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82年,北上的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巨龙,载着一车厢的喧闹和梦想,哐当哐当地驶向远方。
我叫李向前,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是车厢里几百个新兵蛋子中的一个。
我旁边坐着个城里来的兵,叫赵建军。他穿着一身时髦的“的确良”衬衫,脚上的回力鞋白得发亮,正跟周围的人炫耀他带的牛肉罐头和“大白兔”奶糖。
我默默地,从一个打着补丁的布包里,掏出了我娘给我烙的玉米饼子。饼子早就凉了,硬得像石头。
赵建军瞥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哥们儿,你这喂牲口的玩意儿,能啃得动吗?”
周围一阵哄笑。
我没说话,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这饼子,是我娘用家里最后一点白面,混着玉米面倒的,她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
火车猛地晃了一下,赵建军没站稳,手里的罐头盒子,撞在了我的布包上。
布包没拿稳,里面的饼子,“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车厢里更热闹了,笑声此起彼伏。
“哎哟,‘滚地雷’呐!”
我没理会那些嘲笑,只是蹲下身,一个一个地,把那些沾了灰的饼子,小心翼翼地捡起来,用袖子仔细地擦干净,再放回布包里。
赵建军看着我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撇了撇嘴,没道歉,转身又去跟别人吹牛了。
我把布包抱在怀里,那是我娘身上的味道,能让我心里踏实。
晚上,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我想家,想我娘。
我悄悄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用塑料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我和我娘。那是我走之前,特意跑到镇上照相馆拍的,也是我娘这辈子,拍的第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对着镜头,笑得有些拘谨,但眼睛里,有光。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娘的脸,心里那点因为被人嘲笑而泛起的委屈,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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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新兵连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苦一百倍。
我们班长,叫方国强,是个黑得像铁塔一样的汉子,一双眼睛跟鹰似的,能把人盯出个窟窿来。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在我的班里,你们就不是人,是兵!是上了膛的枪!谁敢给我当个臭子儿,我就把他回炉重造!”
第一周,五公里武装越野。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跑山路如履平地,第一个冲到了终点。
可回头一看,城里兵赵建军,正抱着枪,岔着气,一张白净的脸憋得通红,眼看就要掉队。
方班长在终点掐着秒表,声如洪钟:“最后三十秒!跑不完的,收拾东西滚蛋!”
我脑子一热,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转身就往回跑。
赵建军又惊又怒地看着我:“你……你回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我没理他,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步枪,往自己肩上一扛,然后拽住他的胳膊,嘶吼道:“想被遣送回家,让你爹妈丢人吗?不想就给老子跑!”
我几乎是半拖半拽着,把他弄回了终点。
我俩,成了全连最后两个“撞线”的人。
晚上,方班长把我俩叫到了操场。
“李向前!”
“到!”
“谁让你回去的?个人英雄主义?啊?!”
“赵建军!”
“到……”
“你小子是娘们儿吗?五公里都跑不下来,你还当什么兵!”
最后,我俩被罚去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厕所。
厕所里,臭气熏天。
赵建军一边刷,一边骂:“李向前,你他娘的就是个傻子!你害我也被罚!”
我闷着头,不说话,只是使劲地刷着地上的污垢。
到了第三天,赵建军骂不动了。他看着我那副憨直的牛脾气,叹了口气,递给我一个馒头。
“傻子,吃吧。算我欠你的。”
从那天起,他不再叫我“乡巴佬”,我也不觉得他是个“小白脸”了。
我俩,成了朋友。
03
新兵连最盼望的事,就是家里来信。
每次邮递员一进营房,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
赵建军家信最多,几乎每周都有。他爹妈给他寄来的信里,总夹着一些“侨汇券”,能买到很多稀罕的东西。
我一封信也没收到过。
我知道,我娘不识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这天晚上,是写家信的时间。
赵建军趴在床上,龙飞凤舞,很快就写满了两页纸。
我却对着一张信纸,咬着笔杆,憋了半天,也写不出几个字。我想告诉我娘,我在这里吃得很好,顿顿有白面馒头,有时候还有肉。我想告诉她,我交了朋友,班长虽然凶,但人很好。
可这些话,到了笔尖,就变成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赵建军看我这副窘样,凑了过来:“傻子,又便秘了?写封信比你跑五公里还费劲。”
我脸一红,把信纸往怀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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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抢了过去,看了看,乐了:“‘娘,我好,勿念’。没了?你这是写信还是打电报?”
