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然。大概每个人的青春里,都有一个名字,你不敢大声说出来,只敢在心里,一笔一划地,偷偷描摹。那个名字,像一颗薄荷糖,含在嘴里,会从舌尖一直凉到心底。
对我来说,那个名字,叫陈默。
故事开始于2015年的夏天,长沙。
那年的长沙,热得像个不讲道理的暴君。太阳明晃晃的,能把柏油马路烤化,空气里全是黏糊糊的湿气,樟树的香味被蒸得又浓又腻。我就在那样一个夏天,考进了我市最好也最变态的重点高中——雅礼中学。
开学第一天,我在分班的红榜上,看到了我的名字,高一(3)班,夏然。然后,我的目光往下扫,就在离我不远的几行,看到了他。
陈默。
当时我对这个名字,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这名字跟他的人,有点反差。
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开学后的军训。
我们所有新生,都穿着大得能塞进去两个我的迷彩服,站在操场上,被太阳晒得跟蔫了的白菜一样。教官是个黑得像炭一样的兵哥哥,扯着嗓子喊“一二一”。
陈默就站在我斜前方。他跟别的男生不一样,别人都站得东倒西歪,一脸生无可恋,他却站得笔直,但又不是那种用尽全力的紧绷,而是一种很随意的松弛。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下来,滴在他的锁骨上,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中场休息的时候,所有人都瘫在地上,拼命地灌水。只有一个女生,中暑晕倒了。教官手忙脚乱地掐她人中,周围的人都慌了。
就在这时,陈默站了起来。他什么也没说,走到那个女生旁边,把自己的水壶递给教官,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教官,往她额头上洒点水,把她脚抬高。”然后,他就默默地退回到人群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了一下。
我觉得这个男生,有点不一样。他不是那种咋咋乎乎的,急于表现自己的男生。他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沉静的力量。
军训结束,正式分座位。我的运气,大概在那一天,全部用光了。
班主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说话带点“塑普”(塑料普通话)的中年男人,他拿着座位表,念道:“夏然,第四组第三排。你的同桌……陈默。”
当他念出那个名字时,我的大脑,有那么两秒钟,是空白的。
我机械地走到我的座位,陈默已经在了。他靠着窗,单手撑着头,在看一本很厚的科幻小说,封面是《三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浓密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
“你好。”我把书包放下,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他从书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很黑,瞳孔的颜色很深,像两口古井。
“嗯。”他应了一声,又把头埋回书里去了。
这就是我们故事的开始。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从那天起,我的高中生活,因为这个叫陈默的同桌,开始变得像一锅,放了太多辣椒和香料的,口味虾。看起来热热闹闹,吃起来轰轰烈烈,但其中的滋味,又麻又辣,又烫嘴,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当他的同桌,是一件甜蜜又痛苦的事情。
我们的胳膊,会因为课桌太小,而偶尔碰到一起。每次碰到,他的皮肤都是温热干燥的,而我,会像触电一样,迅速地把手缩回来,然后心跳得像擂鼓,半天都平复不下来。
他身上,总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不是洗衣粉的香味,也不是男士香水味,是一种……像夏天午后,被太阳晒过的干净棉布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皂角的味道。他妈妈喜欢用最老式的皂角给他洗校服。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的一切。
我知道他上课喜欢睡觉,特别是数学课。但他成绩却很好,每次考试,都能排进年级前五十。数学老师是个地中海,每次看到他睡觉,都气得想拿粉笔头砸他,但又次次都忍住了,大概是舍不得这么个好苗子。
我知道他喜欢打篮球。每天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他就会像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冲出去,奔向操场。我不敢去看他打球,因为操场边上,总是围着一群莺莺燕燕的女生,她们的加油声,大胆又热烈。我只敢在回家的路上,假装不经意地,路过篮球场,用眼角的余光,看一眼那个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浑身都发着光的少年。
我知道他字写得很好看,是那种很有筋骨的行楷。而我的字,就像个小学生,歪歪扭扭。有一次,我忘带了物理练习册,他把他的推给我,说:“你先抄吧。”
我看着他那本练习册,上面的字,干净,利落,就像他的人一样。我一整节课,什么都没听进去,就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他的名字。陈默,陈默。
我们的交流,很少。大部分时候,都是我问,他答。
“陈默,这道题的解法,你能再跟我讲一遍吗?”
“陈默,你的橡皮,能借我用一下吗?”
