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林惠又吵架了。
或者说,是我单方面被她“教育”。
“陈阳,你听见没得?下个月,就下个月,必须把房子的事情定了。”
林惠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极强。像重庆夏天午后的太阳,晒得人皮肤发烫,心里发慌。
她把一张楼盘传单“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就在我的那碗小面旁边。红油差点溅出来。
我埋着头,假装在专心对付碗里的豌豆杂酱。
“说话啊!你是不是又想装死?”她提高了点音量。
我叹了口气,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辣得我喝了一大口豆浆。
“林惠,你讲点道理嘛。我们哪儿来的钱?首付差一大截,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晓得?我晓得个铲铲!”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燃起了熟悉的火焰,“我只晓得我闺蜜王倩,上个月在两江新区提了套大平层。人家老公跟你一样大。我再问你,我不想住大平层,我就想在观音桥附近买个两居室,过不过分?”
我没说话。
过分吗?
当然不过分。结婚三年,我们一直租住在黄桷坪这边的老破小里。房子是父母留下来的,跟我的面馆连在一起,楼下开店,楼上住人。
墙壁上的霉斑像抽象画,走廊的灯泡接触不良,一闪一闪跟鬼火一样。一到回南天,被子潮得能拧出水来。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
林惠愿意陪我住三年,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可我就是没钱。
我叫陈阳,三十岁,一个在重庆开小面馆的普通男人。
说得好听点是“老板”,难听点就是个“个体户”。
我的面馆,叫“陈记老面馆”,从我爸那辈传下来的。就在黄桷坪一条不起眼的后街上。铺面不大,七八张桌子。味道嘛,街坊邻居都说“霸道”。
靠着这碗面,我爸妈把我拉扯大。他们走了以后,我接了过来。
生意不好不坏,饿不死,也发不了财。每个月刨去成本,也就万把块钱。我自己的开销不大,大部分都上交给了林惠。
但重庆的房价,像我们楼下那棵黄桷树一样,你看着它不声不响,其实天天都在疯长。
靠我卖小面,一碗一碗地卖,要凑够首付,恐怕得卖到我头发白完。
“钱钱钱,你就晓得说没钱!”林惠的火气还在烧,“你那个破面馆,就不能想想办法?”
“能有啥子办法?总不能往面里头掺金子卖嘛。”我小声嘀咕。
“你说啥子?”
“没说啥子。”我立马认怂。在重庆,男人在老婆面前“耙耳朵”,不丢人。
“我给你指条明路。”林惠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把你那个老房子,那个面馆,卖了。”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凳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声。
“你说啥子?”
这次换我问她了。
“我说,把铺子和楼上的房子,卖了。”她一字一顿,眼神无比坚定,“这里是老城区,虽然破,但地段还可以。我问过中介了,卖掉的钱,足够我们在观音桥付首付,还能剩点钱简单装修。”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是有个二踢脚在里面炸了。
“林惠,你晓不晓得你在说啥子?”我的声音都在抖,“那是我爸妈留下来的!是我们的根!”
“根?根能当饭吃?根能让你老婆住上新房子?根能让我们的娃儿以后有个好点的学区?”她也站了起来,胸口起伏着,“陈阳,你三十岁了,不是三岁!你能不能现实点?守着那个破馆子,守着你那些所谓的回忆,有啥子用?”
“那是我爸一碗一碗卖出来的!是我妈一张一张桌子擦出来的!”我吼了回去。
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对她吼。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惠看着我,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迅速被一层水雾覆盖。
她没哭,但那比哭还让我难受。
“好,好得很。”她点点头,抓起沙发上的包,“陈阳,你抱着你的根过去吧。”
“砰!”
门被甩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还有那碗已经坨了的小面。
红油辣子,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爸妈的黑白结婚照。
照片里,他们笑得那么灿烂。
爸,妈,我该怎么办?
2.
我和林惠陷入了冷战。
这是我们婚后最长的一次冷战。
整整一个星期,她住在她妈家,没回来。
我每天照常开店,关店。
下面,打佐料,招呼客人,洗碗。
一套流程下来,身体累得像散了架,可脑子却一刻也停不下来。
林惠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卖掉铺子。”
“你能不能现实点?”
“你抱着你的根过去吧。”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
王叔,就是隔壁开裁缝铺的王裁缝,端着个茶杯走进来,在我对面的桌子坐下。
“又跟堂客(老婆)吵架了?”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问。
王叔看着我长大,算是我半个长辈。
我没吭声,算是默认。
“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王叔,这次不一样。”我把手里的抹布一扔,坐在他旁边,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王叔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这个小小的面馆。
看了很久。
“阳娃儿,你觉得你这个铺子,现在值钱不?”他突然问。
“啥意思?”我不解。
“我意思是,这条街,你看嘛。”他朝外面指了指,“越来越冷清了。年轻人要么往大商圈跑,要么就在手机上点外卖。还愿意走到这条巷子里来吃碗面的,都是些老街坊了。再过几年,等我们这些老家伙走不动了,你这面馆,还开得下去不?”