我急了,想去抢回来。
他却把信纸按住,盘腿坐了下来,把笔递给我。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说,我写。”
那个晚上,我就像个说书先生,把新兵连里所有的趣事,都说给了赵建军听。
他说我傻,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
可他手里的笔,却一直没停。
说到最后,我有点想我娘了。
我又一次,拿出了那张宝贝照片。
“建军,你看,这就是我娘。她好看吧?”
赵建军凑过来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虽然穿着朴素,但眉眼清秀,自有一种江南水乡女子般的温婉气质,跟李向前这个粗手大脚的“乡巴佬”,简直不像母子。
“嗯,” 赵建军点了点头,难得地,没有嘲笑我,“阿姨年轻时,肯定是个大美人。”
04
两个月的新兵训练,很快就结束了。
我们这批新兵,被分配到了各个连队。
我和赵建军,因为综合成绩都不错,被分到了师部的警卫连。
警卫连,是整个师的脸面,纪律,也是最严的。
连里的老兵,个个都跟铁打的似的,眼神里都带着杀气。
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到了这里,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我们很快就听说了一件,让整个警卫连都紧张得掉皮的事——下个月,军区的大首长,要来我们师视察。
而我们警卫连,将作为全师的标杆,第一个,接受首长的检阅。
这个消息,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们这潭死水里。
我们的班长,还是方国强。他也从新兵连,调到了警卫连。
他把我们叫到训练场,脸色,比锅底还黑。
“都给老子听好了!这次要来视察的首长,是王震司令员!那是什么人?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阎王!当年在朝鲜战场,他一个团,硬是顶住了美国佬一个师的进攻!他的眼睛,毒得很!谁要是在他面前,给咱们警卫连,给咱们师丢了人……”
方班长顿了顿,眼神像刀子一样,从我们每一个人脸上刮过。
“……我亲手,扒了他的皮!”
从那天起,我们的训练强度,直接翻了两倍。
踢正步,一踢就是一天,腿上绑着沙袋,直到双腿失去知觉。
站军姿,头顶着十字架,领口别着大头针,一站就是四个小时,连眼皮都不准多眨一下。
我们每天累得像死狗一样,倒在床上,连说梦话的力气都没有。
就连赵建军这个平日里最爱偷懒的城里兵,也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坚持着。
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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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视察的日子,终于到了。
那天,天格外地蓝。
整个营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连路边的花坛,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我们警卫连,穿着崭新的军装,扛着锃亮的钢枪,像一排排挺拔的青松,站在操场上。
上午九点,几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缓缓地驶进了营区。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一身笔挺将官服,肩膀上扛着金灿灿的将星的老人,在师长和政委的陪同下,走了下来。
他,就是王震司令员。
他比我想象的,要清瘦一些,个子也不高。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后,才能拥有的,洞察一切的锐利。
阅兵,分列式……
每一个环节,我们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嘹亮的口号。
王司令员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检阅完毕,他没有去会议室,而是出人意料地,提出要去新兵的宿舍看一看。
师长和政委的脸,都微微变了色。
我们警卫连的宿舍,成了第一站。
当王司令员的脚,踏进我们宿舍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走得很慢,从第一张床铺,看到最后一张。
他会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去摸一摸窗台,检查一下杯子摆放的队列。
他走到赵建军的床前时,停了下来,指着他那块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被子,说了一句:“高了半公分。”
赵建军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方班长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06
我的床铺,就在赵建军的旁边。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王司令员的脚步,停在了我的床前。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一声“到!”,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我的军帽,到我的领口,再到我的皮鞋,一寸一寸地扫过。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床头。
我的被子,叠得无可挑剔。我的水杯,摆得和别人在一条直线上。
但是,就在我那用木板搭成的简陋床头的角落里,立着一个用子弹壳做的,简陋的相框。
相框里,是我和娘的那张,唯一的合影。
那是我的命根子,是我撑过所有艰苦训练的精神支柱。
方班长的心,瞬间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按照内务条例,这种私人物品,是不允许摆在外面的。
完了。
他闭上了眼睛,已经准备好,接受司令员雷霆般的怒火了。
然而,预想中的咆哮,并没有到来。
整个宿舍,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我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司令员。
我看到,他那张如磐石般坚毅的脸,竟然,僵住了。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床头的那张小小的、黑白的照片。
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地抽动。
他那身经百战、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眼神里,此刻,竟然翻涌起了滔天的巨浪。
震惊,不解,痛哭,追忆……
跟在他身后的师长和政委,也察觉到了不对劲,都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王司令员缓缓地,缓缓地,伸出了他那只据说曾亲手格杀过敌军上校的、布满老茧的手。
他的手,竟然,在微微地颤抖。
他的手指,没有去碰那张照片,只是隔空,指向了照片上,我娘那张年轻而温婉的脸。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人。
“战士……”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你怎么会认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