“陈默,今天的值日,轮到我们组了。”
他每次都言简意赅。讲题的时候,他会皱着眉,用笔杆不耐烦地敲着桌子,但还是会把每一个步骤,都讲得清清楚楚。借我橡皮的时候,他会从文具袋里,摸出一块画着皮卡丘的橡皮丢给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妹妹的。
我们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做了一年的同桌。
高二文理分科,像一把剪刀,把我们这些刚刚熟悉起来的同学,剪得七零八落。我选了文,他选了理。我们被分在了不同的楼层。我在三楼,他在五楼。
我们之间,隔了两层楼的距离。
我一下子,就不习惯了。
我的新同桌,是个很爱说话的女生,叫周婷。她每天会跟我分享各种八卦,哪个班的班草又换了女朋友,哪个老师的假发又戴歪了。但我总觉得,我身边,空了一块。
没有了那股好闻的皂角味,没有了那个上课睡觉的背影,没有了那只偶尔会碰到的,温热的胳膊。我的高中生活,好像一下子,就褪色了。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处心积虑地,制造各种偶遇。
我知道他每天早上,七点十分,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帅哥烧饼”店。于是,我每天都掐着点出门,假装自己也特别爱吃那家的烧饼。有好几次,我们就隔着一两个人的距离排队。我能听到他跟老板说:“老板,一个鸡蛋,多放点辣椒。”而我,一个吃不得辣的长沙人,也硬着头皮,跟老板说:“我……我也要多放辣椒。”
结果就是,我被辣得眼泪直流,一边喝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吃得津津有味。
我知道他们理科班,每周二下午有体育课。于是,我每到周二,就会以“去图书馆查资料”为名,偷偷跑到操场边的看台上,找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看他打球。
阳光下,他穿着白色的T恤,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跑得很快,跳得很高,投篮的姿势,帅得一塌糊涂。每次他进球,我都会在心里,为他欢呼。虽然我的欢呼,他永远也听不到。
有一次,他的球砸歪了,直直地朝我的方向飞了过来。我吓得抱住了头。结果,球没砸到我,砸到了我旁边的空座位上,“砰”的一声。
我抬起头,看到他朝我这边跑了过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他是不是发现我了?他是不是来捡球的?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他跑到看台下,仰着头,看着我,眉头微皱:“同学,没事吧?没砸到你吧?”
阳光很刺眼,他眯着眼睛。我猜,他根本没认出我就是他以前的那个,字写得很难看的同桌。
“没……没事。”我的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树叶。
“那就好。”他说完,捡起球,转身就跑回了球场。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我们明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高二的生活,就在我这种,充满了酸涩和甜蜜的“刻意偶遇”中,慢慢地过去了。我像一只寄居蟹,缩在自己的壳里,小心翼翼地,爱着那个,可能早就把我忘了的少年。
我唯一能接近他的方式,就是努力学习。
因为每个月的月考,年级前一百名的光荣榜,会贴在教学楼下最显眼的地方。我知道,他一定会在那里。而我,也想让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哪怕,只是隔着几十个陌生的名字。
为了这个目标,我拼了命地背历史,背政治,做那些枯燥的文综题。有好几次,我熬夜到凌晨,困得不行了,就想想他,想想他的名字,就好像又能多撑一会儿。
终于,在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我擦着边,考进了年级第九十八名。
发成绩那天,我第一时间,冲到楼下。我在那张巨大的红榜上,从上往下,一个一个地找。
我先找到了他。陈默,理科,年级第十二名。刺眼得让我嫉妒。
然后,我继续往下找,找了很久,终于,在最下面,找到了我的名字。夏然,文科,年级第九十八名。
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同一张纸上。
我站在那张红榜下,看着那两个名字,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心里五味杂陈。我掏出手机,对着那张榜单,拍了一张照片。
那天晚上,我把那张照片,设置成了我的手机屏保。
高三的日子,是黑白色的。
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被模拟考、月考、联考,推着往前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紧张到快要爆炸的味道。
我再也没有时间,去制造偶遇了。
我和陈默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那张每周都会更新的,倒计时牌。我们都在为了同一个目标——高考,而做着最后的冲刺。
那时候,我常常会想,等高考结束了,我是不是,就该跟他表白了?无论结果如何,总要给这段长达三年的,一个人的兵荒马乱,画上一个句号。
我甚至,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
我可能会在毕业典礼那天,把他叫到学校的顶楼。我会跟他说:“陈默,我喜欢你,喜欢了三年。”
他可能会惊讶,可能会拒绝,也可能会……万一呢?万一他也对我,有一点点不一样呢?
