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愿望》：挑战中国电影的容忍度，但先行自怯后退了一步

《小小的愿望》从最初的一组镜头起，就给人一种暧昧。

这种由镜头提醒的暧昧，在中国电影中是少见的。

这就是影片里躺在床上的病人男孩对女护士的古怪的窥视目光。

实际上，我们知道，对于一个病人来说，这种窥视目光可能是不真实的。

病人对医护人员，从心里都怀着一种仰视的目光，对他们崇拜，期望他们能给予自己救治，维系生命，提供温暖。

所以，路遥在病中住院的时候，曾经对护士充满了依恋之情。

贾平凹与前妻离婚后，住院期间，认识一名女护士，后来这名护士与贾平凹结婚。

所以，在《小小的愿望》里，特意安排了一个性感的小护士，在靠近高远的时候，高远血压升高，而当她关门离去的时候，电影特意用一个特写镜头，展现她的超短裙式的护士装，让人窥见到衣装里的曲线，以及呼之欲出的大长腿。

医院里有没有这样的性感的护士？这是值得人怀疑的。

因为医院里充溢着一种生死存亡的气息，性别的特征在医院里被福尔马林的味道，严重地腐蚀过，所以，人类的欲望在医院里也会受到严重的削减，特别是《小小的愿望》里的高远，是一个自高二时就患了肌肉萎缩症的病人，而且病情越来越恶化，时日无多，这样的时刻，内心里充满着无尽的悲凉与绝望，病院的时光里，很难有什么非份的愿望，电影里表现他竟然目光迷离，实在是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中国人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里隐伏着一个细极极恐的巨大矛盾。曾经记得一位中国作家写过一篇小说，一个年轻的士兵在战场上受到重伤，临死前，他有一个愿望，就是他从来没有亲过女人，于是，小说在接着写下去的情节里，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中国作家的笔下，这个情节，带有伦理性、道德性等诸种纠结在一起的探索性动机，显然这样的问题太过沉重，沉重到即使写进文艺作品里，也无法释去它的尖锐的刺激我们日常生活准则的矛锋。

很多人类的道德可以在一瞬间作出抉择，但深思熟究，却往往让我们的思想承载不了，困惑无比。

《小小的愿望》正承载着这样的一种困惑。

《小小的愿望》的核心问题就是一个垂死的人，想有一次与女性情感交流的经历，他的愿望，是不是合乎情理？这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也是人类的道德不愿意去直面的问题。

《小小的愿望》从一开始就展现出的暧昧的男性视角里的窥视镜头，很自然地转入到对这个视角欲望的满足进程中，直接把电影的视角效应转化为一个道德问题。

中国电影至少不敢去触碰到这样的问题。

而来自于韩片的2016年的电影母本，提供了这样的可能。

韩片《伟大的愿望》海报

《小小的愿望》将其从韩片中移植进来，栽入到中国电影的土壤中，究竟能不能适应中国土壤的容忍范畴？

可以看出，这是一种危险的挑战，而现在电影《小小的愿望》遇到的尴尬，恰恰可以看出，中国电影的观影环境与韩片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小小的愿望》的电影里，在许多方面，都挑战着中国电影的容忍度。我想至少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挑战我们上面所说的道德容忍度。

韩片的原名叫《伟大的愿望》，在韩片的语境里，高中生男孩对欲望的满足是“伟大的”，而翻拍的中国电影，却颇有意味地改成了“小小的愿望”，这么一改，就可以看出，中国电影的土壤里，对原作的认定是不能认同的，用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定性的词，正可以看出中国电影里对“性”的小心翼翼的态度。

二是挑战游戏死亡的敬畏容忍度。

在《小小的愿望》里，一个垂死男孩在精神上处于痛苦的境地，但电影偏偏企图从一个死亡胁迫下的男孩身上，寻找幽默情调，这是无论如何叫人接受不了的。

这是一种恶趣。从这个意义上讲，韩国原版影片里的对死亡的恶意调侃也是让人难以容忍的，不过，韩片还在结尾处，增添了几份感人的意味，而在《小小的愿望》里，影片并没有达到这样的感人效果。这关键的原因，还是影片对病友的另外两个朋友的定性上出现了我们与韩片本质上不同的严重龃龉。

在韩片的原版中，两个好友为满足病床朋友的愿望，可以说是绞尽脑汁，不惜手段，但韩片从中挖掘的幽默味道是通过对这两个好友的愚蠢的定调来实现的，这个愚蠢，就是现在都流行的一种叫“蠢萌”的状态。

包括韩片《我的野蛮女友》中的幽默部分，也是通过影片里的男友的那种傻乎乎的状态来维系的。韩片善于打造出这样的一种蠢萌的男人，来制造搞笑情调，但是，在中国电影里，并没有韩片里的那种傻男人的传统。

《寅次郎的故事》剧照

美国电影里有《阿甘正传》中男主角这样的傻男人，日本电影里有《寅次郎的故事》中男性角色的傻傻呼呼，韩片里的傻不愣登的男主角，更是喜剧片的标配性人设，但是在中国电影中，是没有这种憨厚型的男性存在的传统的，这种男人，不合中国人的文化习俗。

《疯狂的石头》中的聪颖的中国人

中国人喜欢表现的是滑头、狡诈、钻营这种小人物的智慧，比如宁浩的《疯狂的石头》系列，都折射出的是低层中国人的那种超凡脱俗的智慧，而他们之所以败绩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小聪明超过了环境能够提供的，所以，最后这样的电影，展现出的是一帮小人物的无法存放的民间智慧。

