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

原创 骆玉明

对于军人来说，死亡是随时可以发生的事件，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因此每一天都值得你爱它，去珍惜它，去享受它。

七绝是唐诗里数量特别大的一种诗体，几乎是诗人都喜爱写的一种诗体。

七绝不只有一种特点或一种风格，但我要讲的，是那些最经典、最成功的七绝的一个特点——通常不写一个事件的完整过程，而是写一个事件的片断，并结束在一个情绪飞扬的状态上。

通常来说，一首好的七绝是这样的结构：开始的时候有一个铺垫，给出条件，然后写在这种条件下情绪的一种激发状态，最后让情绪保持在一个高潮上，结束。

这有点像摄影师拍跳高。跳高的最经典画面是人越过横杆的时刻，它既不是在起跳的时候，更不是落下去的时候，而是在那个高潮点上，因为在高潮点上表现出来的生命状态是最激动人心、最有活力的。

七绝不容易写。什么原因呢？因为这个片段是一种情绪的感发，情绪在瞬间就达到一个高潮状态，然后保留在这个地方。

我们来读几首这样的诗。首先读《凉州词》，唐代七绝里我最喜欢的一首。

凉州词

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首诗写的是边塞的一个生活场面：喝酒。

喝的什么酒？

很讲究的葡萄酒，从西域进来的。因为当时国内产葡萄酒的地方不多，西域那一带葡萄酒比较流行。

用的是什么杯子？

夜光杯。我们如果到西安或者西北一带去看的话，很多人卖夜光杯，一种萤石的杯子，其实没有那么珍贵。诗里的夜光杯是一个很珍贵的杯子，有很大的可能是玻璃杯，因为玻璃杯很珍贵。在古代，玻璃的制作条件非常苛刻，很难制作，因此非常贵。

大家知道沙和尚怎么到凡间来的吗？他原是卷帘大将，皇帝出行的侍卫，这种侍卫都是非常壮健和帅气的。但就因为他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打碎了一个玻璃盏，然后他就被罚到人间来了，还要不断地承受万剑穿心的折磨……

“葡萄美酒夜光杯”所描述的是一种纵情享乐的生活。当然，这是军队中将领的生活，不是普通士兵的生活。

“欲饮琵琶马上催”，正要喝酒的时候，音乐奏起来了，催人赶快喝。这是一种气氛，让人一醉方休的气氛。

如果纯粹地写享乐奢侈的生活，这首诗不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感动。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如果我喝醉了，醉倒在沙场上，你不要笑话我。

出来打仗的人有几个能回去的？

对于军人来说，死亡是随时可以发生的事件，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因此每一天都值得你爱它，去珍惜它，去享受它。

这首诗情绪非常复杂：军人的悲伤，不是那种凄凄惨惨的悲伤，是非常强有力的、非常豪迈的悲伤；同时还有一种对生命的珍爱。

总体来看，这首诗前两句先给出条件，给出环境，给出氛围，接着后两句产生一种情绪的激发和飞动，最后就在这个地方刹车、停下来，让诗歌保持在一个高潮状态。

然后我们读这首《出塞》。

出塞

王昌龄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先从第二句来说。“万里长征人未还”是指被征发到边塞守卫长城的人，他们来自于遥远的地方，饱含着怀乡之情。这句写的是当下之事。

但地点是哪里呢？“秦时明月汉时关。”为什么要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呢？因为长城是中国历史的一个缩影。

中国的地理环境决定了它的历史命运，长城以南是农业地区，长城以北是游牧地带。掠夺是游牧民族的一种生存方式，自古以来就是长城以南的汉族面对着长城以北的游牧民族的压力，在殷商甲骨文里就可以看到，在《诗经》里也可以读到，比如《小雅·采薇》里的“不遑启居，猃狁之故”……一代一代的男儿沿着长城守护着华夏土地，肩负着民族的使命。

因此这句把时间和空间拉得特别开。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龙城飞将”是指《史记》里所写的李广。如果有李广这样的飞将的话，就能够阻止游牧民族的入侵了。“但使”是假设，这是一个条件句，既然是条件句，那么有可能有，也有可能没有。

这首诗里表达的感情实际上也蛮复杂的：对于中华民族来说，这样的战争是由来已久的，对于边关的将士来说，他们不得不为民族承担这样的一个痛苦。

这首诗也是前两句给出条件，渲染气氛，在后两句中出现一个强烈的情绪推动，最后就在那个高处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