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定居在一座常年干燥的北方城市。有时候,走在暖气烘得人发懵的冬夜里,我会毫无征兆地想起江南。想起那年夏天,黏稠得化不开的空气,无休无止的梅雨,以及教学楼下那几棵永远散发着清苦香气的香樟树。
当然,我最想念的,是老许。
那年我十六岁,高二,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三秒钟就找不着的普通女生。成绩中不溜秋,长相清汤寡水,性格不好不坏,连叛逆都显得有气无力。我爸妈在小商品市场做批发生意,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对我奉行的是“只要不出事,就是万事大吉”的放养政策。
所以,当许默作为我们新来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出现在那个闷热的九月初时,我的人生像一潭死水,被扔进了一颗柠檬味的跳跳糖。
他真的太年轻了。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头发微长,带着一副细边眼镜。他不像个老师,更像个刚毕业没几年的研究生,身上有种没被社会完全打磨掉的书卷气。
开学第一堂课,他点名。我们班四十多个人,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像调频广播里午夜档的男主播。点到我的时候,他顿了一下。
“李然。”他念,然后抬起头,视线在教室里扫了一圈,精准地落在我脸上。“是‘漠然’的‘然’,还是‘燃烧’的‘燃’?”
我愣住了。长这么大,从小学到高中,从来没有老师问过我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然后”的“然”。
我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图个省事。
我站起来,脸有点热,小声说:“是……是燃烧的燃。”
他笑了,嘴角有两个很浅的涡。他说:“李燃,燃烧的燃。好名字,很有力量感。坐吧。”
就这么一句话,四十多个同学齐刷刷地回头看我。那是我十六年人生里,第一次成为绝对的焦点。我的心脏,就在那个瞬间,漏跳了一拍。你看,少女的心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可能就是因为他认真地、带着笑意地,念对了你的名字。
老许,我们私底下都这么叫他。他跟别的老师不一样。别的老师上课,照本宣科,恨不得把每个知识点都刻在我们脑子里。老许上课,天马行空。讲《逍遥游》,他会从庄子聊到黑客帝国;讲《雨巷》,他会放一首戴望舒的诗谱成的歌,然后跟我们讨论什么是江南的“愁”;讲鲁迅,他不说“背诵全文”,而是问我们,“如果你是祥林嫂,在那个冬天,你会不会去捐门槛?”
他的课堂,像一个巨大的磁场。而我,是里面一粒被牢牢吸住的铁屑。
我开始疯狂地读课外书。以前我只看郭敬明和饶雪漫,觉得那就是青春文学的全部。老许来了之后,我才知道还有王小波、村上春树、杜拉斯和加缪。他有个习惯,会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放几本书,谁都可以借,只要在旁边的本子上登记就行。
我成了他办公室的常客。一开始是去问题,后来是去借书,再后来,就纯粹是想去看他一眼。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窗外就是那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阳光好的下午,树影斑驳地落在他身上,他低头批改作业,侧脸的线条安静又柔和。他闻起来,总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书卷气。我知道他抽烟,但从不在学生面前。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一个人,指间夹着烟,眉头微微皱着,看着远方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个瞬间,我觉得他身上有种很深的孤独感。
我的作文成绩,开始突飞猛进。我不再写那些空洞的议论文,我开始学着他教我们的方式,写生活,写感受,写那些别人看不到的细节。我写菜市场里鱼贩手上的鳞光,写奶奶糊的纸盒子的味道,写黄昏时分,夕阳如何一寸一寸地从墙壁上爬走。
我的作文本,成了我和他之间最私密的交流。他会用红色的水笔,在我的本子上写下大段大段的评语。有时候是探讨我文章里的某个观点,有时候是推荐一本书给我,有时候,他会写:“李燃,你的心思很细腻,像个小小的观察家。”
看到“小小的观察家”这几个字时,我正坐在教室里上数学课。窗外的蝉鸣得声嘶力竭,函数和公式在黑板上跳舞,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我把作文本捂在胸口,感觉那几个字,像烙铁一样,烫进了我的心里。
他看见我了。他真的看见我了。在那个所有人都只关心分数和名次的年纪,有一个人,看到了我藏在平庸外表下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特别。
暗恋像一场漫长的重感冒,我浑身发烫,头脑昏沉,却又甘之如饴。我开始做一些傻事。比如,算好时间,在楼梯口跟他“偶遇”;比如,在他值日的那天,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就为了跟他说一句“老师再见”;比如,我发现他喜欢喝某个牌子的乌龙茶,就每天早上悄悄在他办公桌上放一瓶,再把前一天他喝完的空瓶子收走。
他大概是知道的。但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在某个课间,把我叫到走廊上,递给我一本崭新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这本书送给你,”他说,“我觉得你会喜欢霍尔顿。”
我接过书,书页里夹着一片香樟树的叶子,已经被压成了平平整整的标本。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亮得惊人。
“老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他的手掌很大,很温暖,带着和身上一样的味道。
“因为你是‘燃烧’的‘燃’啊,”他说,“我希望你能一直燃烧下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抱着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把他摸过我头发的那只手,贴在自己脸上,翻来覆去地想他那句话。
