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送快递、开出租写成畅销书 “素人作者”开拓非虚构文学新气象丨文化观察

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近些年来，在图书市场出版上，来自素人作者的作品越来越多。比如矿工陈年喜、外卖员王计兵的诗集，家政工作家范雨素、80多岁的退休工人杨本芬的小说，姜淑梅的散文集等人的作品都得到了关注。其中，素人作者描写自己真实生活与工作经历的非虚构文学作品，尤为瞩目，在口碑和市场上都有不俗的成绩，不少作品成为畅销书和高评分图书。

《我在北京送快递》

比如在湖南文艺出版社2023年出版的《我在北京送快递》是2023年最受关注的原创非虚构作品之一，登上了诸多图书榜单，发行量超过12万册。2024年3月，《我在北京送快递》一书在伦敦书展被企鹅出版社以高价购入英联邦英文版权，迄今已售出美、英、法、德等12个国家和地区的版权。 在这本书中，作者胡安焉记录了自己在过去20年里做过的多份工作，包括快递员、夜班拣货工人、便利店店员、保安、自行车销售、服装店导购等。

《我的母亲做保洁》

同样在2023年，由光启书局推出的《我的母亲做保洁》 是由一个在深圳工作的青年女子，将母亲在深圳打工的经历写成。这本书在豆瓣上收获了8.6的评分，斩获了2023年深圳读书月“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非虚构榜”年度十大好书等奖项。《我的母亲做保洁》出版三个月加印三次，该书作者张小满，还获得了刀锋图书奖·2023年度非虚构作者的奖项。

一个出租车司机写出“现代普通人的‘三言二拍’”

《我在上海开出租》

2024年4月，广东人民出版社也推出了一本“素人作者”写的非虚构作品《我在上海开出租》。 该书作者“黑桃”曾从事过杂志编辑、小店店主等多种职业。5年前，35岁的“黑桃”来到上海开出租车，在此过程中得到锻炼并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兴趣爱好——写作。“黑桃”根据自己开出租的实际经历写成的《我在上海开出租》一书出版后，不光在豆瓣上得到读者的好评，还得到包括北大中文系教授陈晓明、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华东师大历史系教授许纪霖、鲁奖作家李修文等名家学者都给予高度点赞。其中谢有顺说《我在上海开出租》既像出租车版的《深夜食堂》，又似现代小人物的“三言二拍”，“有人间烟火，又尽显众生百态。语言轻松幽默，观察细致入微。” 李修文认为这本书不单单提供了一个出租车司机观看市井百态的视角，同时也恢复了一种本雅明意义上的“讲故事的人”的传统。作者以“纸上广播”的方式讲述自己的街头见闻，把远方的故事带给远方的人们，这种更广大意义上的文学形式，既构成了文学另一种隐秘而又确实的存在，也为越来越职业化和专业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启发。

当提到上海时，在很多人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它是引领时尚的大都市，它是《繁花》电视剧里的流光溢彩。然而，在作者黑桃笔下，上海是一辆行驶着的出租车，一个任由千千万万小人物轮番上阵、即兴出演故事主角的大舞台。

在小小的出租车里，故事随机上演。当人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聊天，容易将面具摘下，说出自己的心迹。《我在上海开出租》中详实记述作者“黑桃”在上海开出租车时的所见所闻，既囊括了形形色色的司乘故事、方寸之间的人生百态，也穿插着出租车司机的日常生活与行业状况，还点缀了对上海的城市风貌、历史切片的描写，故事丰富有趣，语言简洁幽默。

在《戴渔夫帽的女孩》一文中，作者以白描记录拒绝催婚的可爱女孩；在《握不住的沙》中描绘一个将情伤深埋上海的武汉姑娘；在《江桥批发市场》里的东山再起的山东大哥；《谜一样的女孩》乘出租车从上海回盐城，迅疾又跳上车返回上海，让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起跑线》中用中英双语吵架的精英青年……“黑桃”开着出租还协助解救过深陷传销的受害者，也见证过开出租的同行朋友与白领小姐姐的爱情在萌芽中夭折，他载着东山再起的山东大哥到江桥批发市场故地重游。那个路边啜泣的女孩，使整个夜晚陷入呜咽；跟女友吻别的外卖骑手，又为街头增添了一抹温柔；横穿街道、爬树上墙的黄鼠狼，是暗夜里的精灵。“黑桃”熟练地开车前行，像轻轻摇动一艘悠然的船，摆渡着这座城市与他相遇的乘客。

