了拍我的脸,“我这开的是赌场,不是慈善堂。”
“他还说,”龙哥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他哥,也就是你,有一套铁西区的老房子。虽然不值钱,但抵这二十万,也够了。”
我如遭雷击。
我看着李伟,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原来,他不是为了筹钱去赌。
他是为了借高利贷。
而他抵押的,是我爸,我们全家的命根子。
这个混蛋!
这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龙哥,”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钱,我明天给你。你放了他。”
“可以。”龙哥很爽快,“明天中午十二点,二十万,一分不能少。不然,我就不是卸他一条腿那么简单了。”
七
我带着李伟,从会所里出来。
他一瘸一拐,我没扶他。
我把他塞进车里,一脚油门,开到了浑河边上。
我把他从车里拽出来,一拳打在他脸上。
他没躲,结结实实地挨了。
“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你去借高利贷?你拿爸的房子去抵押?你有没有脑子!”我揪着他的领子,歇斯底里地吼。
“哥,”他吐出一口血水,笑了,“不然呢?你去卖房子吗?你卖了房,丁丁怎么办?你跟嫂子,就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我愣住了。
“我就是个废物。”他靠在车上,点了一根烟,“从小到大,什么都做不好。读书不行,工作不行,连谈个恋爱都让人骗。我这辈子,就没做过一件让我爸妈骄傲的事。”
“这次,他病了。我配型成功了。我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唯一的机会。让我能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我不想让你卖房子,不想让你为难。所以,我去找了龙哥。”
“我想着,等手术做完了,我再去工地上拼命干,慢慢还。我没想到……他们会找到你。”
他的眼泪,混着血,流了下来。
“哥,对不起。我又给你添乱了。”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像是被泡在又酸又苦的水里。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个只会惹事的废物。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他。
我这个当哥的,不配。
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俩,在浑河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给晓曼打了个电话。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李峰,”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等我。”
一个小时后,晓曼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带来了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二十万。”她说,“是我妈准备给我买嫁妆的钱。我一直没舍得动。”
她看着李伟,眼睛红红的。
“李伟,谢谢你。”
李伟看着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八
钱,还给了龙哥。
李伟的手术,也如期进行。
很成功。
我爸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他能下地走路了,也能含糊不清地说话了。
他每次看到李伟肚子上那道长长的疤,都老泪纵横。
李伟却总笑着说:“爸,没事,这是我男子汉的勋章。”
晓曼没有跟我提复婚的事。
但她每天都带着丁丁来医院,送来她煲的汤。
她会帮我给爸擦身子,会陪我妈聊天。
我们之间,话不多。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
那天,我送她和丁丁回家。
在楼下,她突然对我说:“李峰,房子……别卖了。我们一起还贷款。”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出院那天,是个大晴天。
沈阳的天,蓝得像水洗过一样。
我们一家人,走在铁西区的街上。
路边的泡桐树,开满了紫色的花。
我爸走在中间,左边是李伟,右边是我。
我妈和晓曼,拉着丁丁,跟在后面。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晓曼**。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我突然觉得,生活就像我们铁西区。
到处都是破旧的厂房,生锈的管道,一地鸡毛。
但只要你抬头,总能看见,那透过层层铁架,洒下来的半尺阳光。
那半尺阳光,就能让你觉得,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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