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多了,还不走?”1932年12月的上海法租界,小屋里的张文秋压低嗓音,窗外连绵的雨声把街道冲得空空荡荡。她伸手掩上油灯,余光掠过墙角,那里坐着的男人正是“丈夫”李耀晶。
屋子不大,三张藤椅,两只木箱,唯一的床靠着里侧墙,床脚是一条没洗的童鞋。房里淡淡潮味,配上墙外警笛偶尔划过,谁都知道这城市正被白色恐怖死死攥着。在这样的背景里,“家”只是一块掩护,随时可能崩塌。
李耀晶1904年生于沭阳,幼年丧父,靠母亲和兄长种田拉扯大。他性子倔,念书晚,可一读《新青年》就变了个人,总嚷嚷“要把害人虫赶出去”。1927年家乡闹事,他领着临时自卫队守夜巡村,第一次尝到了组织起群众的滋味。从那以后,他认准了一条路——穷人要翻身,必须靠整体,而不是个人。
1930年被捕那回,他在龙华兵工厂点起的暴动没成功,牢里几乎天天挨打。敌人问他是谁,他就回一句“船员周志强”,咬死口供。半个月后,证据拿不出,只得把他撵出牢门。他扛着身上的伤,再次潜回浦东区委,干脆改名“赵青云”,从此白区与黑夜成了常态。
一年后,张文秋奉共产国际远东局指示到上海。她带着三岁女儿刘思齐,肩上的任务却不简单——打入英美烟厂,搞情报,顺带把工人夜校办起来。组织为她配给的“身份”正是李耀晶的妻子。两人第一次碰面,没有寒暄,只有一句暗号:“黄浦江涨潮,船只靠岸。”随后一句回答:“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从那刻起,他们在外头是寻常夫妻,回到屋里,各走各的暗线。
规矩写得清楚:非约定日不见面,不留宿,不动真情。李耀晶每周三、周六下午来一次,扮演归家的小学校长。张文秋负责开门、递茶、嘘寒问暖,孩子在旁喊“爸爸”也得随声附和。说实话,这种生活对谁都别扭,但地下工作最怕的就是破绽,多一分感情就多一分危险。
那天深夜,李耀晶却破例出现。门一合,他把插销别得死紧。窗外雨声敲着玻璃,张文秋皱眉小声质问:“今天既不是三也不是六,你来干什么?”李耀晶轻咳一声,不先回话,反倒环顾四周确认安全,然后才挪到灯下。
“组织上要调你去莫斯科学习。”他说这话时刻意压得很低,却难掩兴奋。张文秋愣住,眼里闪着光,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然而喜悦只维持了不到三秒,随之而来的是刺痛般的担忧——孩子怎么办?她瞥见熟睡中的刘思齐,声音有些发颤:“我把她托给谁?”
李耀晶早有腹案:“干脆借咱们这层关系,把孩子送回我老家,让母亲照管。我母亲一直催我成亲,盼孙子盼得眼都花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却没提自己家的困顿。张文秋心里清楚,对一位农村老母亲来说,未曾谋面的儿媳和外孙女,都是凭空落下的重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可执行性到后期联络信号,把可能出现的暗桩列了满满一页。时间一点点磨掉,屋顶滴水声清脆得像钟摆。忽然间,张文秋警觉地看了一眼怀表——凌晨一点半。她压低声音:“这么晚了,你该走了。”这句话既是提醒,也是规劝。
李耀晶却摇头:“现在出门更惹眼。楼里的邻居都知道‘丈夫’难得回来,半夜匆匆离开,反倒说明这里不正常。”他说罢弯腰捡起角落那床旧被,摊在地板。张文秋心头五味杂陈,她本想再劝,终究闭口,一句“注意纪律”算作默许。
灯灭之后,黑暗让人思绪翻涌。张文秋躺在床沿,几次抬头望向那团灰影。那一夜,她几乎没合眼。天蒙蒙亮,李耀晶先醒,轻轻折好被子,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开门离去。房门轻响的一刻,她鼻尖发酸,却只能转身整理女儿的棉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上海的形势越发紧绷。经费断绝比较早,区委只能自筹。李耀晶为了维持外围交通,给兄长写信称失业又添子嗣,求资助六百元。兄长信任他,把老家的田产卖了一半,汇款原封不动进了党的账本。他自己呢,仍旧拿着一封面包票啃硬馒头。有人劝他留点私房钱,他笑笑:“兄弟们没饭吃,我吃肉算什么干部?”
遗憾的是,保密再严,也怕叛徒。一九三三年春,浦东交通站被破,区内多条线同日失联。李耀晶外出联络途中遭便衣包围。搜身时只找到几张化名的身份证明,他沉默不语,后背已经被枪托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押往苏州看守所途中,他趁看守换岗把情报纸条吞进肚里,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次“转运”。
关押期间,敌人软硬兼施。他被吊在梁上,脚尖点地十几个小时,仍咬牙不言。狱卒骂他硬骨头,他冷笑一句:“这种骨头你啃不动。”此后刑具加码,他依然没透露任何同志信息。审讯官气急败坏,最终签下一纸处决令。枪声响起时,他才满二十九岁。
陈尸出来那天,张文秋以“妻子”名义前往。只准看一眼,她却认不出。“是他。”守狱老兵用脚尖点了点衣角缝补处,那是她两个月前亲手缝上的补丁。冷风从门洞灌进来,她攥紧袖口,喉咙里只剩干哑的“好”。办完手续,她抱走那套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在回租界的电车上一声不吭。
数周后,组织正式通知:赴苏联学习计划维持,出发时间推迟。考虑安全,刘思齐仍需转移。张文秋最终把孩子托付给一位老铁路工人的妻子,那户人家住闵行,外号“铁嫂”,闲时替人洗衣。她塞给对方一包压皱的银元:“托你帮我把孩子带大。”说完转身走得利落,不给自己留犹豫余地。列车开动时,她隔着窗看见铁嫂抱着孩子挥手,刘思齐睡得正香,这一幕成了她此后革命道路上为数不多的暖色记忆。
多年以后,档案里提到这对假夫妻的篇幅并不多:李耀晶,牺牲;张文秋,继续战斗。但翻检旧信件,能看到李耀晶写给兄长的另一张草稿——“若母亲问起媳妇和孩子,回信说‘俱安’,切莫担心。”笔迹刚劲,末行只留半个“弟”字,笔墨戛然而止。这个未寄出的信封,后来被张文秋带进了延安边区,她偶尔摊在膝上,默读,再收好。她明白,这一句“俱安”,在李耀晶心里意味着彻底的安心,却永远到不了沭阳老屋。
假夫妻、假家庭、假身份,上海租界那间两开间的小屋,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可只要想起雨夜里的一句“这么晚了,你该走了”,就能让岁月的尘埃被拨开,露出隐藏在暗处的火光——燃得不旺,但从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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