“燃烧”。
原来,在他眼里,我是会发光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那个冬天,有了一点点质的变化。
那是一个周末,我因为期中考试没考好,和我妈大吵一架。她骂我不知好歹,说他们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我连个书都读不好。我顶了一句嘴,她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我捂着脸冲出了家门。外面下着冰冷的雨,我没带伞,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冬天的江南,湿冷是钻进骨头里的。我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狼狈得像条流浪狗。
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最后,我走到了学校门口。学校里空无一人,只有门卫室亮着灯。我蹲在学校对面的公交站台下,看着紧闭的校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就在我哭得快要断气的时候,一把伞,出现在我的头顶。
我抬起头,看到了老许的脸。他还是穿着那件卡其色的风衣,眼镜上沾了些水汽。他看着我,眉头紧锁。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我看到他,所有的委屈和无助,瞬间决堤。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像个三岁的孩子。
他没再问什么,只是脱下身上的风衣,披在我身上。他的衣服上,有他的体温和味道,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一个温暖的世界包裹住了。他把我带到学校旁边的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馄饨店,给我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仁小馄饨。
店里很暖和,雾气氤氲。我埋头吃着馄饨,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他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递给我一张纸巾。“慢点吃,别噎着。”
吃完馄饨,我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问我:“现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我就把和家里吵架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以为他会像别的老师一样,教育我要体谅父母,要好好学习。但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然后叹了口气,说:“李燃,大人也会犯错。他们有时候,比孩子更笨拙。”
他又说:“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也觉得很孤独。觉得这里没有一个人理解我。那时候,我就去读书。书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懂。”
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说他大学时的专业是古典文学,但家里人觉得没前途,逼他考了师范。说他曾经也有一个很爱的人,但最后还是分开了。说他选择来我们这个小城市教书,是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实的他。不再是那个讲台上光芒万丈的许老师,而是一个也会迷茫,会受伤的普通人,许默。
他送我回家。走到我家楼下,雨已经停了。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上去吧,”他说,“跟你爸妈好好谈谈。别怕。”
我点点头,把他的风衣还给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回头叫住了他。
“许老师。”
“嗯?”
“我……”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两个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叫“师生”,叫“伦理”。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朝我走近一步,非常轻地,抱了我一下。就是一个朋友式的,安慰的拥抱。
“快回去吧,”他拍了拍我的背,“傻丫头。”
那个拥抱,成了我整个青春期,最盛大的一场烟火。烟火过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兵荒马乱。
我开始变本加厉。我上课不再听讲,满脑子都是他。我的眼神像胶水一样黏在他身上,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开始给他写信,不再是讨论文学,而是倾诉我的爱慕。我把信夹在他办公室窗台上的书里,第二天再去看,信不见了,但他没有任何回应。
他开始刻意地疏远我。
他不再在课上点我回答问题,不再对我笑了。我去办公室找他,他也总是说“我很忙”。他甚至把窗台上的书都收了起来,断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渠道。
我像一只困兽,在他的冷漠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级中游,掉到了倒数。
终于,在又一次模拟考成绩出来后,他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那天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窗外的香樟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他把我的考卷拍在桌子上,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李燃,你看看你考的这是什么!你想干什么?自暴自弃吗?”