这个“万一”,像一根微弱的火柴,支撑着我,度过了整个灰暗的高三。
高考,如期而至,又如释重负地结束。
考完最后一门英语,铃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考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声,紧接着,所有人都开始欢呼,把书和卷子,撕得粉碎,漫天飞舞,像一场盛大的雪。
我没有撕书。我只是默默地,收拾好我的文具,走出了考场。
我们班的散伙饭,定在坡子街的一家口味虾店。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喝了酒。男生们勾肩搭背,吹着牛,说着以后要如何如何。女生们则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很多人都哭了。
我喝了点啤酒,脸很烫,胆子也大了一点。
我看到陈默,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剥着虾。他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跟着大家笑一笑。
我们班长,拿着一沓同学录,挨个地让大家写。写到我这里的时候,我犹豫了很久。
我翻开陈默的那一页,上面已经写满了各种祝福。
“默哥,以后常联系!”
“祝前程似锦!”
“愿你在大学,找到比我还帅的室友!”
我拿着笔,想了很久,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想写的,太多了。我想把我这三年,所有的心情,都写下来。我想告诉他,我因为他,才努力学习,才考进了光荣榜。我想告诉他,他就是我整个青春里,那束最亮的光。
但最后,我只写了四个字:“祝你,一切都好。”
署名,夏然。
写完,我把同学录递回去。我觉得自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散伙饭快结束的时候,大家开始聊各自的志愿。有人说要去北京,有人说要去上海。
轮到陈默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说:“我应该会去南京,南大。”
南京。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报的,是武汉大学。
长沙到南京,一千多公里。我们之间,隔了不止是两层楼了,而是,一整个长江。
那天晚上,我是怎么回的家,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长沙的夜风,吹在脸上,很凉。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我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的青春,好像,就这么结束了。
故事到这里,本该就结束了。
我和陈默,去了不同的城市,开始了各自的大学生活。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他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青春,然后,消失在了人海。
我以为,我会慢慢地,把他忘记。
直到大二那年,我高中的同桌周婷,来南京旅游,顺便找我玩。我们俩在夫子庙,吃着小吃,聊着天。
她突然,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哎,夏然,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
“什么秘密?”
“你还记得陈默吗?就你高一的那个同桌。”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记得啊,怎么了?”
周婷压低了声音:“我前段时间,跟我们高中的一个学弟聊天,他告诉我的。他说,陈默在高三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女生。”
我的手,抖了一下,一串烤鱿鱼,掉在了地上。
“……是吗?”我故作镇定地问,“是哪个啊?我们班的吗?”
“不知道。”周婷摇了摇头,“那个学弟也说不清楚。只说,陈默那段时间,状态很不好。有一次,他喝多了,跟室友说,他觉得那个女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喜欢她。他还说,他最后悔的,就是在同学录上,没敢把心里话说出来。”
周婷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想起了高三那年,我拼了命地学习,只为了能和他的名字,出现在同一张纸上。
我想起了散伙饭上,我拿着笔,在他同学录上,犹豫了很久,最后只写下了“一切都好”。
我想起了他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剥虾的样子。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周婷吓了一跳:“哎,然然,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我摇着头,一边哭,一边笑。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我不知道的角落,他也曾经,像我一样,挣扎过,彷徨过,小心翼翼过。
原来,我那场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从来都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们就像两条在黑暗中,朝着同一个方向,默默前行的鱼。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能看到对方泛起的微光,却始终,没有勇气,去触碰对方。
我们都以为,是自己在单向地,游向对方。却不知道,对方,也正在,努力地,向自己游来。
我们就这样,在那个叫做“青春”的,巨大的,沉默的海洋里,完美地,错过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陈默的消息。
我毕业,工作,留在了长沙。我又吃过很多次“帅哥烧饼”,也路过很多次雅礼中学的篮球场。只是,再也没有那个,能让我心跳加速的少年了。
有一次,我回母校。看到教学楼下,又贴出了新的光荣榜。一群穿着校服的学弟学妹,围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有些喜欢,注定要埋在心底。
但那又怎么样呢?
谢谢你,陈默。
谢谢你,出现在我的青春里。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那个为了和你并肩,而努力发光的,更好的自己。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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