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流亡记

三千里流亡记

谭锋

人进中年，忆前迹旧恨，感乐少哀多。近读姚散生、何 嘉诸兄难中所著之《人流三千里》，使当时流亡惨痛，又复 潮涌胸头。

民国33年（1944）年6月，日本侵略烟火，自洞庭湖起 新墙河、汩罗江而向西南延伸之际，长沙、衡阳相继沦于敌 手，吾人遂开始远道流亡，老弱妇孺、机关公务人员、物 资……迫于政府疏散令下，仓惶后撤。

有计划、无计划、有 准备、无准备；有目的、无目的者，一如潮水狂流，汇成汹 涌怒涛，一泻千里，而装甲车与八九骑所负之重炮，以及国军武装队伍，呼喝于人流之中，夺路而走，如排山倒海，风卷残云，自桂、柳而金城江，而河池、南丹……以迄贵阳，线 长数千里，径无喘息之地；其中不知发生多少抢劫、勒索、敲 诈、贪污、贿赂……以及自相残杀之惨酷，诚非千言万语所能道尽。

予自衡阳突围，西窜桂柳以迄金城江，曾有《逃亡》一 书，一一记载，嗣后则不复执笔。盖自金城江后所历，皆血 泪俱并之境，饿嚼草根，夕寝旷野，尽日两餐，或仅一粥。六 寨以后敌骑益逼，自朝达暮，一片炮声，铁弹所堕，地愤而 飞，肉碎血溅，当者靡幸其时，更而马死车倾，交通梗塞。余扶老挈幼，自挽牛车，以负随身被褥，如蚁载石，力竭身摇，甫抵上司又遇匪劫，家人冲散，幼女生方六月，为二弟 所负，走离母怀，三日未得哺乳，予妻奔走啼号，于人蹂踏 之夜，巳不复自知其惨。奔走独山时，天乃大雪，于烽火中 拾得一婴，行将气绝，初疑为吾幼女，火光之下方知辨误。妻尤强之，爱不忍释，终因火势益猛，不可久留。

是夜鬼哭神 号，风传桥巳炸毁，深河一带，悬岩绝壁，滞车万辆，虽烧毁 其半，仍无隙可前，且败军蜂涌，老弱惊避，鸣呼！吾父母 与弱弟妹，瞥眼皆失所踪，余惊惶凄痛中，不知何以竟出断 桥要害，与走失之二弟以及舅弟等相遇。妻见幼女犹负弟 背，喜若再生，女虽六月，凄号投母，似解人世生离死别之 惨。吾与二弟言及父母弟妹走失之事，相对而泣，时已弥天 烽火矣。越都匀，登苗岭，时方冬日，百嶂飞霜，餐风宿露，被 薄衣单，辄未明而觉，强起狂走，冀得稍暖，弥不可支，及 抵下司，似隔人世。而黔南村寨，居民十之九而无粮，道逢 之人，并皆老丑，头缚布，仅见两目，所食蕨草，辅之以 粟，水虽澄碧，而障雾冥然。依山木屋，矮若鸡栖，篙结为 床，虫蚤糜集，流入至此，同近乎丐矣。

迨敌寇退河池，余寻亲独山，劫后余城，惨如地狱。竟 于瓦砾之中寻获吾母及弟妹，方自山洞中出，皆一息奄奄， 被劫一空，七人所剩，仅一被身。关山风雪，不幸先父与三 弟，不及我至，而离此惨酷人世矣。三弟科头赤足而葬于独山 四方井侧，先父则为掩埋队强埋于车站之阳，虽有被面裹尸， 俟余抵独掘地换棺，而裹尸布早已为人所盗去，人天浩劫， 一至如此，抱恨岂仅终天。迨负父母而迁，复不幸吾幼女亦 相继折亡于麻江道上。呜呼！国亡家破之痛，此身已不复填矣。附：长沙谭锋“桂黔梦痕”诗十五首

1、桂黔千里阵云屯，人海狂流扶路奔。

天地悠悠各流涕，黯然悲角送斜熏。

（桂黔道上流人为海，惨状已无往史)

2、万马千军竟撤还，连城烧尽不容安。

怆惶夜半倾家走，百里回头火未残。（夜出南丹）

3、西风回谢朔风寒，半截凶程百不堪。

行过粤西千嶂岭，飞岩绝壁又黔南。

（过麻尾，不觉流亡半截矣)

4、儒生于今亦丈夫，打包气物挽牛车。

明朝要赶千山路，飞下山顶不用扶。

（自赶牛车运随身被褥及载病弟幼 妹，不觉其劳)

5、万山积雪与天齐。向晚悲听冻鸟啼。

我与万人同露宿，天涯相就盖征衣。

6、得意飙车突乱群，万金买度万山云。

悬岩不勒与天 坠，一片鸣呼不忍闻。

（汽车司机居奇满载乘客，得意飞驰，亟于突出乱围，十九于悬岩际失事，粉身碎骨）。

7、寒鸟声断夜凄凄，寻女天涯路更迷。

泪洒云山心似 鹿，难从野哭辨儿啼。

（次女生方六月，为二弟所负，中途 失散，吾妻彻夜奔走呼号，沿途遇有小儿啼哭，必往觅之。)

8、卷地烟尘万马屯，最怜白发祖携孙。

颠连黑石关前 路，百死相逢似鬼门。

（黑石关前寻岳母及三龄长女）

9、山号月哭夜惶惶，悲角严城大乱亡。

生死迥无家可 问，仰天天亦黑芒芒。

（独山危城之夜，父母弟妹均陷于贼 围）

10、别寻生路觅鱼机，横渡惊湍一叶危。

欲挽狂潮怜既 倒，转移逆势愧舟师。

(都匀起火，绕渡急流漏艇，几频于危）

11、面康衢结三尺埃，方从刀下唤魂回。

风号雪虐凌毛 骨，窄径犹防饿虎来。(频遇土匪，辄生戒心）

12、十八人同赋乱离，魂飞汤火命如鸡。

穷荒回首家何 在，相伴惟怜弟、女、妻。

(此时十八人只剩二弟夫妇及吾 妻女随伴身侧，余皆不明生死)

13、寒天急景怜穷鸟，兵火危途断远魂。

载道遗黎三百 万，回头风雪几人存。

（时黔南道饥寒所死者百难存一，惨 绝人世）

14、乍惊痛定泪犹滋，拾起惊魂命一丝。

最是夜阑人静后，一天烽火忆当时。

(黔南虽复稍定，每于深夜，惊恐犹不能去怀)

15、六寨行嶂岭十月飞霜雪，流人半死马蹄蹩。

回头来者复如潮， 前途赞隙不可突。

转眼栈道化沙场，天罗地网无疏漏。

忽问飞 将张冀来，载道遗黎喜有救。

谁知六寨误河池，敌我不分皆 芟夷。

鸣呼！平地一声雷，一草一木不容遗，但见村前、村后、 村左、村右，不是血，便是肉；

非断头，即缺足，流人十九遭屠戮。

幼者啼号老者哭。鸣呼！国人不知守国土，茫茫丧乱走何处，是归路！（录自《独山文史资料》第2、4合辑）

逃难路上的老人和儿童，需要更多的照顾。图片来自百度。

本文节选自

1985年12月10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贵州省独山县委员会文史研究组编

《独山文史资料选辑 第3、4辑合刊（ 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纪念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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