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不上一本畅销书，但我的编辑生涯彻底被它改变了

文/奇奇 果麦北京产品部

一篇“非典型”编辑手记

商务君按：在遇到陈慧之前，奇奇自称是一个“佛系”编辑。误打误撞入行，坦承编辑水平有限，陆续做过一些书，也都没什么波澜。直到她读了在菜市场摆摊的陈慧的文字，那些努力生活着的普通人的故事，让奇奇决定不再“躺平”，她要为陈慧再出一本书，一本面向全国读者的书。

“不会写命题作文”“文档不会做”“啥时候写好，那我就不知道了”“卖得好当然好了，不好就不好嘛”……就这样，一位突然支棱起来的编辑发现了一位率性的“野生”作家，于是有了这本充满烟火气的《在菜场，在人间》。“做自己相信且喜欢的事”，奇奇意识到那件事是什么了。

同事问，是否能给《出版商务周报》写一篇《在菜场，在人间》的编辑手记？我条件反射地反问：“可以多给点时间吗？”

《在菜场，在人间》；陈慧/著；天津人民出版社，果麦文化 出品；2023年12月

因为这本书的故事起点在两三年前，对于打工人日益钝化的记忆来说，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得花时间好好理理，找找最初的线索。

我是一个没什么志向的人，比较“佛系”“躺平”，和这个行业里众多的理想主义者相比，我进入出版行业纯属误打误撞。2021年，我又赶上运气好，误打误撞加入果麦北京产品部，入职时，我坦诚地跟领导讲：“我做编辑能力有限，能不能就让我当个助理？”

当然了，领导温柔地进行了鼓励，并果断地拒绝了我的请求。

后来陆续做了一些书，但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直到2021年底，我遇到了陈慧——我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里所遇见的最另类的写作者。

她几乎改变了我对这份职业，对“做书”这件事的所有认识。

《在菜场，在人间》作者陈慧

偶然发现一位有故事的大姐

2021年11月8日，还记得那是个中午，吃完饭正在刷手机，看到某读书公号发了一条文章，标题是《“妈妈，你离婚吧！””你爸爸人也没那么坏……”》。好巧，大脑在吃饱的时候是懒得深入思考的，这个“狗血”的标题看起来就很适合消食。

读完整篇文章之后，我悟了：标题就像一个人的名字，叫“诸葛钢铁”的，未必不是个风情万种的美女。

总之——别消食了，选题来了。

公号里写到文章原标题为《养母》，出自作者陈慧新书《世间的小儿女》。当然，里面还有一段对陈慧的介绍。

44岁，养女，单亲妈妈，菜市场摆摊十余年，出了两本书，野生作家，娜拉出走……要素过于齐全。

网上搜一搜，发现这位姐姐竟然还不是素人作者，已经出了两本书，不过都是当地出版社出的。顺手查下开卷数据，销量比较一般，但豆瓣评价倒是不错，于是心动不如行动，果断下单。

阅读之后的疯狂心动

阅读完陈慧作品的第一感觉，是根本不知道这些文字该被怎样分类。

“70后”的陈慧是个未经训练的写作者，生活在农村，职高学历，28岁为了谋生开始在镇上的菜市场摆摊，靠卖打火机、蚊香、剪刀等小杂货谋生。摆摊之余，写点文字排遣生活的艰难和不如意。

据她自己所写：起初连标点符号、“的、地、得”都不分。

她写的东西一点也不“高大上”，只是普通人的生活。她笔下的主角，也绝超不出亲戚家人、街坊邻居、旧日好友，以及菜市场往来的小商小贩。他们和她一样，都是些底层的小人物，和英雄沾不上边，更和宏大叙事无缘。

陈慧的笔，似乎从不关注摩天大楼、车水马龙，只肯书写那些像尘埃、泥土、抓地的牛筋草一般的无名之辈。陈慧的笔也不粉饰赞美苦难，不刻意卖惨求怜，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没有俯视的傲慢，而是以平等的视角——她本就是他们中的一员——真实地再现底层人的生活，展现了生命最原始、最质朴的样子。明明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却让她写出了生活真正的滋味。

谁能不为努力生存的普通人感动呢？

有人说，“文学和诗歌的意义就在于，任何人都能书写，任何人都能歌唱。”我深以为然。

我突然就不想“躺平”了，我想帮她出本书。

我觉得我应该要为她出本书！

“别叫我老师”

2021年11月底，我开始试着联系她。我只知道陈慧是宁波余姚人，她没有微博，不玩抖音和小红书，我在社交平台上的搜索尝试一无所获。

只能转头求助同事。还好有位同事突然记起来她丈夫有位宁波媒体圈的朋友，于是辗转联系上采访过陈慧的《宁波晚报》记者，最终又通过记者找到了陈慧的联系方式。

很顺利地加上了微信。正信心百倍，刚发了一句“陈慧老师好”，还没等我这个i人编辑想好更多的措辞，一条消息飞快发了回来——

“别叫我老师。”