王叔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
我何尝不知道?
这几年,生意一年不如一年。
以前我爸在的时候,饭点门口是要排队的。现在呢,除了早上那一阵,其他时间都冷冷清清。
我一直安慰自己,是现在的人口味变了,是我没跟上潮流。
我甚至试过在网上做推广,搞团购,但效果都不好。
“你爸当年开这个面馆,是为了啥子?”王叔又问。
“为了养家糊口,把我拉扯大。”我脱口而出。
“对嘛。”王叔点点头,“他是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你媳妇想过好日子,想住新房子,有错没得?”
“可这是我爸妈留下的念想啊!”我急了。
“念想是放在心里的,不是绑在腿上的。”王叔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阳娃儿,你是个好娃,孝顺。但有时候,人不能只往后看,还得往前走。你爸妈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你跟小惠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说完,他端着茶杯,又慢悠悠地回他的裁缝铺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店里,从下午坐到天黑。
我看着店里的每一件东西。
那口煮面的大锅,锅沿上有些豁口,是我小时候调皮用铁勺敲的。
那几张掉漆的木桌,桌腿下都垫着纸板,才不会摇晃。
墙上那个挂钟,早就停了,指针永远指在上午十点十分。那是我爸去世的时间。
每一件东西,都有故事,都有回忆。
卖掉这里,就像把我的过去连根拔起。
可是,王叔的话,林惠的话,又像两只手,把我往外推。
“往前走。”
“现实点。”
晚上,我关了店门,第一次没有直接上楼回家。
我骑着我的小电驴,去了两江新区。
高楼林立,灯火辉煌,跟我那条老街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看到林惠跟我提过的那个楼盘,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定义城市新生活”。
我把车停在路边,像个乡巴佬一样,仰着头看。
有几对年轻夫妻,开着好车,从售楼部里出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好像开始松动了。
也许,林惠是对的。
也许,我真的太固执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是我和林惠的合照。在洪崖洞拍的,她笑得像个孩子。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不会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像哭过。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你在哪儿?”我问。
“妈这边。”
“我想你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陈阳,你个……”她骂着,声音却软得一塌糊涂。
龟儿子
“我明天……我明天就去找中介。”我说。
3.
做出决定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我和林惠的床上,旁边空荡荡的。
我把这个承载了我三十年记忆的“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天花板上的裂缝,像一张杂乱的地图。
窗外黄桷树的影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楼下偶尔传来一两声猫叫。
第二天,林惠回来了。
她眼睛还是肿的,但气色好了很多。
她没提房子的事,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知道,她在等我开口。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我做的决定告诉了她。
“我联系了中介,下午就过来看房。”
林惠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喜悦,还有一丝……说不出的东西。
“你想好了?”她轻声问。
“想好了。”我点点头,“王叔说得对,念想是放在心里的,不是绑在腿上的。我爸妈肯定也希望我们过得好。”
林惠的眼圈,又红了。
她没说话,默默地低下头,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烧白。
“多吃点。”她说。
下午,中介来了。
一个穿着白衬衫,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的小伙子。
他里里外外看了一圈,嘴里不停地“啧啧”称赞。
“陈哥,你这位置可以啊!虽然是老城区,但闹中取静,生活配套成熟,离轻轨站也近。最主要的是,你这是一楼的铺面加楼上的住宅,商业住宅两用,很抢手的!”
他拿出计算器一顿按,报出了一个数字。
那个数字,比我想象的要高一些。
足够我们在观音桥那个楼盘付完首付,甚至还能买个车位。
林惠的眼睛亮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像按了快进键。
挂牌,看房,讨价还价。
来看房的人络绎不绝。
有想开咖啡馆的文艺青年,有想做私房菜的年轻夫妇,还有想把这里改成民宿的投资客。
每次有人来,我就得陪着笑脸,介绍我这个“家”的优点。
我说这里通风好,阳光足。
我说这里邻里和睦,有人情味。
我说我爸妈把这里维护得很好。
我说得越多,心里就越难受。
像是在亲手出卖自己的朋友。
林惠看出了我的失落。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天天催我,或者在我面前畅想新家的样子。
她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我下面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帮我择葱。
我洗碗的时候,她就帮我把桌子擦干净。
晚上关了店,她会拉着我去江边散步。
江风吹着,很舒服。
“老公,”她会突然停下来,帮我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等我们搬了新家,我给你买个好点的按摩椅。你这腰和腿,不能再这么累了。”
我的面馆,煮面的灶台很低,常年弯着腰,我的腰肌劳损很严重。
一到阴雨天,膝盖也跟着疼。老毛病了。
我心里一暖,点点头。
“以后,你别干这么累的活了。”她说,“我们把钱存起来,做点小生意。或者,我出去上班,也能分担一点。”
林惠大学毕业后,就在家帮我打理面馆,没正经上过班。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很快,房子找到了买家。
一对年轻小夫妻,打算把这里改成一个带院子的日料店。
他们很喜欢这里的烟火气。
签合同那天,我和林惠一起去的。
我在合同的卖方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名字:陈阳。
落笔的那一刻,我感觉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地方,就不再属于我了。
“陈记老面馆”,也要成为历史了。
4.
