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2月,我从河南老家入伍,来到豫西的一个步兵团。新兵训练还没结束,就被挑到步兵一连当兵。报到当天,指导员让我接手连部通信员的工作。
老通信员交代得很细:“连长和指导员的房间要天天打扫,连部会议室也得收拾干净。最要紧的是开水,每天得把十三个暖瓶灌满。”锅炉房在营区西头,我拎着空瓶去,灌满水再提回来,一趟两趟不显,一天跑下来胳膊发酸。连长和指导员家属都在老家,副指导员的妻子在驻地当老师,也不常来。我整日围着连部转,脚板不停,累是累,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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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连长有天对我说:“你嫂子带孩子要来探亲,把后面临时宿舍收拾出来。”没过几天,人真来了。连长家属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手里牵个三岁的小闺女,眼睛亮晶晶的。我帮她们收拾屋子,开饭时顺便把饭打回来。那阵子连队特别忙,连长天天带队伍野外训练。天热,炊事班早早熬好绿豆汤,我和炊事员蹬着三轮车送到训练场。战士们围上来,军装后背结着一层白霜似的汗碱,端起大茶缸“咕咚咕咚”往下灌,一会儿工夫就见底了。
营房南边紧挨着一条小河,水清得很,河底躺着被水流磨得溜圆的石头。有天傍晚,我们端着脸盆去冲凉。正撩水闹着玩,家属房那边飘来一阵歌声。是刚看过的电影《小花》里的“妹妹找哥泪花流”。声音又亮又透,比电影里唱的还好听。我们都愣在水里,直到歌声停了。三排长说:“是连长家嫂子。”我很意外——她来十多天了,我常碰见,从没听她唱过。三排长是连长老部下,他说连长当副连长时结婚,带新媳妇来住过二十多天。嫂子是连长高中同学,后来考上音乐学院,毕业后回乡当了音乐老师。
那歌声在我心里盘了小半个月。巧的是团里来了通知,八月底要搞歌咏比赛,附了十几首歌,要求各连组织学唱。指导员拍拍连长肩膀:“你媳妇是科班出身,该她上了。”连长把胸脯拍得山响:“包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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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看完新闻,全连集合在会议室。连长领着媳妇站到前面:“这是我家属王晓燕同志,音乐学院毕业……”话没落音,他媳妇上前半步,声音不大但清楚:“我纠正一下,我不是家属。你可以叫我爱人、老婆、妻子,或者孩子妈妈。”会议室静了一瞬,“轰”地爆出笑声,有人使劲拍巴掌。连长搓着手,也嘿嘿笑起来。
教歌时嫂子像变了个人。她手指在桌沿轻轻点着拍子:“注意换气,肚子用上劲——预备,起!”战士们唱得七高八低,她也不急,哪句跑调就单拎出来教。唱《打靶归来》那句“愉快的歌声满天飞”,后排几个大嗓门使劲往上顶,她笑着摆摆手:“当兵的火气旺是好,唱歌可不能像喊口令。”
团里歌咏比赛那天,拉歌最热闹。各连扯着嗓子较劲,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连唱了《我是一个兵》,隔壁二连马上吼起《大刀进行曲》。轮到我们,嫂子教的《军港之夜》响起来,会场忽然静了。宣布名次时,我们连拿了第一。连长和指导员笑得合不拢嘴,扭头冲炊事班喊:“加菜!八菜一汤,两人一瓶啤酒!”饭开得晚,可没人抱怨,食堂里碗筷叮当响。
嫂子走的那天,我帮她把行李搬上三轮车。小闺女从妈妈怀里探出身子,冲我摆小手:“叔叔再见!”嫂子把她的手按回去,回头对我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车开出老远,我看见她摘眼镜擦了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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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里再没人说“家属”这个词。文书写材料碰到这两个字,总要划掉改成“爱人”。第二年春节联欢会,三排长主动教歌,开口就说:“我媳妇虽说不会唱……”底下哄堂大笑,连长笑得最大声。
几十年过去,老战友聚会常提起那年歌咏比赛,总绕不开嫂子纠正连长的那一幕。营区的锅炉房早拆了,小河也被盖成暗渠。可只要有人哼起《小花》的调子,饭桌上就安静下来——那个站在队列前教歌的身影,把“家属”这个称呼轻轻卸下,重新放回了她本来的名字里。
原来最平常的称呼里,都该住着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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