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几百年前,这村子就已存在。村里半山腰那棵古柳,五六人都不能合抱,树中心已经空了,却仍枝丫繁茂。爷爷辈的老人,也说不清楚这棵柳树有多少岁了。
这棵柳树占据的地方甚为神奇,恰在山的上下的中间,又在山梁左右的中间。树右边的山坡山地,日照时长,村里人把这叫“阳洼”;树的右边,日照不多,村里人把这叫“阴洼”。
阳洼尚有三五户人家,阴洼则无人居住。
这村子里,所有的人去世,归宿都是阳洼,或者阴洼。阳洼多坟墓,阴洼少坟堆。
土葬,找阴阳师寻一块地方,挖巨型坟坑,在向阳、靠山一壁上再挖一个窑洞,棺椁便放入这窑洞,填土至平;又在上面堆土,高高堆起,仿佛一个土馒头。
唐诗说: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
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土馒头”,指的就是这种坟堆。
所谓“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即人人都需死,谁都躲不了,宋人范成大所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这土堆上,初时黄土苍苍,下面围着缠白纸的丧棒,没多久便杂草丛生,蒿草齐腰,埋没掩映一个人所有的过往。那些送葬时代表着孝子贤孙的孝意多少的哭丧棒,很快就腐烂不堪,掩入草丛,不见踪迹了。
通常,一家人的坟地是在一起的,依次排列,像是祖宗牌位的放置方法,最上是最高的人(鬼),后来的人(鬼)按辈分排列其下。
于是,同一个坟茔的地基上,便会耸立好多个坟堆。夕阳荒草的影子里,那一家已走的人,仍然聚在一起,等待固定时节里儿孙们的祭拜。
村子里的人,把这些土馒头,叫“坟阙”。
村子里所有人家,都依山而居,绝大多数是同姓同宗。三五外姓,也与主姓牵连甚深,不是流落此地做了上门女婿而后人为延续其姓的——俗称“顶门门”,就是有亲戚关系的外村人因不能长居其地而迁来的。
无论主姓外姓,居所都离祖上的坟阙不远。
黄土山的梯田像人为赋予它的纹路,又如黄土泛起的波浪。春嫩黄,夏葱郁,秋悲凉,冬苍茫。数不清的坟阙错落躺在栉比的梯田里,俯视着子孙院落里的烟火。
外姓中有一户姓徐的,三代前的上门女婿,传至今,只剩下三口人。夫妻二人,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
男人不幸,早死。
他死时恰四十岁。而且没有任何病症,离奇死亡。
他妻子说,丈夫在死的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喝了一些酒,就躺在炕边睡着了。右手垂在外边,她怕风伤了他,便想把那只手抬起来给放进被窝。
但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只手非常重,自己几乎抬不动,用尽力气,才抬上去。塞进被窝的那一瞬间,炕前地上,突然伸出一只巨大的手,一把抓住了丈夫将要放进被窝的右手,用力一扯,丈夫就滚下炕来。大叫一声,两眼翻白,口中嗬嗬声不断,跟着身体渐渐陷入地中。
女人吓坏了,拚命拽住丈夫上衣,喊孩子一起来拉着丈夫。
但听得豁啦一声,地仿佛裂开了一个缝隙,丈夫被拽了进去。女人手里只剩下一件丈夫的衣服。
妻、子惊吓过度,双双大号。呼啦一声,连那件被女人扯下来的衣服也被拽了地下去,不见了踪迹。
天渐渐全黑了,大门外的杨树叶在晚风中啪啪作响,仿佛鬼魅的鼓掌。
孩子早已六神无主,哭也无声,女人在极度惊恐中眼神迷惘,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丝丝凉气从头顶拔出,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猛然间,只听到厚重的木大门上传来沉闷的敲门声,不,那声音不像敲门,而是撞门,宛如古代士兵用巨木撞击城门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极富节奏感。
咚——咚——咚 ——
孩子复被惊吓,重又哭出声来,女人的心仿佛被脚重重踩了几下,猛烈地跳了起来,惊惧只有更甚。
她怕得过分了,但孩子的惊惧激起她的力量,保护孩子的欲望永远是一个母亲无穷的力量来源。
女人奋力冲出房门,奔到大门后,扑在大门上,用肩膀使劲儿顶着木门,额头上的汗下雨般的滴下来,砸在地上,声音巨响,像那撞门的声音。
咚——咚——咚 ——
砸门声更重,女人的心似乎膨胀了无数倍,跳动的声音,像门被撞击的声音。
突然,门外传来了男人的声音:“玉翠,开门!你是死人吗?”
这声音太过熟悉,叫门的焦躁也像往日的男人。
可是,女人与孩子明明见男人被一只手拽入了地下呀!
女人的惊恐只有更甚,贴眼往门缝里觑,只瞥见男人三寸宽的脸,鼻头红红的,一股酒味溜了进来,果然是丈夫。没错,他跟往日一样,肩头上搭着汗衫,光膀子归来。
女人回头,见儿子趴在门口,圆睁双眼,口里还说:“是爸爸!”
