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策划】上海真文艺④ | 从“请进来”到“走出去”，上海音乐剧爆火现状的路径

先是邀请西方经典音乐剧原班人马来华演出，例如《悲惨世界》（2002年）、《猫》（2003年）、《音乐之声》和《剧院魅影》（2004年）等。后来开始引进海外版权并制作中文版，例如中文版《妈妈咪呀！》（2011年）、中文版《猫》（2012年）等。

直到近些年来，在音乐剧主题综艺《声入人心》（2018年）的播出为国内音乐剧市场带来了一阵旋风之后，中文原创音乐剧开始焕发生机。在上海，音乐剧的演出场域也从以往千座规模的大剧场拓展开来，蔓延到了亚洲大厦以及上海大世界等诸多仅容纳一两百名观众的小型演艺新空间中。随着《阿波罗尼亚》（2020年）《翻国王棋》（2022年）等作品的爆火，小剧场环境式音乐剧开始走进更多观众的视野中，填补了国内音乐剧市场此前的空白版块。

以此为背景，我们对话了行业内的运营方、戏剧制作方、演员以及观众，试图向读者描绘小剧场音乐剧的行业生态和发展脉络。在纽约百老汇、伦敦西区、首尔大学路之外，上海也正在培育中国自己的音乐剧聚集群落。

中国自己的“外百老汇”

周末的晚上，位于汉口路650号的亚洲大厦格外热闹。年轻的剧迷们排队取票、拍照打卡，狂欢开始。在这栋有些老旧的写字楼里，有很多小而美的剧场，它们享有同样的名字“星空间”，不同的时段上演不同的剧目。

你可以在4楼的星空间1号看《阿波罗尼亚》，在2楼的星空间6号看它的前传《桑塔露琪亚》，也可以去5楼的星空间28号感受让你噗嗤一笑的《#0528》。

每一部戏都有自己的专属剧场，所有陈设都还原剧中的场景，票价在一两百元到三四百元不等。在长期驻演过程中，演员们不断变化组合，向纷至沓来的观众讲述着这一隅的“独家故事”。

这些“星空间”背后的运营方，是上海亚华湖剧院经营发展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亚华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该公司的院线业务是以经营人民大舞台、云峰剧院、浦东大戏院等传统大剧场为主的。

2019年，亚华湖总经理阮豪联合团队提出了“星空间”系列计划，决定开发小剧场空间并逐渐拓展为一个戏剧聚集区。

“作为一个完整的剧场演艺生态系统，不仅要有中大型剧场，去承担丰富城市主流文化生活的重要功能，也要有小剧场的存在，为观众和创作者提供更加灵活的选择。”亚华湖总经理阮豪向记者分享开创小剧场生态的初衷。

对比纽约，在曼哈顿区百老汇大道最核心区域的大剧院（可容纳500人以上）里，上演的是例如《芝加哥》（1996年）《狮子王》（1997年）这样数十年长演不衰的大型音乐剧。而在核心区域周边的“外百老汇”，还聚集着很多小剧场，座位数在100到499不等，长期上演小制作但题材丰富的戏剧作品，深受年轻戏剧爱好者的追捧。

“星空间”的创立，某种意义上也在尝试探索开辟属于中国自己的“外百老汇”。这也是为何阮豪要将第一批小剧场开在“人民大舞台”所在的亚洲大厦的原因：

“总面积2.5万平方米的亚洲大厦里，我们原本的剧场加办公面积就已经占到了7000平方米。后来发展小剧场，也希望可以和总部在一起，慢慢形成一个戏剧聚集区，大家周末逛逛街可以随时来到这里，一站式获取尽量多的演出信息，毫无负担地进剧场看戏。”于是，亚华湖向很多楼内的小业主相继租赁场地，随着19个星空间以及相应配套空间的搭建，如今已经将营业面积拓展到了1.5万平方米。

除了亚洲大厦，近些年来“星空间”还蔓延至了西藏中路与延安东路高架交界口的“上海大世界”（10个）、南京东路步行街第一百货（13个）以及世贸（13个），共计53处。这也意味着目前共有53个不同的驻演剧目在人民广场周边一带接连上演，其中音乐剧占比最高，达7成。

除了解决场地问题，亚华湖也参与戏剧制作公司的创投和具体戏剧项目的把关、投资，目前已经有20家左右的戏剧制作公司入驻亚洲大厦，其中就包括《阿波罗尼亚》的制作公司“一台好戏”、《翻国王棋》的制作公司“魅鲸文化”等。阮豪说，亚华湖在各个大楼里租下场地，并不会作为二房东再向戏剧制作方收租金，而是把场地运营成本也当作对他们的投资，并在内容上共同把关，为形成成熟的业态提供沃土。