笑中带泪的文字，实现年少时的文学梦

“黑桃”心态很好。在开出租过程中，虽然偶尔也会遇到个别态度过分的乘客，但大部分情况是好的。每天遇到的乘客基本是新的，这种新鲜感让他每天充满期待，“有趣之处正是在这种确定与不确定之间——确定的是，这一天我要出车，会到一些地方，遇见二三十个乘客；不确定的是，具体会去哪里，遇见的乘客都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抓鱼摸虾，就像开启盲盒，就像到一个陌生的餐厅吃饭，就像打开一本没看过的书，有诸多期待，而它往往也不会令我失望。”

“黑桃”还发现，很多上海的老人都非常随和，会跟你聊家常，问你是哪里人，有没有成家啊，在哪里“借”房子住啊等等——老一辈的上海人都不说租房子，都说“借”房子。一些司机觉得老年人麻烦，看到他们招手也不停，“黑桃”不会这样。“年轻人都会用约车软件，老年人逐渐成了打车人群中的弱势群体，我怎么能忍心看他们一直站在路边？更何况还能遇到很多有意思的老人。”

有时候空车路过医院附近，“黑桃”还特意会往那里去。在大医院附近最不好打车，对老年人来说更是如此。还好，世界上有苦难，也有困苦中的欢乐；人们有诸多不便，但也一直都在求取更好的生活。我要做的，就是暂且保留住心中的慈悲，去做一个快乐、生动的人，尽情拥抱这座城市，投入这忙碌的人来车往。

在上海开出租的“黑桃”，把自己作为沪漂打工人的真实日常记录下来，把对平凡众生瞬间磕磕碰碰的见证变成一个个笑中带泪的文字，实现了年少时的文学梦。对于“素人写作”这个称号，有人认为换成“生命写作”更合适。“生命写作”主要记录个体经验、记忆、观点和情感，很多非虚构写作形式——包括传记、回忆录、日记、书信，甚至是社交媒体上的图片和文字——都可归于此类。

据了解，广东人民出版社今年还将推出另外一部非虚构作品《医院是座动物园》，作者王戈多是某三甲医院的宣传科职员，他将医院15年工作经历中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写成一个个短小、充满戏剧性的故事。

当普通人“我手写我心”

写出人与人、人与城市的连接

“素人作者”的作品为何动人？原本跟文学写作离得比较远的人，拿起笔来书写自己的真实生活，为何能得到如此大的共鸣？

《我在上海开出租》让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刘海龙，想起20世纪90年代流行的《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候车大厅》这类电视剧，以一个小型空间节点作为媒介，看遍人间百态，不同的是黑桃所在的空间和媒介更具有流动性。“通过这些碎片化的浅描快照，用作者的话说是‘只言片语探究到无垠宇宙的一个角落’，读者可以窥见当代人与人，人与城市如何连接在一起。”

“黑桃”写道，“我尤其喜欢深夜的上海，灯火依旧连绵不绝，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归于梦乡，除了路上疾驰的车辆、路边等车的人，还有牵手漫步的男女，拖着大包小包行李的独行者，喝了酒后打打闹闹的小年轻……他们让这座城市的深夜保持着生动的面目。”

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史，值得记录和书写。而且还有不少人的经历还尤为丰富，诸如“如果写出来能出几本书了！”之类的感慨也经常被听到。但是坦白说，写作，尤其是文学写作，除了需要有故事素材和充沛情感和表达欲之外，还需要具备足够的文字表达能力和人文素养。随着我国自20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高校扩招，国人的教育水平得到大面积的普遍提升，一些从事基层劳动的工作者，也有条件具备文学写作所需要的文字表达技能和足够的人文素养。当有合适的契机触发，他们拿起笔书写，一本好书很可能就此诞生了。此外，近年来大家越来越有意识地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亮光和美好，对于普通人“我手写我心”的东西，更容易产生共情和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