初升的月亮,光辉淡淡的白,在院子里铺着白茫茫的宁静,正一寸寸扩大,似乎发出细细咀嚼的沙沙声,又似一个人的灵魂在土地上行走的声音。
门外的男人还在砸门,作势要用脚踢。
女人“啊——”的一声,打开了门。
男人虎着脸走进来,骂道:“你死了?!”
他平素不爱说话,这句话骂完,自顾走进了房,留下错愕的妻子在院里,一阵风袭来,女人全身一抖,打了个颤,原来汗水早都湿透了衣服。
男人回家就睡了。
女人想问他明明在家,怎么又从外回来了?
可是,男人的鼾声四起,仿佛之前的模样,似乎刚才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女人只能揣着惴惴的心睡了。可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几次想推醒丈夫说说刚才的事情。终究还是没有。
她想,这事儿明天再说,白天总不至于见鬼吧!
第二日,这个男人死了。
天亮时女人叫他,他全屋声息,醒不过来。
他死得莫名其妙,脸上神色安详,身体全无病状,但是没了呼吸。乡镇的医院做了检查,判定人已死亡。但具体死亡原因,谁也说不清楚。
女人和孩子只能含泪葬了他。
把他葬进徐家的坟阙里,那里,有五个坟堆,是徐家三代古人。
后来,这女人精神便有些恍惚。
这个男人的去世前玄乎的遭遇,是她亲口说的。
这村里的习俗是,一家有红白事,全村人都会去帮忙,所有参与安葬男人的人都没发现男人的尸体有任何异常。
可是,女人和孩子都说,丈夫(爸爸)入殓前,平躺在一块门板上,双眼睁得极大,两道鲜红的血印从他眼中挂了下来,瘆人极了。
村人都说这母子因为男人去世而精神有点恍惚,把女人的话都当疯话。初听好奇,听得津津有味;再听不信,安慰一番;三听无味,提几处疑问,略带嘲讽。
听多了就嬉笑打岔,毫无顾忌地反问:“那你男人厉害么,前世一定是天上个神仙。”
女人说,你们这些瓜怂,不信,迟早被收了。
没多久,村里人都信了女人的话!
这里的习俗是人去世之后要过七七、白天、头年、二年、三年,三年之后,这坟才算老坟。新坟则要常打点,有诸多规矩。
七七自下葬日起算,每七日一个节点,要在坟头点灯烛、烧纸,大节点一共过七次。前三七,即二十一天内,每日傍晚都要在坟前点灯烛、烧纸。后四七,每逢第七日黄昏在坟前重复上述步骤。第四十九天,七七结束。
但第四十九天,不必去坟头,只在家门口点灯烛、烧纸。送亡人离家。
百日、头年、二年、三年,可做白事过。需要摆酒席,请阴阳师收拾坟堆,甚至念经超度。头年、三年,一般必过。三年,可视作红事,因为这算是亡人彻底离开这个家的日子,从此之后,他的一切,都不在家的任何一个地方。活着的人也已能平复心情,开始新的生活。
这算是礼乐守孝三年的延伸变化。
男人七七,即入葬后第四十九天的黄昏,家族血脉亲近者都到了,也有其他村人去送的。
黄昏后的黑暗被灯光、火烛照得无处躲藏,只能跑远了聚集出遥远的深邃,越来越黑,仿佛吞噬了很多白日里的秘密,显得诡秘。
众人准备好诸事,在大门口准备跪拜烧纸送灵。
纸燃起,火光在黑暗中摇曳,把地上的秋的寒意驱赶得扭捏飘摇。
忽然之间,众人音乐听得有乐声从山谷中盘旋而来,越来越近,似乎是唢呐的声音。渐渐,这乐声已到了大门口,挤进木门,充斥于院落。
众人错愕之中,有人指着火堆惊呼:“徐老四!”
火光之后,明暗交际的地方,只见男人身影在空中摇动,光着膀子,肩头搭着汗衫,一如生前,嘴巴开合,似乎在说话。
人们大躁,女人们惊倒好几了。
只见那男人的尸身随着乐声,摇摇晃晃,进入大门,撞入房门,在房梁之间盘旋不断,又跌出房门,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随着乐声而去,一路往山腰坟阙飘去。
众人惊惧无度。当时月黑无风,无人敢追去。
村里有个入赘别村做了上门女婿的虎娃,三十多岁,恰好这几日回村来了。他丈人是附近有名的神棍,到处给人做神鬼镇魇祈禳之事,虎娃时常跟着给丈人打下手。
他今日正好在这里,见了这等怪事,却也不知所措。
有人就说:“虎娃,你老岳夫不是能得很么?四处抓鬼,这事你能弄呀。”
虎娃受激,找女人要了一瓶酒,咕咚咚喝了大半瓶,然后在坡下桑树上折了一根小儿手臂粗的桑枝,嘴里大骂着往徐老四尸身飘的方向找去。
众人胆大的,便偷偷在后跟随。
那虎娃一路追到山腰,在不阴不阳的那棵大柳树下四处转圈,不断敲打树根,而后一路小跑着追打,宛若疯子。
别人眼里瞧出去,什么也不见,也不知道他在打什么。
渐渐,虎娃追打到了徐老四的坟阙,那梯田边上,有几十株槐树、柏树。
虎娃在徐老四的坟堆上一通抽打,边打边骂,忽然,那唢呐乐声又从柏树槐树间响起。
虎娃追到树下,只见一棵柏树下有荧荧鬼火,徐老四的尸身在火上飘舞。虎娃举起桑棒就打,那尸身也骂道:“徐家刨人坟,遭报应!”
