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人民海军“第一舰”的统战秘史

今天是龙年的元宵佳节，灯火万家，阖家团圆。此时，却很少有人知道，75年前的正月十五元宵节，人民海军“第一舰”，就诞生在青岛这个眼下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岛城。

一、寻求真相

图一：2009年2月起义60周年纪念，在青起义人员（自左至右）张云亭、宁德辉、张大发、张大同与本文作者合影。

随着时间的流逝，领导“黄安”舰起义的四位功臣和居住在青岛的王子良等二十几位起义官兵多已去世。今年2月17日正月初八，102岁的张云亭老人也在青岛辞世。至此，参加“黄安”舰起义的63位官兵中，就剩下年龄最小，现年92岁的张大同一人了。正是这些晚年居住在青岛，有些还加入了民革组织的起义官兵，才让我（原民革机关干部）有机会接近服务，了解他们的亲身经历，掌握了部分起义秘史和统战一手资料（图一）。

图二：黄安舰起义领导骨干合影。前排左起王子良、鞠庆珍、刘增厚；后排左起孙露山、张杰、刘彦纯、田秉吉。

几十年来，“黄安”舰起义这个即将被搬上银幕的“谍战片”（编剧青岛吕温泉），在报刊网站上早有了诸多有关起义组织的地下党、领导者和统战故事的不同版本，但都会引来当事人或推理者的质疑。如有“当事人”说，早在1946年初，中共地下党就分三条密线联络策反“黄安”舰。一条是中共胶东区委和东海地委统战部，一条是中共青岛市委，一条是胶东军区和东海军分区联络部，都各自派人暗中联络“黄安”舰，分别对起义领导核心鞠庆珍、王子良、刘增厚和孙露山等开展秘密工作（图二）。又说，鞠庆珍兄弟四人都是组织安排渗透到国民党海军内的地下党。还有“知情人”说，起义是共产党员王子良组织领导的，并上报了策反起义必须有的起义时间和接应地点等。

当改革开放将社会推入求真时代，我们才有胆量和机会来还原那些起义的统战历史真相。其实能够接近和还原“黄安”舰起义真相的至少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领导起义掌握秘密最多的“大人物”中尉舰务官鞠庆珍；另一个是跟随起义服务领导时间最长的“小人物”少年上等兵张大同。而包括起义组织者王子良、刘增厚和孙露山等多数起义官兵，早在1949年起义后至1955年间就已分三批陆续离舰。张大同则是留在海军和“黄安”舰服役时间最长，私下接触鞠庆珍机会最多的起义人员。因此，对起义真相掌握秘密最多、了解时间最长的也只有这两个“大小人物”了。

二、元宵之夜

1949年2月12日的元宵夜，国民党海军“黄安”舰率先在青岛成功起义，成为人民海军的“第一舰”。其后十个月，就连续发生了包括“重庆”号巡洋舰在内的19起海军起义。其中，前3次均在青岛。起义成功的15次，起义舰艇97艘，起义官兵3800多人，几乎占国民党海军总兵力的十分之一，极大地影响了国共两军的士气和战局。

“黄安”舰是一艘日本海防舰，二战结束时由国民党海军接收。1947年8月送青岛海军造船所整修后，被命名为“黄安”号。1949年2月9日，完成大修的“黄安”舰从造船码头驶出，停泊在“小青岛（灯塔）”西侧。当晚，由舰务官鞠庆珍、准尉枪炮军士长王子良、少尉枪炮官刘增厚和上士枪炮班长孙露山组成的四人领导小组，在舰上秘密商定三天后即2月12日晚起义。因为这一天是元宵节，舰长刘广超和部分官兵必定上岸回家过节，舰上管理松懈，便于组织起义。起义当天，16岁的张大同上船给哥哥张大发（后为民革党员）送家什，结果阴差阳错地“参加”了起义，成为我国第一批人民海军年龄最小的少年兵。

2月12日晚8点，王子良、刘增厚等扣押了副舰长、轮机长、报务官等关键人员，交由王子良夫人袁丽峰（后居青岛）等人看管。张杰等切断了对外通讯。8点30分起义官兵控制了全舰，8点50分鞠庆珍发出了起航命令，“黄安”舰缓缓驶向外海。在骗过停泊在周围的美国巡洋舰后，为了防止追击，全舰熄灯在黑暗中全速前进，开启了惊心动魄的“死亡航行”。