我心下一惊：“怎么，说错话了？作者这么严厉的吗？”

还没等我回过神，接着又是好几条消息，接二连三——

“叫我三三姐就行。”

“我可不是什么老师。”

“我44了，菜市场练摊的。”

“方便语音吗？打字费眼睛。”

以及，发过来的表情包是这样的：一只会扭屁股的河马……

于是，我开始意识到，我面对的这位作者是一位“非典型”的基层写作者，没必要搞那些虚的，做自己就好。

对话瞬间进入了直接而高效的阶段。

我问：您对出新书有什么想法吗？我想帮您出一本书，面向全国的那种。

“不行的。”

“我不会写命题作文。”

“自己喜欢写的才能写得出呀。”

“我写作可随意了。”

“就是图自己高兴。”

“我出的两本书，都是政府、出版社支持嘛。”

我果断扯上果麦的大皮：没问题的！我们果麦可是业内知名的出版机构，您要相信我们的专业眼光，陈年喜老师的《微尘》您晓得吧？就是我们部门做的！我们就喜欢你们这样有生活、有经历、能写且写得好的基层写作者。

应我请求，下午6点，作者总算发了我“过往文章的合集”，一看——没有word文档，只有作者的个人微信公众号。

“我都是写了直接发在公号上的。”

“也没几篇。”

“你自己看吧。”

“文档不会做。”

“没学过。”

过了两秒，还后悔了——

“突然觉得还是不给你看吧，乱七八糟的。”

在我一个劲儿地鼓励下，她终于相信：自己的文字确实有在“北京”这个大城市的出版公司出版的潜力。

我们开始聊到新书的主题。

我问：作为一名普通女性，您的生活经历很有故事，从江苏嫁到浙江，中年又离婚，离了婚又写书，还有着菜市场小贩这样的职业身份，你愿意写写您自己的人生吗？

“不行呀。”

“我不想写自己的婚姻啊、人生啊。”

“一个人不是孤岛，你知道吧？”

“我不愿意伤害别人。”

“写出来了，舆论就会各种批判。”

“影响到别人的生活多不好呀。”

于是和她商量：“那能写写你在菜市场的生活吗？写你在菜市场遇到的人和事，看到的人间烟火、市井百态。”

我这时也基于编辑的身份，给出了一些新书写作的建议：“您之前的写作都是兴之所至，书写的是生活的初始形态，没有主题，也就是没有一个写作的主体意识——我作为一个作者，究竟想写怎样一本书，我为什么想写这本书。如果要走上更专业的写作道路，使文字更有表现力，这可能就是您要思考的问题。”

她终于觉得“菜市场”这个方向还是可以尝试的。

但基于公号上的文章大多已经在前两本书中选过，新稿数量不多，显然需要作者再创作积累一段时间。

她终于轻松了：

“那你自己看吧。”

“我写我的。”

“我写好了都会发出来的。”

“你觉得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没关系的。”

“啥时候写好，那我就不知道了。”

“我那本书，你还要不要”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我和作者的联系变少，直至完全失联。因为疫情，因为工作，因为很多很多的事情，就在我已经把约稿这件事淡忘的时候，2023年2月28日，一条微信消息突然蹦出来。

“奇奇，我那本书，你还要不要？”

我慌了，咋回事？“要呀，我先看看呀！”

原来是有别的出版社联系她，想要出她的新书。可她觉得，是我先跟她联系的，要言而守信，除非我说不要了才能给别人，即使别人开出更好的条件。

书稿完成度有70%，质量当然没问题，甚至称得上优秀。在写过亲人和家人的故事后，她终于把笔转向自己讨生活的主场——余姚梁弄小镇菜场。依然是小人物，菜贩、肉贩、卖野货的、卖包子、摊烧饼的、修锅的、收破烂的、捡钱的、乞讨的......他们组成了菜市场群像。

在她的笔下，他们就像菜市场里的菜一样，叶子上还附着露水，外壳裹着潮乎乎的泥巴，看起来土里土气，内心却是甜滋的、脆爽的、实在的。

陈慧作为菜市场的一员，潜伏在他们之中，像个故事捕手、人间故事观察者，把这些充满烟火气的故事都一一记录下来。

我似乎看见，菜场小贩陈慧站在生活的中心，试图展开所见的平凡生命里的沟壑和褶皱，展现每一个“普通人的生命史诗”——这正是陈慧的特长，也是打动我的地方。

快速地读稿，快速地做一遍编辑、调整，又快速地用两天时间做出提案。感谢老板和同事们，提案通过，快速签下协议。

于是，那本早在2021年只存在于口头的“菜市场”的书，终于可以进入生产通道啦！

书稿编辑：

相比于其他作者提供的格式统一、标题清晰的书稿，眼前的书稿堪称最“原始”的状态，因为文章是不同时间写成的，所以从标题到正文，字体都不统一；显眼的标点符号错误（诸如逗号和顿号不分，省略号总是用三个句号或六个句号代替），以及常常跳出来、无法忽视的错别字。

