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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年秋,睢阳城头的残阳浸透血渍,张巡指节扣在女墙箭痕处,望着城外如蝗虫般蠕动的叛军营帐。他身后传来铁甲摩擦的细响,回头一看,副将南霁云正将半块发霉的胡饼掰成碎末,撒进沸腾的陶罐里。
"将军,这是今日最后半袋麸皮。"南霁云喉结滚动,铁盔下凹陷的眼窝泛着青灰。陶罐里浮起几片枯叶,那是从城隍庙老槐树上刮下的树皮。
三更梆子响时,东市粮仓地窖传来凄厉哭嚎。张巡提灯冲进阴冷地窖,火光照亮满地蠕动的黑影,上百饥民正用瓦片刮食墙缝里的苔藓。角落里,一个老妇死死搂着襁褓,婴儿青紫的小脚,从破布里垂落,脚踝处凝结着冰晶似的尸斑。
"报!南门箭楼坍塌!"传令兵踉跄跪倒,肩头插着半截箭矢。张巡伸手扶他时,摸到黏腻的液体,借着火光才看清是暗绿色的胆汁,这士兵胃囊里,早已没有鲜血可流。
菱花铜镜映出小妾芸娘梳理云鬓的手,象牙梳齿间缠绕着几缕青丝。她忽然停住动作,镜中浮现张巡铁甲染血的倒影。
"将军要借妾身性命?"芸娘指尖抚过妆奁里的金步摇,那是上元节张巡用半块玉佩换的。她突然轻笑出声,笑声惊飞屋梁上啄食蛛网的瘦鸦:"当年您从山匪刀下救妾时,可说过要护我一世周全。"
张巡战甲上的护心镜泛起寒光,照出案头堆积的阵亡名录。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写着昨日饿死在瓮城的二十七名守军姓名。
"睢阳若破,江南百万妇孺皆成俎上鱼肉。"他解下佩剑横在案上,剑格处嵌着的蓝宝石倒映出芸娘颤抖的睫毛:"此剑曾斩突厥王子,今日......"
芸娘忽然握住剑刃,血珠顺着剑身滚落,在阵亡名录上晕开点点红梅。她将金步摇插进发髻,胭脂抹得比新婚夜还要浓艳:"请将军为妾梳最后一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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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子时梆响,城头飘起异香。南霁云盯着陶瓮里翻涌的雪白肉块,突然认出浮上水面的月牙形胎记,那是芸娘斟酒时,广袖滑落露出的印记。
"吃!"张巡剑尖挑起肉块,寒光劈开浓雾。士兵们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有人突然扑到墙根呕吐,吐出的却是草根与观音土。
更恐怖的画面在次日黎明上演。当二十三个妇人被铁链拴上城楼时,有个怀胎八月的孕妇突然挣断绳索,抱着隆起的小腹纵身跃下城墙。她坠落在护城河冰面上的闷响,惊起一群啄食尸骸的乌鸦。
腊月初八,睢阳城头竖起人骨制成的箭垛。张巡撕下《孙子兵法》书页裹箭,墨写的"围地则谋"在寒风中簌簌作响。他搭箭拉弓时,听见脚下传来细微裂响,冻僵的守军尸体正与城墙冰层融为一体。
"轰!"城门崩塌的刹那,张巡将最后三支箭射向东南方。第一箭穿透叛军大纛,第二箭钉死战马上的尹子琦,第三箭在空中划出血色弧线,直指三百里外贺兰进明屯粮的彭城。
腊月廿三,睢阳城头积雪凝成暗红冰棱。张巡跪在碎裂的"睢阳"匾额下,将最后半卷《六韬》撕成纸条。南霁云捧着陶瓮踉跄而来,瓮中浮着半片染血的婴儿襁褓,那是昨夜城破时,被叛军铁蹄踏碎的民妇怀中之物。
"将军,食之可撑三日。"南霁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枯骨。张巡突然狂笑,震落城堞上的乌鸦。他抓起一把纸条塞进瓮中,墨迹在肉汤里晕染成诡谲云纹:"昔年诸葛亮草船借箭,今日我张巡便以血肉为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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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戌时三刻,叛军云梯再度压城。张巡突然扯开胸甲,露出心口处狰狞箭疤,那是三年前与突厥决战时留下的。他抓起铁砧上的火炭按在伤口,焦糊味中,竟用鲜血在城墙写下逆天符咒:"以吾血为墨,以吾骨为笔,唤睢阳三万冤魂,借尔等七日阴兵!"