拿到卖房款的那天,我和林惠去银行,把钱存成了一张定期存单。
看着那串数字,我没什么感觉,倒是林惠,激动得脸都红了。
“走!我们现在就去把观音桥那套房子定了!”她拉着我的手,像个孩子一样。
我们马不停蹄地赶到售楼部。
还是那个地方,但这次,我是以一个准业主的身份走进去的。
售楼小姐笑得比上次还要甜。
“陈先生,林小姐,你们看中的那套12栋2单元18-2,还在的。我特地给你们留着的。”
那是一套九十多平米的两居室。
户型方正,南北通透,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
从样板间的阳台看出去,能看到小半个观音桥的繁华夜景。
我们几乎没有犹豫,当场就刷了卡,交了首付。
签购房合同的时候,林惠的手一直在抖。
签完字,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我的肩膀上。
“老公,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我“嗯”了一声,搂住她。
那一刻,我应该高兴的。
可我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办完所有手续,从售楼部出来,天已经黑了。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饿不饿?我们去吃火锅吧!庆祝一下!”林惠提议。
“好。”
我们找了一家很有名的老火锅店。
红油锅底翻滚着,牛油的香味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
毛肚,鸭肠,黄喉……我们点了一大桌。
林惠很高兴,话也特别多。
她跟我讲,新家要装成什么风格,阳台要种满花花草草。
她还说,等我们搬进去,就要开始备孕,她想要个女儿,长得像她,但性格要像我,稳重。
我听着,笑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
我好像,很久没见她这么开心过了。
从我们谈恋爱,到结婚,她一直都跟着我吃苦。
没穿过什么名牌衣服,没用过什么贵的化妆品。
连我们结婚,都只是简单地请亲戚朋友吃了个饭,没有婚礼,没有蜜月。
她从来没抱怨过。
但她的眼睛里,是有光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而我,好像一直在消耗她的光。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失落和不甘,好像被火锅的辣味给冲淡了。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为了她,卖掉那个老房子,是值得的。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
是叫代驾把我们送回黄桷坪那个临时的出租屋的。
屋子很小,东西也堆得乱七八糟。
林惠醉醺醺地趴在我背上,嘴里还在哼着歌。
“陈阳……”她突然在我耳边说,“对不起啊。”
“说啥子胡话。”我笑着说。
“我晓得你舍不得那个铺子……是我逼你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就是……我就是不想再看你那么累了……”
我脚步一顿。
“你说啥子?”
“你那个破面馆,灶台那么低,你天天弯着腰,腰都快断了……一到下雨天,你的腿就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你天天守着那个店,守着你爸妈的回忆,把自己困在那个小巷子里……你才三十岁,你的人生不应该只有那碗小面……”
“陈阳,我想让你走出来……”
她说着说着,就在我背上睡着了。
我背着她,站在出租屋的楼下,站了很久很久。
晚风吹过,我的眼睛,有点湿。
5.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忙得脚不沾地。
一边等着新房交房,一边处理老面馆的交接事宜。
我把店里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了那个要开日料店的小伙子。
不是做面的手艺,而是如何跟街坊邻居打交道,如何维护那些老旧的管道和电路。
小伙子人不错,很尊重我,一口一个“陈哥”。
他说,他会保留“陈记”的招牌,就在他日料店的旁边,挂着。算是一种纪念。
我听了,心里很感动。
离搬走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心里也越来越平静。
我开始期待新的生活。
我跟林惠商量,等搬了家,我就去找个工作。什么都行,只要能让她轻松一点。
林惠却神秘地笑笑,说:“不急,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我问她是什么惊喜,她就是不说。
终于,到了交房的日子。
我们和买家约好,做最后的交接。
我把店里和楼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我们刚搬进来时一样。
最后,我亲手把那块“陈记老面馆”的招牌摘了下来。
招牌很重,上面有岁月的痕迹。
我抱着它,就像抱着我的整个青春。
买家小夫妻来了,我们把钥匙交给了他们。
“陈哥,惠姐,以后常回来坐坐。”
“要得。”我点点头。
我们没有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舍不得走了。
我们打车去了观音桥的新家。
房子还是毛坯,水泥墙,水泥地。
但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满室生辉。
我和林惠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相视一笑。
“欢迎回家,陈先生。”她说。
“欢迎回家,陈太太。”我说。
我们放下手里不多的行李,林惠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
“喏,给你的惊喜。”她递给我。
我疑惑地打开。
第一页,是一份租房合同。
