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槐花开

王彬彬

小区周边的山上，洋槐花又要开了。我不禁有几分惆怅。

洋槐，原产地是美洲，辗转传入中国。来自异域，所以叫洋槐。由于树枝上长满刺，像一排排尖利的牙齿，又叫刺槐。洋槐对气候、土壤的适应能力应该很强，全国许多地方都长着它。在我生活的南京，也很多见。我现在托身的小区，位于江苏南京到镇江间的宁镇山脉上。周边一座座不高的山连绵着。山脚下，还有山与山之间平坦些的地方，原本植被有些稀疏或者干脆无植被处，便种上草木。洋槐，就是人工种植的。

南京的洋槐，每年4、5月间开花。洋槐花是纯白色的，白得浑厚，白得沉着，白得稳重。洋槐花的白，很像栀子花。但栀子花是一朵一朵地开，哪怕开得再密，每一朵也是独立枝头。而洋槐花则是“簇串”着开。“簇串”，是我杜撰的一个词。有的花，是成簇地开。有的花，是成串地开。而洋槐花，是既成簇又成串地开。一串串簇开着的花，洁白地挂在枝叶间，一串挨着一串，有一种奇异的美。我喜欢任何一种洁白，又尤其喜欢洋槐花这种端庄而流丽、硕健而婀娜的白。洋槐花散发着清香，是那种淡淡的香，似有若无。我喜欢这样的花香，香得含蓄，香得羞涩，香得高贵。

洋槐花是能吃的。每年洋槐花开的时候，小区边上的菜场里都有人卖洋槐花。

采洋槐花，通常有三种方式。一种，是站着采摘。这很像采茶。站着，很累，而且只能采摘手够得着的花。这一处摘完了，就挪步别处。第二种，是把一棵洋槐树弄得倒伏在地上。采花者通常会选择那种树干只有成人手腕那般粗，却长得很高、挂花很多的树。他们几个人一齐用力，把那棵树从靠近根部处折断。不过，他们只能折断树皮包着的木质部分。树皮弄不断，但也开裂成好几条。树倒伏在地，这样就可以围着这棵树采上半天一天。有时候，树并非断裂，而是被连根拔起。倒伏着的树，只有倒下的那一面还有不多的根须仍在泥土里。第三种方式，是用锯把一棵树锯断。既然动用了锯，当然就选择那种树干很粗、枝叶茂盛从而挂花特多的树了。

每年洋槐花开的日子，偶尔还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棵洋槐树，倒伏在一块巨大的塑料布上；一家人围坐在树两边，不紧不慢地把枝上的花摘下来。这一家人，有时是一对年轻夫妇，带个孩子，还有一个保姆模样的女子；有时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孩子，还有一两个老人。他们有说有笑。塑料布上散乱地放着面包、蛋糕、矿泉水、苹果、香蕉、火腿肠……

那些只是倒伏却没有锯断的树，仍贴地而活着，像一个受伤的人，枕着手臂侧卧在地。第二年春天，仍然有洁白的花贴地而开着，但那花失却了挂在枝头时的硕健、饱满，显得干干瘦瘦，像是受伤者苦涩的笑。采花者当然看不上这样的花，他们会去盘算另一棵树。我每年对着这样的人，只敢怒目而视，并不敢上前喝止。只是有一次，在一个僻静处，发现了一中年男子正把一棵树弄弯了，双手吊在快要与地面平行的树干上。他两腿弯曲，屁股用力地上下运动着，想用身体的重量把树干弄断。奈何他身体单薄，分量不够。我站在一丛枝叶后面，连喊了三声，一声高过一声。瘦男子愣了一下，双脚着地，但两手仍抓着树干。过了一会儿，见无动静，便又把双腿一弯，继续着他的运动。

洋槐树不开花时，是极普通的树，似无可观之处，开花时却十分明艳、妖娆。每年的花期不过十天半月。这十天半月，是洋槐最美丽的时候，也是洋槐遭受“劫难”的时候。花木是人类的朋友，花木不语，也有情感。今年再见洋槐花，希望自己的惆怅少一些。

《 人民日报 》( 2025年03月26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