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现场】夏青山：苗铁匠和他的小徒弟（小说）

《文学现场》栏目

由济宁市作家协会主办

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黄发有 为《文学现场》栏目题词

苗铁匠和他的小徒弟(小 说)

□夏青山

二三月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芳香。昙山村口的老槐树下，新支起了一座打铁炉，炉火正旺，映红了苗铁匠那张黝黑发亮的脸。

春耕前找铁匠修炼农具是昙山村一带必须要做的开耕准备，家家户户都要把那些锈蚀严重钝角残棱的铁家什拿来修炼淬火，苗铁匠的手艺是乡亲们最信的过的，就是脾气暴了些。

“和平！风箱再拉快点！火候不够！”苗铁匠头也不抬地吼道，手里的铁钳子夹着一块烧红的犁头，在熔炉中心翻了个身。

十五六岁的和平赶紧加快了拉风箱的节奏，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在满是煤灰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他偷偷瞄了眼苗师傅的脸，浑身手脚不敢有丝毫懈怠。

“看什么看！专心干活！”苗铁匠突然转头，铜铃般的眼睛瞪得和平一哆嗦，“就你这样的，十年也出不了师！”纳闲的村民们发出善意的笑声。

“苗师傅，您对和平也太严了。”村医夏大夫忍不住劝道：“孩子挺老实的。”

苗铁匠把犁头浸入水桶，滋啦一声白雾腾起。“严师出高徒，夏大夫您还不懂这个理儿。”他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转头又冲和平吼，“愣着干啥？接着拉风箱！”

和平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赶紧又扑到风箱上。他的手掌已经磨出了水泡，但不敢吱声。三个月前，他刚拜师时因为喊疼，被苗铁匠用火钳在胳膊上抽出一道红印子，现在还能看见淡淡的疤。

中午歇工时，村医夏大夫让媳妇送来饭菜。和平蹲在铁炉旁，捧着粗瓷碗大口扒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咽下去。

“吃相跟猪拱食似的！几辈子没吃过饭？”苗铁匠的骂声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铁匠吃饭得有铁匠的样！坐直了！”

和平赶紧挺直腰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旁的王大娘也看不下去了：“苗师傅，孩子吃个饭您也管？”

“您甭管，大娘。”苗铁匠往嘴里塞了块咸菜，嚼得嘎嘣响，“我爹当年就这么教我的。打铁不是绣花，没点狠劲儿学不出来。”

下午的活要重些。苗铁匠接了个打镢头的活儿，需要和平抡大锤配合。刚吃完饭，苗师傅就要开火干活了。添炭拉火黑烟滚滚，镢胎子在火里面疼痛地发育变身。和平拉风箱的节奏由慢变快，当镢胎子冶炼到要淌的火候时，苗师傅用火钳夹着放在铁墩子上，这时和平要眼疾手快地抡起大锤，紧跟师傅的节奏"叮—当—叮—当"地锤打着镢坯子。

“使劲！使大劲！”苗铁匠突然暴喝一声，吓得和平手一抖，锤子砸偏了，“废物！这块铁都让你敲薄了！”

火钳毫不留情地抽在和平的后腚上，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但不敢停下手中的大锤。围观的村民中传来几声不满的嘀咕。

“苗师傅，您这教徒弟的法子也太老套了。”卖豆腐的老王头看不下去了，“现在是新社会，师教徒都是手把手教，哪有又打又骂的？”

苗铁匠冷哼一声：“什么新社会！咱们这是祖传的手艺！我爷爷那辈儿，徒弟学不好得跪铁渣子！现在够仁慈了！”

和平低着头，锤子越抡越没力气。他想起离家拜师时，母亲含泪说的话：“儿啊，苗师傅手艺好，你跟着他学，将来能有口饭吃。”可现在，他只觉得每一天都是煎熬。

就要上灯了，铁炉旁的温度却丝毫不减。和平的粗布褂子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他的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苗铁匠还是没有收工的意思。

“最后一件！”苗铁匠夹起一块烧红的薄钢板，“看好了，今天教你打镰刀！”

和平强打精神，凑近观看。苗铁匠的动作如行云流水，铁锤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叮叮当当间，钢板渐渐有了镰刀的雏形。

“你来试试。”苗铁匠突然把锤子递给和平。

和平愣住了，他从未被允许独立操作过。颤抖的手接过锤子，他学着师傅的样子举起——

“错了！手腕要这样！”铁匠粗暴地掰着他的手腕，“笨死了！教多少遍了！”

和平的手腕被掰得生疼，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烧红的钢片上，发出轻微的嗤响。

“还哭？大老爷们丢不丢人？”苗铁匠的声音更大了，引得更多村民驻足围观，“就你这怂样，趁早回家种地去吧！”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和平慢慢放下锤子，解下满是火星洞的皮围裙，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他们临时借住的院落里。

“嘿！反了你了！”苗铁匠在后面怒吼，“敢走就别回来！”

和平没有回头。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显得异常孤单。

院落里，和平机械地收拾着自己寥寥几件衣物。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个简单的决定都需要巨大的勇气。当他把最后一件褂子塞进布包时，手碰到了藏在枕头下的半截铅笔和一个小本子——那是他偷偷记录打铁要领的笔记，上面满是泪痕和汗水浸湿的皱褶。

院落外，村民们的声音隐约传来。

“苗师傅，您太过分了...”