地址在沙坪坝三峡广场附近的一个新商场里,一楼,一个三十平米的铺面。
租期,五年。
承租人,是我的名字,陈阳。
我愣住了。
“这……”
“你翻下去看。”林惠催促道。
我翻到第二页,是一张装修设计图。
一个崭新的,现代化的面馆。
明厨亮灶,原木色的桌椅,温暖的灯光。
设计图的抬头,写着四个大字——“新·陈记面馆”。
我继续往下翻。
是各种营业执照的申请表,工商,税务,卫生许可……
法人代表,全都是我的名字。
我的手开始抖了。
我抬头看着林惠,喉咙发干。
“你……”
“我没跟你商量,就都给办了。”林惠的语气,有点忐忑,“卖房子的钱,付了首付之后,还剩下一大笔。我没告诉你,我把这笔钱,拿来投了这家新店。”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换个活法吗?”我艰难地问。
“是啊。”林惠笑了,眼眶却红了,“我是想让你换个活法。不是让你放弃你最喜欢,最擅长的事情。而是换一个更好的环境,用一种更轻松,更体面的方式,去继续你的热爱。”
她走到我面前,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陈阳,我从来不觉得你开面馆有什么不好。我只是心疼你。心疼你在那个又旧又潮的铺子里,耗费你的健康和人生。”
“你看看这个新店的设计图。”她指着图纸,“操作台是根据你的身高定制的,你再也不用弯着腰了。店里装了最好的新风系统和空调,冬暖夏凉。我们还请了两个小工,洗碗打杂都有人做,你只需要专心做好你的面就行。”
“我不想让你被‘陈记老面馆’这个名字绑架,被你爸妈的念想绑架。我想让你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新·陈记面馆’。”
“我爱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面馆老板。他做的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他值得一个最好的舞台。”
林惠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
却像一颗颗炸弹,在我心里炸开。
我一直以为,她逼我卖掉老房子,是嫌我穷,是爱慕虚荣,是想过上富太太的生活。
我委屈,我挣扎,我妥协。
我以为我的妥协,是为了成全她的梦想。
到头来,我才发现。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我。
她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斩断了我的退路,也斩断了束缚我的枷锁。
她逼着我,往前走。
走到一个更开阔,更明亮的地方。
我看着她,这个我朝夕相处了三年的女人。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懂过她。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租房合同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
我爸去世的时候,我没哭。
开面馆遇到困难,被人刁难的时候,我没哭。
可这一刻,我哭得像个傻子。
林惠没有笑我,她只是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妈哄我睡觉一样。
“哭啥子嘛,。”她说,“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龟儿子
我抱着她,用力地点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很暖。
6.
半年后。
沙坪坝,三峡广场。
“新·陈记面馆”正式开业。
店面不大,但干净明亮。
我穿着崭新的厨师服,站在现代化的厨房里。
一切都是新的。
新的锅,新的灶,新的碗。
林惠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在店里招呼客人,她现在是真正的老板娘了。
王叔也来了,他送了一副对联。
“一碗小面藏乾坤,十年匠心传佳话。”
横批:“生意兴隆”。
开业第一天,生意就好到爆炸。
很多都是慕名而来的年轻人,他们说在网上看到了我们店的探店视频。
我后来才知道,是林惠花钱请人做的推广。
忙到下午两点,客人才渐渐少了。
林惠端着一碗面,放到我对面。
“老板,犒劳一下我们的大厨。”她笑嘻嘻地说。
我看着那碗面。
很清爽的汤底,几根翠绿的青菜,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
没有一点红油,没有一粒海椒。
我愣了一下。
“你晓得的,我腰不好,医生说要少吃辛辣刺激的。”我说。
在重庆,一个开面馆的,自己吃面却不加海椒,说出去要被人笑话。
所以以前在老店,就算腰疼得厉害,我也要放两大勺油辣子,装个样子。
“我晓得啊。”林惠坐下来,托着下巴看着我,“所以,这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以后,在我们的店里,你想吃啥子样的面,就吃啥子样的。不用再装给任何人看。”
她顿了顿,又说:“对了,这碗面,我给取了个名字。”
“叫啥子?”
“就叫‘不加海椒’。”
我笑了。
我夹起一筷子面,放进嘴里。
没有了辣椒的刺激,面的麦香和骨汤的鲜美,反而更加突出了。
很清淡,但很好吃。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我看着对面的林惠,她正温柔地看着我。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知道,我卖掉的,只是一个房子。
而我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我的根,不在那条老街,不在那个铺子。
我的根,就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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