我：没关系，这是编辑的工作嘛，校对安排上！

书名：

想书名，对编辑来说总是一件最重要也最头疼的事情。

作者率先表示自己没什么文化，想不了好书名。

原本总以“菜市场”来称呼它，觉得不如就叫“在菜场”。后来又觉得，不够响亮——这个小小的菜市场是世俗生活最集中的载体，作者不只是在菜市场摆摊，也将菜市场当作整个人间的瞭望孔。适逢公司内两个字书名的书都卖得很好，尤其是散文集，做出版的人不免总想沾点畅销书的好运，于是觉得叫《人间》可能更好些。

好在，在选题会上，讲到“陈慧把菜市场作为人世间的瞭望孔”，老板大手一挥，就叫《在菜场，在人间》吧。

嗯，真是个不错的书名——这可不是看在老板的面子上才这样说的，是真的不错嘛。

封面：

书名有了，封面是另一重关卡。想要好看，又要符合故事和一个基层创作者的质朴气质，还是很有难度的。

感谢设计师的任劳任怨、兢兢业业，在经历了数版都不太满意的方案，以及“质朴有余但比较暗淡”“清新有余但不够质朴”“有些轻浮看起来不太像文学书”之类听了就很想打人的“产品经理式发言”之后，还是给出了比较满意的方案。

设计师：哼，既要质朴又要鲜艳热烈到底是什么鬼？还好我够强。

宣传语：

选什么样的一句话作为广告语呢？

领导对我说，想想你做这本书的初衷，为什么想给一个菜市场小贩出书？为什么会被她和她笔下的那些普通的菜场小贩感动？

于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话：

“生活千疮百孔，但菜市场永远热气腾腾。”

也许不是最好的，但真的是作者和这本书给我最深感动的地方。非常希望读者也能像我一样感受到这个不太完美的人间，挨挨挤挤但热热闹闹的一面。

基层写作者的惺惺相惜：

联系上陈年喜老师，问能不能写一句推荐语。陈年喜老师看了书的内容，痛快回复：“当然可以！”

作家陈年喜

也许出于同为基层创作者的身份，他提笔写下：“低处的写作，为我们在风尘里点亮了一盏灯。”

末了，他还发了一条：希望今年能是“陈慧年”。

上市之后

《在菜场，在人间》目前上市已经三个月了，虽然还没达到预期的畅销水平，但销量也还算平稳，陈年喜老师寄语的“陈慧年”似乎还没看到影子。但作者心态稳定，看得很开。

“卖得好当然好了，不好就不好嘛。”

“只要你们需要，我都配合。”

“要是作者不配合，你们编辑的工作就更难啦。”

当然，偶尔也会调皮地扎一下打工人的心：

“还是菜市场摆摊自由。”

“怪不得社畜社畜地叫。”

“你们这种工作，我可是一天都干不了。”

在浙江余姚给新书做线下活动，活动方要接送，她骑着摩托车，轰轰轰就去了。

“我们给你安排车！”

“不用。”

“一定要的！”

“不用，咱也不是腕儿。”

“不是腕儿不腕儿的，是安全！”

“不用，我开我的摩托车，很安全。”

关于豆瓣评分，我火急火燎：“三三姐，豆瓣评分降了，其他作者老师都在微博、朋友圈给自己的新书求评分点赞，你要不要也支持一下？”

心大的作者如是说：

“随它去吧。”

“这样多真实呀。”

“豆瓣上年轻人多，人家也可能不爱看这些市井生活、家长里短的呢。”

“咱们尊重别人的意见。”

总之，这就是我和《在菜场，在人间》的故事，这本书目前还不算是一本畅销书，这篇手记也不是什么成功的编辑手记，虽然很荣幸被约稿，但特别惭愧没有拿出什么杰出的选题操作经验、成功的营销经验可以参考。

我能书写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编辑和一个“非典型”作者的有缘相遇与共同成长。

作为编辑，我很感恩，遇到这样一位真诚创作、真心待人的作者，衷心希望对方能走得更远。作为一个人，我很欣赏这样一个坚韧、热诚、宽厚，虽然经过生活搓磨但依然活得热腾腾的可爱生命。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认识陈慧，喜爱陈慧，被她的生命和文字感动、激励。也希望有越来越多的闪闪发光的普通人的故事被看见、被书写。

果麦的价值观是“做自己相信且喜欢的事”，我本来一直没有找到那件事，但做完《在菜场，在人间》，我意识到那件事是什么了——

发掘更多基层写作者，和那些描写普通人不凡生命的故事，我会持续做下去。希望下次，我可以带着一篇更“成功”的编辑手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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