“对于创作者来说，这也是为他们提供了进入行业的更多机会。传统的大剧场对于演出的规模和受众人数都有要求，年轻导演、编剧、演员们很难刚出道就都有机会走上这样的舞台。从小剧场开始做起，慢慢在得到市场反馈后发展到大剧场，不失为一个相对健康的成长路径。”除了丰富观众的观演体验，在阮豪看来，这样的小剧场、长期驻演模式也为戏剧工作者提供了相对稳定的就业环境，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艺术院校学子“毕业即失业”的困境，引导整个市场进入良性循环。

“到现在我们仍然每年会拿出20%-30%的资金投给行业里的新人，说白了，这部分资金就是做好准备会亏的。如果能有盈利，那就算额外惊喜。”

国内第一部“环境式音乐剧”

走进亚洲大厦4楼的星空间1号，昏暗的灯光和复古的装饰会将现实世界瞬间隔绝在外，映入眼帘的是上世纪大恐慌时代的纽约。

在这个200多平米的“小酒馆”里，中央长长的酒桌既是吧台、也是接下来两个小时演员们纵情唱跳的主要舞台。全场一百多位观众除了可以环坐在吧台周边，也可以坐在阶梯式酒箱和高脚椅上，分布在剧场的四周。在你触手可及的位置，三位演员的每一颗汗珠都清晰可见，每一句台词都掷地有声。

过去的4年间，作为国内首部环境式驻演音乐剧，《阿波罗尼亚》就这样吸引了超过20万人次的狂热奔赴，开启了中国环境式驻演风潮。

传统的剧场观演空间，大多采用的是“镜框式”舞台：演员在台上表演，观众在台下固定区域就坐，和进电影院看电影是相似的体验。而所谓“环境式”，其实就是打破原本“镜框式”舞台的束缚，把舞台和观众席融在逼真的戏剧空间里，演员可以根据剧情需要随处走动，“散落”在空间里各个方位的观众也可以参与其中近距离互动。

原版《阿波罗尼亚》在韩国首尔大学路上演的时候，其实只是一个“镜框版”音乐剧。当时“一台好戏”的创始人汉坤被现场的热闹氛围感染，连连感叹怎么会有一个原创的小剧场音乐剧可以爆发如此大的能量。恰逢彼时亚华湖愿意为戏剧创作者提供长期驻演场地，汉坤就从韩国引进了该剧版权，准备入驻“星空间”。

等待被改造的空间是一个狭长的办公区，最长纵深可以达到20米。如果依旧采取原版“镜框式”的设计，后排观众与舞台的距离甚至和大剧场的部分坐席无异。经过反复研讨，制作方决定以“环境式”的风格打造《阿波罗尼亚》，重构了观演关系，让观众切实感受到在小剧场“身临其境”的魅力。

全新的观演模式一时间在年轻观众群体中流行开来，演出两周之后就场场爆满。社交媒体上，关于这部戏的repo（观后感）层出不穷，剧迷们用自己的方式当起了“宣传委员”。随后的几年时间里，不少观众前来N刷，剧中的演员们也从最初的三组卡司9个演员逐渐发展壮大，从初代演员开始算起，至今在这部剧中进进出出的演员达到了近百人规模。

除了上海的“星空间”，该剧还在长沙、成都、广州相继开设了长期驻演场地，一台好戏也在当地组建了固定的分公司，保障后续更多驻演项目的稳定运营。为了更好地“本地化”，一台好戏会为成都的观众设计带有熊猫元素的“阿波罗尼亚”周边，也会在广州驻演时加入“粤语”台词。“希望我们的剧场可以除了华东地区之外还能辐射到华南、华中、西南等全国更多地区，把环境式音乐剧带给更多观众。”汉坤在采访中告诉记者。

目前，《阿波罗尼亚》在上海已经演出近1000场，全国共计演出超过2000场，这一数字还在持续增加。而在“一台好戏”《阿波罗尼亚》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环境式音乐剧也开始在市场上涌现，更多的戏剧制作公司也逐渐参与其中。

中国原创音乐剧正在陆续“出海”

在近些年涌现的诸多小剧场环境式驻场音乐剧中，2022年9月首演的《翻国王棋》算是另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首演仅3个月，该剧就收到了韩国戏剧厂牌Never Ending Play购买版权的意向。

2023年2月正式签订合约后，该剧目前已经进入韩文版制作阶段，预计将在今年年底在首尔大学路上演，盈利模式将采用版权输出+票房分账的形式。这也是国内首次实现原创音乐剧的海外版权输出。