三、死里逃生

“黄安”舰起义时，原本计划北上石岛，但王子良提议南下与国民党南撤线路一致，即使暴露了也好蒙骗过关。鞠庆珍采纳了这个意见，决定到天亮前能赶到的连云港靠岸，避免被国民党空军发现轰炸。由此推定，起义事先并未约定接应地点。

据轮机军士长张大发口述，他是起义官兵中五位有手枪的骨干之一，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在扣押舰上唯一的国民党海军专业军官、少尉轮机长刘彦纯的舱外负责看守，并代为指挥轮机部运行。有些回忆录把刘彦纯说成是起义骨干，完全是杜撰。他证实，“黄安”舰在起义途中就释放了被关押人员，许多官兵不仅没反抗，反而主动要求加入起义。弟弟张大同也证实了哥哥有枪。他说起义后不久，还蒙在鼓里的他就听到轮机部传出了枪声，原来是哥哥张大发摆弄手枪时走火打在舱门上。哥哥看到他就命令替自己看管轮机部，不要出舱门，然后就提枪冲上了甲板。

2月13日凌晨5时，“黄安”舰终于安全驶抵连云港外海。因解放军不懂海军的“灯光信号”，当发现有“敌舰”驶来时，机枪和山炮齐发。后来据解放军战士说，岸上仅有的一门山炮因连发9弹致炮管炸裂后才停止炮击。若不是距离尚远，山炮射程不够，载满300吨弹药和柴油的舰船必定舰毁人亡。情急中，鞠庆珍命人找来白布悬挂，并用舰载探照灯照亮“白旗”以示投诚。据上士张云亭回忆，他们几个水手乘小艇上岸拴靠岸缆绳时，每人身后都跟着一名“高度警惕”的持枪战士，令他们十分紧张，唯恐哪个动作不当引来“走火”。可见当时解放军根本没有“迎接起义”的意思。

这段历史真相也足以证明“地下党组织分三路秘密联络策反起义”和“解放军换防时忘了转告起义舰艇将在此靠岸的重要信息”等均系虚构的故事。不然也不会发生解放军“炮打黄安舰”差点酿成舰毁人亡的险情。尤其是起义后并没有重奖“地下党”或记功“统战”的档案记载。

图三：黄安舰抵达连云港堆沟后，起义官兵与插满伪装松枝的舰艇合影留念。

2月14日，新海连特委书记谷牧等领导人接见了全舰官兵，并举行了隆重的欢迎大会。随后，华东军区司令员陈毅签发命令，给全体起义官兵晋升二级。鞠庆珍升任“黄安”舰舰长，张大同也从少年连跳两级升为“上等兵”。为躲避国民党空军的搜索和轰炸，“黄安”舰驶往连云港南70公里的堆沟港隐藏待命，并留下了一张极为珍贵的照片（图三）。

四、统战秘事

虽然“黄安”舰起义很难划归我党成功策反的“统战”案例，但起义后的改造过程还不乏生死间的“统战”故事。据张大同透露，起义后的十多天，被稻草覆盖的舰船停在堆沟港。他因阑尾炎吃了几粒鸦片丁止痛后犯困，卫生员就让他裹着棉大衣躺在后甲板，并顺手盖上了稻草。不知躺了多久，迷糊中听到甲板上有人在窃窃私语，竟然在密谋“怎么把船开走”！他从稻草缝里认出是轮机部的吴照清、陈其宝、马树本和航海员杨育荣、报务员吴声明等人，断断续续听到“船上没有黄金……把船开去台湾或日本肯定赏钱”等内容。职务最高的轮机军士长莫松，还不时地在甲板上溜达，显然是在警戒放哨。吓得他没敢动弹和吱声。现在回想多亏那时没被发现，否则小命早就没了。