“那孩子多老实听话啊...”

“听说饭都不让吃完...”

“看把孩子逼成啥样了...”

和平把笔记本塞进怀里，拎起布包，从院落后门悄悄离开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想离那熊熊燃烧的铁炉越远越好。

当苗铁匠发现和平真的走了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借着月光在村里找了一圈，最后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蹲了下来，摸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

“走了也好，”他自言自语道，“没出息的东西...”

但第二天开工时，没有和平拉风箱，苗铁匠才发现少个帮手多难做。他不得不一边照看炉火一边打铁，效率大减。排队等候的村民们开始抱怨，有几个甚至拿着农具去了邻村找别的铁匠。

“苗师傅，您这是何必呢？”夏大夫又来了，“和平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您要是对他好点...”

“我对他还不好？”苗铁匠梗着脖子，“管吃管住教手艺，还想要咋的？现在的年轻人，一点苦都吃不得！”

“吃苦和受辱是两码事。”夏大夫推了推眼镜，“我是医生，我看得出来，那孩子精神头不对，怕是...”

“怕是啥？”

“怕是得了抑郁症。”夏大夫严肃地说，“这病严重了能要人命。我建议您去找找他，道个歉。”

苗铁匠嗤之以鼻：“我给他道歉？反了他了！”

但当天晚上，躺在土屋冷清的草铺上，苗铁匠却辗转难眠。他想起自己当年学艺时，师父的鞭子比他现在用的火钳狠多了。那时候不都这么过来的吗？怎么现在的年轻人就这么娇气？

第三天，苗铁匠的老婆秀兰从山后赶来了。她是个小学民办老师，听说徒弟被气跑后，立刻请了假来帮忙。

“你啊你！”秀兰一边拉风箱一边数落丈夫，”教了二十年徒弟，气跑多少个了自己数数！现在好了，全村人都说你虐待徒弟！”

“你懂啥？”苗铁匠嘴硬，“打铁不是教书，不严厉点学不出来！”

秀兰叹了口气：“我们学校新来的年轻老师，对学生和风细雨的，孩子们成绩反而更好。你那套棍棒底下出高徒的理早过时了！”

一周后的傍晚，和平突然回来了。他站在铁炉前，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整个人瘦了一圈，手里捏着一张纸。

“师、师傅...”和平的声音细如飞蚊，“我来拿行李...”

苗铁匠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敲打铁块：“还知道回来？”

秀兰赶紧放下风箱把手，迎上前：“和平啊，这些天去哪了？大家可担心了！”

和平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纸递给她。秀兰展开一看，是岱庄医院的诊断书，上面写着"抑郁症，建议精神疏导治疗"几个大字。

“这...”秀兰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孩子，你怎么不早说...”

苗铁匠也愣住了，他放下锤子，手有些发抖。

“师傅...”和平低着头，“我、我学不会打铁...给您丢人了...我这就走...”

“等等！”苗铁匠突然喊道，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那个...诊断书给我看看。”

和平怯生生地递过去。苗铁匠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最后，他长叹一口气：“和平啊...是师傅不对。”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倔了一辈子的苗铁匠，居然认错了？

“我...我就是个粗人。”苗铁匠搓着手，声音越来越低，“我爹当年就这么教我...我以为...唉...”

秀兰赶紧打圆场：“和平啊，你师傅知道错了。这些天没有你，他活儿都干不利索，天天念叨你呢！”

和平抬起头，眼中有一丝不敢相信。

“回来吧，孩子。”苗铁匠憋红了脸，终于说出这句话，“我...我改。以后不打你了，好好教。”

村里上灯时分，铁炉里的火苗渐渐小了，但那种暖心的热流却在三人之间流动。和平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师、师傅...”和平抹了把脸，“我...我还想学打铁...”

苗铁匠重重地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这次没有用一点力气：“好！从明天开始，咱们慢慢来！”

秀兰笑了，转身去准备饭菜。铁炉旁，师徒二人在炉火和月光下影影绰绰，他们站得很近，

就像父与子。

简 介

夏青山，山东汶上人，现居济宁，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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