虎娃也骂:“我把你这催命不安生的鬼。”
一桑棒锤下去,尸身忽然倒了,唢呐声也不见了。
众人围拢起来,看方才飘舞的那徐老四的尸身。它在几颗蓝色荧火里扭了几扭,却又倏忽不见了。
这下村里人沸腾了,都相信先前女人所说的话了。
虎娃说,这事有点门道,最好让他岳父禳之,女人家里才能得安生。
于是,安排人去请虎娃的岳父褚半仙。
褚半仙听了事情经过,对请的人说,你先回,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也不能白天走。我得晚上走,让小鬼抬轿领路,等你到家,我也到了。
请的人当天中午去,当晚八九点就回到了徐家,等他进门,却发现褚半仙果然已经到了。
褚半仙把虎娃叫到院子的东南角,两人嘀咕了一会儿。
回到房里,四处转圈查看,又让虎娃把一块鹅蛋大的青石烧得黑红,铁马勺里盛满了醋,把烧热的青石扔进去,醋味伴着沸腾的热气四下飘散。
虎娃端着这马勺,满院子、满房子快步转圈。徐家的院子霎时迷蒙如炼狱。
褚半仙把女人叫到旁边,仔细询问前事。
最后,他说,这事不大,可以禳之。
但需要两步,第一步,找旧坟;第二步,起新坟。
找旧坟,是因为跳舞的徐老四的尸身所说的那句话,徐家曾经挖了别人的坟,积下了几世宿怨,必须找到那坟,才能化解怨仇;
起新坟,是因为徐家占了人家的旧坟,旧坟之鬼没地方去,只能占徐老四的坟阙,如今二鬼同穴,难分彼此,天天打架,需要起棺分骨,另做安葬。
起新坟不难,坟阙就在山腰的梯田里。
找旧坟,从何找起?
褚半仙说,旧坟就在炕下面。徐家这处地方的地基,是徐老四爷爷手里就打下的,当时各种变动,一定没发现这地基下面有古坟。
所以,女人才会看见徐老四被一只大手从炕上拖进地里的情形。
这番话,把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半信半疑。
褚半仙说,眼见为实。
但女人是信了,她觉得找到了真仙。
褚半仙让虎娃用石灰围着炕圈撒了一道灰墙,又找了三人帮忙,加上虎娃,总共四人听他指令行事。
炕东靠着墙角,一人持削尖了棒头的桑木戳着炕土;炕西角一人用铁锹挖一坑;坑北角虎娃用马勺盛醋放热石熏蒸;炕南角点灯烛、烧了一堆纸。
褚半仙亲自持锹,在徐老四垂胳膊被大手拉入地下的炕西北边下边的土地上,用石灰撒了一个圈,在圈里挖了一锹。
褚半仙让其他人轮流挖这个圈里的土。自己拿着一个龙稍(五彩布做的鞭子)不断抽打地面。
众人合力,屏息凝神,到了三更,挖了两丈多深的一个坑。
猛然,咔嚓一声,铁锹铲在一块硬硬的东西上。坑里传出一声长长的“啊呀”声,挖土的人吓得哆嗦,却又在坑里无处可躲。满屋子的人吓得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似乎怕大呼一口气都会惊了什么。
褚半仙沉声喊:停!
他口里含了一口醋,跳下坑,扬起头,脖子转圈,嘴里的醋喷在坑周围,朝东南方蹲了下来,慢慢刨开泥土。
很快,一个白色有泥锈的脚骨露了出来,是一个右脚骨架的样子。
褚半仙从怀里扯出一块破旧得快要发黑的红布,盖在那脚骨上,说:“打扰了!”
又高声念:“三轮世界犹灰劫,四大形骸强首丘。今日惊动,奉上馒头。”
那红布下的脚骨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动,众人只见褚半仙疾速伸手入怀,拿出一个木签子,嗖的一下就扎在那红布上面。
坑里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山魈的私语。
褚半仙却不为所动,双手快速而又轻捷地刨土,很快,一具骸骨赫然出现在灯光下,森森吓人。
骸骨的右手边,还有一支半尺长的小唢呐,铜锈斑斑。
毕竟褚半仙如何起棺,徐老四又如何棺被三起?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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