事后，机灵的张大同悄悄把“偷听”来的秘密报告了“黄安”舰政委赵凯（后居青岛）。这位大学生军政委听后不动声色，一面警告他对谁也别说，一面暗地加强警戒和看管。一周后，政委就宣布接“上级指示，要起义人员轮流去新浦参加学习培训”。在第一批被选中的十几位学员中，恰巧有那几个密谋“卖船”的官兵。后来张大同才顿悟，原来“学习班”不费一枪一弹就能化敌为友，把有意“反叛”人员改造成继续革命的同志，这就是成功“统战”的法宝。其中，吴照清日后还入了党，成为继鞠庆珍之后“黄安”舰起义官兵中仅有的两人入党。这也推翻了“起义是共产党员王子良领导”的谣言。

图四：《人民前线（三反快报）》华东海军破获鞠庆珍集团盗窃仪器金银案（报样）

据张大同证实，在1951年底开始的“三反”运动中，有人举报“黄安”舰上有两箱黄金，起义后就不见了。这个“黄金案”成了当时华东海军的第一大案。1952年2月的第52期华东军区《人民前线（三反快报）》还在头条刊登了“华东海军破获鞠庆珍等集团盗窃仪器金银案”的战绩（图四）。但当“打虎队”到青岛“起赃”时，却发现各家连温饱都成问题，哪有什么黄金的影子。后经查实此案纯属捏造，所谓“成功破案”也是屈打成招。这期间，军官刘彦纯因受不了“黄金案”的怀疑审查，在卧舱里偷拿副舰长孔庆坤枕下的手枪自杀了。

在“黄金案”侦破期间，舰长鞠庆珍被撤职审查，下放“劳动”。他主动提出愿到张大同的轮机班“接受改造”，并按组织要求每周做一次思想汇报。正是定期的“思想汇报”，才让张大同独享了不少起义的内幕。鞠庆珍坦言，自从大哥因“通共”罪被国民党枪杀后就决意寻机报仇。他先把原来的部下、炮艇航海下士张杰调来任航海军士长，又与原先熟悉的张大发结为“把兄弟”。为拉拢更多关系，他还经常带“骨干”王子良、刘增后等人到青岛小港（现南村路）酒馆戏院吃喝玩乐，哄骗他们说舰上有黄金，密谋将“黄安”舰开到解放区后“卖掉分钱”，借此发泄对国民党海军的不满和仇恨，没有精彩的“地下党策反起义”的统战故事。

五、保卫渔场

图五：黄安舰（前）参加舰队编队训练。

1949年4月23日，在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解放南京的同一天，人民海军在江苏泰州白马庙宣告成立。1950年在纪念人民海军成立一周年时，“黄安”舰被命名为“沈阳”号，并作为队长舰与“西安”、“长沙”和“济南”号组成第二大队，舰长苏军（后任北海舰队司令）兼任大队长，属华东海军第六舰队（图五）。

解放初期，“沈阳”舰一直活跃在保卫海域、保护渔民的海疆前线。并不断探索新航道，为解放台湾做战前准备。其中，试航成功的西虎门水道，将舟山基地的出海时间缩短了两、三个小时。那时，日本渔船经常来我东海海域越界捕鱼，还多次冲撞我渔船，打伤我渔民。对此，外交部部长陈毅指示：海军要保护我渔场和渔民。1953年5月，“沈阳”舰接到护渔任务，连夜隐蔽出海到嵊泗列岛渔场，驱逐日本渔船30多条，并将抓获的8条日本渔船扣押至复兴岛码头。几个月后为遣返日本渔民，才放回去一条渔船。此举曾长我志气，扬我国威。据说那时的大陆渔民，比眼下在中韩、中日争议海域和台海之间捕捞的渔民威风多了。

停泊在青岛军港检修的黃安艦舰首

在青岛军港检修的黃安舰舰尾

由于当时影像技术的落后，“黄安”舰的全貌至今少有记载。媒体和网络登载的图片多为同类型的日本海防舰。幸运的是，起义士官张云亭老人原先还是位摄影爱好者。1951年“黄安”舰返回青岛船厂整修时，他拍摄的几张小照片，竟为今天能目睹“黄安”舰的原貌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历史图像（图六）。因而本文的许多内容和照片也是首次发表。

2024年2月

本组图文作者：原民革青岛市委会秘书长 王夕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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