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尘埃——无论你是哪一种人，归根结底你是你自己

原创 骆玉明

人一方面是关系中的存在，

但也可以不是关系中的存在。

当你觉得你不在关系中存在的时候，

你看待事物的方法就会不一样。

无论你是哪一种人，

归根结底你是你自己。

一切关系的界定，

都是由外在的要素所促成，

我们可能一生花很大很大的力量，

最后才明白一个道理：

其实我就是我。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庄子·齐物论》

南郭子綦靠在桌子上，抬起头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颜成子游是他的一个学生，站在旁边。古代的规矩，老师坐着，学生只能站着。

颜成子游问老师：这是什么道理呢？“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用来描述一个人没有生机的样子，但在庄子这里是形容一个彻底觉悟了的人的样子，“他看上去好像是漠然的，好像是没有生机的，但其实他是最强大的”。

我用金庸的武侠小说做一个说明。金庸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理解其实蛮好的，他的小说值得一读，他小说中的很多故事和人物其实体现了他对中国文化的一种理解。

比如在《天龙八部》里，少林寺的一个扫地僧就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但他的武功却是最高的。在武侠小说中，武功最低的人一般是那种眼露凶光的；再高一层的是诸如“江南七怪”那一类人；再高一层是王重阳弟子那一类人；再高一层就是黄药师那一类人，这类人眼睛平时看上去是很澄明的；最高一层就是扫地僧，一点生气都看不到——这就是《庄子》里所讲到的“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对任何东西都不心动了，内在的天机非常灵活，但外在的表现却是漠然的。

在庄子看来，一个超越的人，他的心灵状态就是对外界很漠然。

“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现在的隐机者，靠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这描述的其实就是一个进入证道的人、一个彻悟的人。

然后南郭子綦就回答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太好了，意思就是夸奖他的学生竟然能提出来这么好的问题，竟然能够看出来自己和以前是不一样的。此刻的他，就是一个成佛的人。

成佛的人和没有成佛的人，表面上看来是一样的，但是一个已经成佛了，一个还没有成佛。南郭子綦说：现在我已经失去了我自己。

接下来南郭子綦讲人籁、地籁、天籁的关系。修道成功的境界，就是懂得天籁的境界。懂得天籁，就摆脱了世间的一切纷扰，达到了一个最高境界。

人类是一种关系性的存在，这决定了我们是一种被限制性的存在。

《红楼梦》中刘姥姥进大观园，林黛玉是没有办法理解刘姥姥的。为什么呢？因为她被自己的关系所束缚。但是曹雪芹能够理解刘姥姥。曹雪芹既能理解林黛玉，又能理解刘姥姥，所以曹雪芹既能把林黛玉写得很好，也能把刘姥姥写得很好。为什么呢？因为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超越社会性的限制，处在一个非限制性的位置上。

“丧其耦”这个概念对理解《齐物论》非常重要。为什么“丧其耦”的人是漠然的呢？因为外界的关系已经没有办法再干扰他了，他不在关系之中，他知道一切事物都是自然的。

比如他看到一个做官的人很贪，他知道这是一种自然，以这个人的身份，在这个位置上，就会走到这个程度；他看到一个人很穷凶极恶，他也知道这是一种自然，这是一种社会因素造成的自然。因此，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是一个很漠然的人。

“吾丧我”和“丧其耦”要结合起来理解，这牵涉到《齐物论》的核心概念。从《齐物论》的前后文来看，这是两个意义相近的概念，这两个概念要放在一起来解释。

“耦”就是对立关系的另一方。什么叫做对立关系的另一方呢？所有的关系都有“偶”。比如说一个人是穷人，那么这里就存在一个与“穷”相对的“富”；比如说一个人是男人的时候，那是因为有“女人”这个“偶”的存在；比如说一个人是中国人，那是因为有外国人这个“偶”的存在。也就是说，一个人在现实世界中的存在，是由他的“偶”——对立关系——来界定和建立的。我之所以是我，是由无数与我有关的对立关系来界定的。

无数的“偶”如同一个网络，我的存在就如这个网络上的一个点。这里我们可以想到马克思的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人的本质是他的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是一句很深刻的话，一个人的存在总是由他的社会关系决定的；那么反过来，你也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丧其耦”。“丧其耦”就是放弃了我们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关系。

那么“吾丧我”呢？“吾丧我”和“丧其耦”是一对非常近似的概念。“丧其耦”是从外边的描写去说，“吾丧我”是从自己去说。

虽然我们没有办法摆脱作为一种关系性的存在，但是“吾丧我”和“丧其耦”这种境界确实是有价值性的，它让我们意识到，人一方面是关系中的存在，但也可以不是关系中的存在。当你觉得你不在关系中存在的时候，你看待事物的方法就会不一样。

无论你是哪一种人，归根结底你是你自己。一切关系的界定，都是由外在的要素所促成，我们有可能一生中花很大很大的力量，最后才明白一个道理：其实我就是我。

唐诗中有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句诗为什么读起来这么感人？就是因为它意味着生命中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因为一个纯粹的偶然，这个可能性消失掉了，于是你的生命轨道就改变了。

人生历程中，我们所获取的，只是生命中各种偶然性的一种。我们所有的关系都是由外在的偶然性所决定的，认识这种偶然性和它的可变性是认识我们自身的一种很重要的方法，这就是“吾丧我”和“丧其耦”的意义所在。

因此，一个证道的人或一个成佛的人，他的首要前提就是“丧其耦”，摆脱他在关系中的存在。只有摆脱关系中的存在，人才有可能进入一个纯粹的、本真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