我看着他,眼圈红了。“我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你吗?”
他被我这句话噎住了,脸涨得通红。他摘下眼镜,用力地揉着眉心。
“李燃,”他疲惫地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这个界限,不能越过。”
“为什么不能?”我不管不顾地喊道,“你明明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我没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个有潜力的学生!我希望你好!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你骗人!你就是个胆小鬼!”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那样说话。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失望,有痛心,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挣扎。最后,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那种冷漠的、公事公办的语气。
“从今天起,我会请你的英语老师,多关注一下你的学习。我希望你能把心思,都用在正途上。明年就要高考了,别毁了你自己的前途。”
“我的前途,不用你管。”我扔下这句话,哭着跑出了办公室。
那之后,我们陷入了彻底的冷战。在同一个教室里,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讲课,我发呆。他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我感觉我心里的那团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高三的生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绞肉机,把所有的爱恨情仇,都绞得粉碎,只剩下做不完的试卷和看不完的书。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里,像一种自虐式的报复。我的成绩,又奇迹般地回升了。
我再也没去过他的办公室,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我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摸一摸里面那片早已干枯的香樟叶。
高考结束的那天,全班同学都疯了。大家把书和卷子从楼上扔下去,纸片像雪花一样,在空中飞舞。我们在操场上拥抱,大笑,流泪。
散伙饭上,所有人都喝了很多酒。班长提议,每个人都去给老许敬一杯酒,说一句心里话。
轮到我的时候,我端着一杯啤酒,走到了他面前。他那天穿的还是一件白衬衫,但看起来,比两年前,沧桑了一些。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情绪,都已经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些爱,那些恨,那些不甘心,都变得很遥远了。
“许老师,”我开口,声音有点哑,“谢谢你。”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燃,”他说,“你长大了。”
吃完饭,大家摇摇晃晃地走出饭店。很多人都哭了,抱着老师,抱着同学,舍不得分开。我没有哭。我只是站在人群外,安静地看着他。
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朝我走了过来。
“有东西给你。”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我。
我接过来,很厚,很重。
“回去再看。”他说,“以后,要好好生活。”
我点点头。
“我下学期,可能就要调走了。”他又说。
我的心,猛地一沉。“去哪里?”
“回我老家,北方的一座城市。”他笑了笑,有点释然的样子。“想离父母近一点。”
我们相对无言。夏夜的风吹过来,带着香樟树的味道。那曾经让我心驰神往的味道,此刻,却只剩下离别的伤感。
“老师,再见。”我轻声说。
“再见,李燃。”他也轻声回应。
我没有再回头。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的青春,连同那场盛大的、兵荒马乱的暗恋,都随着他的这句“再见”,正式落幕了。
回到家,我打开那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我高二高三所有的作文本。每一篇下面,都有他密密麻麻的批注。
最下面,是一本书。一本泰戈尔的诗集。扉页上,是他的字,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瘦金体。
他写道:
“赠李燃:
祝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祝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祝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落款是:许默。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抱着那本书,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原来,他什么都懂。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是不喜欢我,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也成全了我。他像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在我即将坠落悬崖的时候,狠狠地,推了我一把,让我跑向了更广阔的世界。
后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我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我成了一个普通的,为了生活奔波的成年人。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江南小城,也再也没有见过许默。
我只是偶尔,会在某个失眠的夜里,想起他。想起他念对我名字时的笑意,想起他揉我头发时手心的温度,想起他披在我身上的那件风衣,想起他最后送我的那首诗。
我先生问我,为什么那么喜欢香樟树的味道。
我说,因为那是我青春的味道。
那是一个属于十六岁少女的,不能说的秘密。它像一粒尘埃,落在我漫长的人生里,轻轻的,却再也擦不掉。它提醒我,我曾经那样奋不顾身地爱过一个人,也曾经被一个人,那样温柔地爱过。
这就够了。
在那个回不去的夏天,有香樟树,有少年,有燃烧一样的爱恋。
那是我一生中,最盛大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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