《翻国王棋》热演的时候，恰好Never Ending Play出品人也是音乐剧导演的吴世爀在上海执导另一部音乐剧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工作之余的一次观演，让他深深被这部作品吸引。“大概是出于我们亚洲观众对于挣扎、梦想、内在的压力等方面相似的共情，以及以北欧神话为嫁接的剧情本身也填补了韩国音乐剧市场在这一题材上的空白。”回顾被海外创作者“看中”的原因，《翻国王棋》总制作人、“魅鲸文化”创始人王作文这样总结道。

在《翻国王棋》之前，“魅鲸”最先制作的环境式音乐剧是《灯塔》，题材上也距离中国观众较为遥远——故事发生在19世纪40年代英格兰人迹罕至的海岸一隅。从2021年6月首演至今该剧在上海已经演出600多场，算上武汉和成都的分馆，共计演出超过1100场。

去年开始，“魅鲸”还着手将这部原创作品译配成了英文版，邀请3位伦敦西区的演员出演。“作品本身讲述的故事背景，就是与英国文化息息相关的，找英国的演员饰演最合适。”4月2日《灯塔》全英文版将会在新空间长期驻演三个月左右。

“一直以来我们都只是把出海当作一个愿景，怕太强求会用力过猛。于是先想着把本土的市场服务好，时机到来的时候就水到渠成了。《翻国王棋》是出海的第一次尝试，《灯塔》是启用外国人演员的第一次尝试，一切都为了探寻更多的发展路径，给大家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小剧场业态。”

同样开始走出国门的，还有“瞳剧场IRIStage”原创、“一台好戏”联合出品的民国风音乐剧《蝶变》。今年，“一台好戏”将在韩国成立首个海外分社，与Never Ending Play联合出品制作该剧的韩文版，将这部取材于上海愚园路往事，展现老上海风情的作品带到首尔大学路。

“成立海外分社之所以必要，是因为我们并不是简单地卖掉版权，而是要负责韩文版的核心制作，比如搭建主创团队和演员阵容、把握剧本内容和中式美学的呈现。韩方会负责剧本译配、编舞和音乐等方面。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全程确保作品能够传达原汁原味的中国故事，而不是一个流于表面、存在在外界刻板印象里的中国。”汉坤在采访中介绍道。

目前，该剧将于今年7月20日至9月22日在首尔大学路TOM2馆上演。“不只是中文原创，还是中国故事，如果这部作品能够把原汁原味的中国讲给海外观众听，还能获得市场认可的话，就会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开始。”

制作长期驻演项目，如何保证戏剧长久的生命力始终是一个课题。

在大热剧目之外，“一台好戏”也有过一些经历市场检验后及时收官的项目。比如话剧《你好，我找Smith》原本是上座率非常可观的剧目，但由于场地只能容纳60人左右规模的观众，即便满座，随着运营成本的提升，也会出现“每演一场就会多损失一场”的现状。

于是汉坤和团队决定在今年1月，在它依旧很辉煌的时候关停驻演，以巡演的形式在其他城市的剧场空间继续延续它的生命。“当然这个剧场空间的特点就是这样，之后如果有新剧入驻，可能在成本上需要测算好，才能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

在王作文的观察中，早年间观众对于音乐剧的认知其实是非常没有安全感的。他至今印象深刻，曾在一个社交媒体平台看到一篇帖子问：如何选一个戏不会踩雷？大家给出的答案是：看海报上如果标了“原创”，你就可以不用买了。你可能很难想象，如今的“魅鲸”恰好是以做“原创”作品为主的戏剧制作公司。

最初在做“镜框式”原创音乐剧时，王作文真没少碰壁。有的戏前期售票情况一直不好，演了一两轮才慢慢收获了一些口碑；有的戏在题材选择和内容上考虑不周，演出后收到了观众们毫不客气的反馈。

但在一路“交学费”的过程中，团队也慢慢摸索出了门道，“我们其实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很大的剧场，像《如果》这部剧选择的是229座的剧场，作为比较早期的项目，可以做到收支基本持平的状态。”在王作文看来，小剧场对于新诞生的剧目相对比较友好，如果出现问题，可以及时调整，试错成本相对可控。“我们会观察，如果一个戏连续亏损超过三个月，就会叫停它。”

除了剧场规模，王作文在选择长期驻演剧目的题材上也有自己的逻辑：“尽量不要选择现实主义题材，它们大多只能流行一时。要选择一些人类永恒的命题，不管现在演还是十年之后演，都依旧是值得探讨的故事，就像《剧院魅影》《狮子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