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张伯伟教授《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第二章《推源溯流论》第一节《“推源溯流”法释名》,更多内容,请参见原书。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诗话》在比较《文心雕龙》和《诗品》时曾指出:“《诗品》之于论诗,视《文心雕龙》之于论文,皆专门名家勒为成书之初祖也。《文心》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盖《文心》笼罩群言,而《诗品》深从六艺溯流别也。”章氏指出锺嵘《诗品》的特色是“溯流别”,易言之,即运用了“推源溯流”的批评方法。纵观中外文学艺术的发展,每个艺术家都是存在于一定的文学艺术传统之中,并以自己的独特贡献成为这个传统中的一部分,没有一个人可以拒斥其前人的影响,而任何一个杰出的艺术家,也必然会对其同时代人或后人产生影响。文学艺术史的发展,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作家、艺术家彼此关联、血脉相续的历史发展。罗宾·乔治·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将艺术史上的这种现象称为“艺术家之间的合作”,并指出:“如果我们不怀偏见地翻阅一下艺术史,我们就会看到艺术家之间的合作向来是一条规律。”那么,批评家在考察一个时代的作家、作品时,将他们放在历史发展的前后联系,亦即文学传统中予以衡量、评价,就是这里所说的“推源溯流”法。
锺嵘《诗品》以“溯流别”著称,其书评论了自汉以来的一百二十多家作品,并对其中三十六家——寻其体源,最后归为《国风》《楚辞》两大系统(出于《小雅》者仅阮籍一家),形成了一个有秩序的系列。但这种方法是否为锺嵘所特有?在后代是否得到继承发扬?从历来的讨论看,不少人是将它视为一种孤立的现象,章学诚堪为代表。他指出:“论诗论文而知溯流别,则可以探源经籍,而进窥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矣。此意非后世诗话家流所能喻也。”(《文史通义》卷五《诗话》)章学诚批评后世诗话家“沿流忘源”(同上),而他自己在这里却不免“寻源忘流”(章学诚对于“诗话家流”的批评在当时有所特指,即袁枚的《随园诗话》。但即使就《随园诗话》而言,其中也不乏运用“推源溯流”法的实例。)。实际上,自锺嵘以降,“推源溯流”法已经成为广为人用的批评方法之一,这在古人大量的诗话、序跋及书信中俯拾皆是。以下依时代为序,略举数例。皎然《诗式》卷三《论卢藏用〈陈子昂集序〉》云:
子昂《感寓》三十首,出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
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二十云:
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遗山诗集》卷十一)
李治《敬斋古今黈》卷六云:
欧阳永叔作诗,少小时颇类李白,中年全学退之,至于暮年,则甚似乐天矣。李白、韩愈、白居易之诗,其词句格律各有体,而欧公诗乃具之。
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云:
《三百篇》勿论矣,姑以汉言之:苏子卿、李少卿非作者之首乎?观二子之所著,纡曲凄婉,实宗《国风》与楚人之辞。二子既没,继者绝少。下逮建安、黄初,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刘公干、王仲宣力从而辅翼之。正始之间嵇、阮又叠作,诗道于是乎大盛,然皆师少卿而驰骋于风雅者也。自时厥后,正音衰微。至太康复中兴,陆士衡兄弟则效子建,潘安仁、张茂先、张景阳则学仲宣,左太冲、张季鹰则法公干,独陶元亮天分之高,其先虽出于太冲、景阳,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远韵,犹大羹充铏,不假盐醯,而至味自存者也。元嘉以还,三谢、颜、鲍为之首。三谢亦本子建而杂参于郭景纯,延之则祖士衡,明远则效景阳,而气骨渊然,骎骎有西汉风。馀或伤于刻镂而乏雄浑之气,较之太康,则有间矣。……(《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七)
刘熙载《艺概》卷二《诗概》云:
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而于嗣宗之渊放,景纯之俊上,明远之驱迈,玄晖之奇秀,亦各有所取,无遗美焉。(此处对各家风格特点的概括,多袭用《诗品》语。如《诗品》评阮籍“厥旨渊放”;评郭璞“用俊上之才”;评鲍照“驱迈疾于颜延”;评谢朓“奇章秀句”。)
从以上列举的材料中,略可考见自唐迄清的批评家使用这一方法的大致情况。在这些例子中,作者虽未明言其所用方法为何,但就其实际运用加以考察,就是“推源溯流”法。至于明白点出前人运用这一方法或自己明言使用这一方法的,则可以下列二例为代表。赵翼《瓯北诗话》卷二指出:
李、杜诗垂名干古,至今无人不知。然当其时则未也,惟少陵则及身预知之。其赠王维不过日“中允声名久”,赠高适不过曰“美名人不及”而已,独至李白,则云“干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其自负亦云:“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似已预识二人之必传干秋万岁者。赠郑虔虽亦有“名垂万古知何用”之句,然犹是泛论也。此外更无有许以不朽者。盖其探源流,自《风》《骚》以及汉魏六朝诸才人,无不悉其才力而默相比较,自觉己与白之才,实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以一语吐露,而不以为嫌。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也。
杜甫《戏为六绝句》中有“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之句,则在其心目中,自寓有源流正变的看法,而赵翼乃为之明白点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六《东坡词》提要指出:
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以清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至轼而又一变,如诗家之有韩愈,遂开南宋辛弃疾一派。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然谓之不工则不可。
在这段文字中,《四库提要》作者明确表示他是用“寻源溯流”的方法,以考察苏轼词的历史地位的。
需要指出的是,“推源溯流”法的运用并不只限于文学,它还旁及其他艺术领域。如明代李开先的《中麓画品》,其第五篇完全是用“推源溯流”法评论明代画家的,即“述各家所从来之原”(《序》),兹节录数则如下:
云湖(陶成),其原出于赵千里、僧巨然。豪荡过之,巨细皆妙。
古狂(杜堇),其原出于李唐、刘松年。人物更奇,树石远不逮也。
叶绅,其原出于梁楷、马远、夏珪。精理坚实,最为近古。
吕纪,其原出于毛益、罗智川。过于益,不及智川。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十四《中麓画品》提要谓此书“大致仿谢赫、姚最之例,品明一代之画,分为五品,每品之中,优劣兼陈”。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卷四《中麓画品》解题云:“是编品第出于伯华(李开先字)自创,与向来品画不同。”论述皆欠精当。事实上,《中麓画品》的体例受锺嵘《诗品》影响颇大,而其“述各家所从来之原”,更是传统的“推源溯流”法在绘画批评上的运用。
总之,“推源溯流”法注重在历史发展中考察文学家、艺术家的创作,在与前人的比较中确定各自的地位,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这种方法得到了持久而广泛的运用,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传统方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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