咒文成型的刹那,狂风卷起积雪,城头旌旗猎猎作响。南霁云突然瞪大双眼,他看见张巡的影子在月光下分裂成无数重影,每个影子都化作持戟武士,踏着血雾向叛军冲去。
尹子琦的狼头盔在火光中闪烁,他挥刀砍翻一个"阴兵",却发现刀刃穿透的是半透明的魂体。突然,他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张巡的真身不知何时已至阵前,手中铁剑竟燃起幽蓝鬼火!"尹贼!可识得这招'鬼哭斩'?"剑锋劈落的瞬间,天地变色。
睢阳百姓只见城外腾起百丈血光,仿佛银河倒卷。待血雾散尽,三万叛军竟僵立原地,眉心皆现朱砂红点。尹子琦的狼头盔滚落在地,头颅上插着半截竹简,正是张巡适才撕碎的《六韬》残页。然而,张巡的左臂已化作白骨。他踉跄着扶住城墙,突然呕出大口黑血,血中浮出芸娘的金步摇。
"将军!阴兵过境,阳寿折损啊!"南霁云扑上来扶他,却见张巡右眼淌下血泪,左眼却亮得骇人,那分明是芸娘殒命时的眼神。"告诉后世......"张巡将铁剑刺入自己心口,剑身竟吸饱鲜血,化作一柄血玉巨弓,"睢阳血未冷,大唐魂永存!"
他纵身跃下城墙的刹那,血弓自动拉满。三支由他脊骨炼成的白骨箭离弦而去,第一箭穿透叛军粮仓,十万斛粟米瞬间化为血水;第二箭射落长安城头的叛军黄旗,旗面飘落在肃宗御案前;第三箭直上九霄,在月轮上刻下深深的箭痕。
4
当叛军发现张巡的尸体时,他仍保持着拉弓的姿势。更诡异的是,每具靠近尸体的叛军都会突然七窍流血,他们的耳中传出芸娘的恸哭、孕妇的惨叫、孩童的啼哭,最后化作张巡的朗朗读书声:"夫兵者,诡道也......"
尹子琦的副将试图斩下张巡首级,刀刃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寸寸碎裂。他惊恐地发现,张巡的头发正在疯长,眨眼间已遮蔽半座城墙,发丝间缠绕着无数婴孩的银锁。
三日后,张巡的坐骑踏雪突然出现在彭城。这匹本该饿死的战马背负着血书,冲破贺兰进明的中军大帐。血书展开时,竟化作漫天血雨,将囤积的粮草浇得寸草不生。
大中二年,唐宣宗夜梦睢阳血战。梦中,张巡的白骨箭突然化作满天星斗,其中最亮的那颗坠入凌烟阁。次日,他亲笔题写匾额时,朱砂竟渗出鲜血,在"忠烈"二字旁凝成月牙胎记。
二十三年后,扬州大明寺的银杏树下,白发老卒指着经幢上的箭痕喃喃:"那日城破,将军血衣挂在旗杆上三日不倒。"香客们却簇拥着新落成的娘娘庙,庙中芸娘塑像前的供盘里,赫然摆着一碗永不凝固的血羹。夜风穿堂而过,烛火在"千秋巾帼一杯羹"的匾额上投下摇曳暗影。
供桌下,几只饿鼠正在啃食褪色的红绸,那是天宝十四年,芸娘嫁衣上裁下的最后一块完整布料。芸娘的塑像开始流泪。泪珠落地生根,竟长出带刺的蔷薇。老庙祝说,每当朔风吹过,花瓣就会变成金步摇的形状,叮当作响如环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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