所以《小小的愿望》中对两个好友的设定，已经偏离了韩片原版能够成立的框架。在韩片原版中，我们看到，两个好友中有一个是胖乎乎的蠢男面容，但转换成《小小的愿望》里，这样的胖蠢脸型的角色，已经不见了。

韩片原版《伟大的愿望》中的两个好友

两个病友的扮演者，均是瘦俏脸型，在电影里，他们的无论如何装蠢扮萌，都无法达到一种妙出自然的真实感，所以，他们在影片里的一些搞笑段落，如遭遇到女同学抽嘴巴这一韩片的家常便饭设置，在中国电影里就无法给人一种相应的幽默感。

由此，我们感到，从韩片移植来的创意，难以匹合中国电影的观影环境，也与中国观众的心理诉求悖离较远。

最后，电影只能在一个出人意料的大逆转上，含糊其辞，把道德的困境，转化为一种皆大欢喜的“剪掉箭尾、疗愈箭伤”的简单化结局中。这就涉及到电影里的第三个容忍度。

三是挑战服务小姐提供性服务的认知容忍度。

两个好友帮助病友完成他的与一个小姐姐谈恋爱的愿望，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最后不得不让夜店的特殊职业女性完成这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这就涉及到夜店小姐姐的定性问题。

她们是不是一种社会需要的存在？

《小小的愿望》尖锐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在影片里，帮助病友的两位同学，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想尽了办法，寻找合适的女性，他们找到了女同学，找到了按摩店的服务员，甚至找到了自己的亲姐姐，但最后都在拒绝上突出了完成这一任务的难度。

万般无奈之下，夜店的小姐姐成为最有可能的选项。因为在电影里约定俗成的情境中，她们的任务就是慰安男人的服务工种。

而在电影的语境里，也只有她们才能帮助一个男孩完成他的小小的愿望。

而在潜意识的原片的语境中，这又是一个伟大的愿望。

从这个意义上讲，影片中的夜店里的小姐姐突然之间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在电影里，的确是用圣母一样的表现手法，渲染了这位小姐姐的秀外慧中、善解人意、救人于水火的高尚情怀。

她不重钱，因为两个好友给她的钱，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她完全出于她的善意，帮助了一个男孩完成她的心愿。这样的女性体现的是一种献身的精神。

电影里似乎又意识到这种女人的献身，是难以通过道德的审查，所以，电影里又紧锣密鼓地跟进了另一个高尚，那就是生病男孩称他找一个女孩的心愿，不过是他随便说了一下而已，现在，他的想法，反而是帮助他的两个好友实现他们的心愿，就是让他们感到他们有能力帮助自己。

那么，电影的潜在的问题是，小姐姐以服务性质提供的恋爱援助，是不是符合道德？是否违反了法律？

这个问题被电影提供了出来，但又虚晃一枪，拒绝作出回答。如果电影里没有让大费周章的帮扶任务戛然而止，而是病中男孩与夜店小姐姐成功地完成了恋爱中人的规定动作，那么，这个过程是否符合道德？是否符合伦理？

现在病友与小姐姐完成了一次“做假”，逃避了这样的追问，电影也借此回避了一次可能涉及到犯罪的“心愿完成”的拷问与问责。

由此可以看出，电影似乎也知道，如果病中男孩与夜店小姐姐真的在病房里完成了“心愿”，那么，这个电影的整个味道都要发生改变，就会破碎道德，挑战人伦，电影里还有一个隐性的道德底线，在那里顽强地坚守着，控制着电影制作者们的思维导向。

所以，《小小的愿望》看起来，很大胆，去挑战人性与道德的底线，试探纯粹由金钱决定的恋爱关系是否道德，但是这个答案，电影不敢去面对，所以，电影只能用搞笑的方法，呵呵一乐，万事大吉。

扮演护士的刘倩妤

看来看去，整个电影中最伟大的人物，就是那位救苦救难的小姐姐，但从这个小姐姐的角度来看，她的痛苦谁能关注？谁能体悟？所以，《小小的愿望》里只有男性的视角，而没有女性的存在。女性在影片里只承担了一种工具的责任，担负着慰藉的功用。小姐姐的伟大之处，是她不受金钱与利益的诱惑，而是出于良善的女人的天赋与本能，给予一个陌生的男孩以最后的人生宽慰。她就像《芳华》中的何小萍，体现出一种女人默默奉献的男权社会里的最伟大的职责与使命。

而同样伟大的是病中男孩，并没有要求小姐姐去兑付她的职责，那么，他的行为在电影里被予以肯定的呈现，则可以看出电影变相地否定了那种对女性情感与身体的索取。顿时，这一种反对世俗的男孩的抉择便具有了崇高的意义，病中男孩的形象立刻也完美地树立起来。

如果小姐姐是为了钱，病中男孩索取女性的情感，那么，这个电影便整个变了味道。

这样，《小小的愿望》便像是走了一条踏在钢丝上的危道，如履薄冰地行走在一个道德与法律的边缘地带，然后在上面堆砌出一大串搞笑与幽默来，是一次多么险象环生的历程，而电影能够走出来，还是因为有韩片在这之前踏出了一条血路。

只是韩片踏出的路，并不适合中国电影来走，所以，电影注定不能适应中国的文化环境。

对此，中国电影值得反思的是，难道中国电影的创造力真的已经式微到如此程度，我们无法提供原创的故事了吗？仅今年，我们就看到《深夜食堂》舶来日本的原作，《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缘起韩国影片，这种影片中的一部分能获得不错的票房，但长久看下去，却最终损害的是中国电影的原创意义与本土影像。

对此，我们不仅仅关注的是舶来异域的故事是否适应本土的文化氛围与社会情境，更值得思考的是，真正接我们中国人地气的故事为什么被我们无视与旁置？这倒是值得我们反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