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北京工作的刘茂曾动念,搬去最喜欢的城市福州生活。他钟爱那里清逸的山水植被以及历史文化氛围,至于营生方式,他自我调侃,“至少可以当个网约车司机”。
直到2020年,刘茂所在的线下演出行业基本荒芜,43岁的他生计难以维持,全职跑起了网约车,但不是在心心念念的福州。“没办法,要养车,交房租,还要供老家的房贷,只能待在大城市,好好跑还能多赚点。”
刘茂的网约车,一开就是3年多。每天清晨,他打开后台软件,握上方向盘,没入北京的网约车激流中,与自己的理想生活渐行渐远。
在流动易变的大环境下,无数与刘茂一样的中年人,尤以处在失业或职业过渡期的人群为主,选择成为网约车司机。
据交通运输部网约车监管信息交互系统最新数据,截至2023年11月末,全国持证网约车司机数量超643万人,较2022年末增加134万人;合规网约车运营车辆超274万辆,较2022年末增加近63万辆。此外,获得网约车平台经营许可的公司也多达335家。
不过,风口过后的网约车营生并不好干。2023年,广州、深圳、济南、长沙、上海、重庆等多地发布预警,称网约车的运力与需求已趋饱和。而那些不断涌入“围城”的人,目的跟刘茂一样,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养家糊口”。
“谁愿意干这网约车,不干这个干啥?没有工作可干。”“上了年纪,现在再去干体力活,身体也支撑不了。”“包括出租车跟网约车,现在这一行哪有赚钱的?”中年网约车司机的群体画像,呈现出一种整体性的疲倦、郁闷,以及对职业轨道的无可奈何。
跑6个小时,赚了40元
3个月前,李海明的名字被列入公司的“优化”名单。中年失业,养二孩还要还房贷的他,为了“赚点家用”,在北京兼职跑起了网约车。
为了短期内增加收入,多跑高价长途单,李海明拒接了平台的“特惠一口价”订单,因此被平台限制了派单量。2023年12月11号的大雪天,他在楼宇缝隙的拥堵路段,跑了6小时,就赚了40元,“还抵不住一天的电费”。
面对生活的现实,李海明只得服软。
4公里的快车订单即将结束时,李海明看向后视镜中的年轻乘客,疲惫地说道,“年轻人不要开网约车,整天沤在车里对身心健康不好。”
来自广州的网约车司机魏巍,同李海明一样察觉到,自己后台不开特惠,一整个星期都没接到大单。不久前的某天,他收车回家,顺路挂了两个小时特惠,第二天就接到去白云机场的大单,还有从花都区到广州中心城区的长途单。
魏巍入行两年,习惯在车里备一些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他是多年胃病患者,为了多跑单赚钱,经常不能按时吃饭,每当胃痛发作时,就拿饼干垫一下肚子。魏巍是抱着“不怕吃苦”的心态开网约车。没有光鲜的学历和履历,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他只能消耗身体的本钱换取收入。
老司机邓杰也觉得,“现在我们这行确实太难了”。
2023年,邓杰所在的海南陵水县猛增上千辆新能源网约车,数量较前一年翻了几倍。12月去陵水度假的怡悦发现,从酒店打网约车到风景区和商圈,无论白天还是深夜时段,几乎都被“秒接”。
现象背后,同样是就业形势的原因。对邓杰来说,家中半亩田的种地收入不足以温饱,当地也没有大型工厂的就业岗位。虽然海南的第三产业服务业发展较好,但对中年人就业也没什么帮助,“年轻一点还可以给你站在酒店门口做保安,老一点的有可能不要你,要你的话,就可能把你调到地下停车场。”
陵水本地人日常出行很少打车,更倾向骑两轮电动车,当有去三亚、海口等周边城市的需要时,才会给熟识的司机打电话约车。每年3月-9月的旅游淡季,邓杰基本靠接老顾客的私单过活。
而春节前后是陵水的旅游高峰期,乘客主要是从机场或车站,到旅游资源集中的海湾区之间往返。邓杰每天中午出车,跑到凌晨两三点,一天能赚六七百元,偶尔单子多时能达到800元。旺季的平均月收入能达到1.5万元,跑得很累,但为了赡养父母,供两个读高中的孩子,他只能挺住。
5年前,因为没有购买新能源车的10几万元本钱,邓杰就从陵水的出租车公司包车来开。出租车入驻网约车平台,不收取手续费,没有平台抽成,但平台派单会相对更加倾斜于个人网约车司机。可现在,“个人新能源网约车司机越来越多,想做也不好做了”。
消费者打不到车,网约车司机赚不到钱
在北京国贸CBD上班的石头,也感受到网约车服务供需关系的变化节点,“自从2023年开始,打车和跑网约车的人明显变多了。”
石头每天朝9晚6,坐网约车通勤,路程约4公里。随着2023年初经济恢复,国贸地段的车流量随出行需求激增,堵车程度也直线上升。石头下班后打拼车,最久的一次等了一个半小时。
为了提高网约车运力和拼车订单的应答速度,网约车平台针对CBD等特定区域设计了“围栏任务”。打车高峰时段,司机在围栏区域内接满规定的单数,就能获得几元到十几元的额外奖金。
而作为网约车Vip7级资深用户,石头每月享有16次优先叫车特权。有时晚高峰打快车排到第20多位,可以一下顶到前三位,但每一单的等车时间依旧很长。
图/石头的打车软件截图来源/石头供图
网约车平台的各种规则和玩法,粘住了乘客,也绑住了司机。
各大网约车平台迈向成熟的盈利周期后,逐渐开始以直接或间接方式回收平台拓展期发放的补贴和红利。对司机而言,最明显的变动,还是平台对车费的调整。
邓杰发现,现在网约车平台的车费抽成比例越来越高。一口价订单的抽成是29%以上,再加上扣除的信息费等杂费,已经达到30%以上。非一口价订单,一般抽成21-23%。如果是特惠单,因为车费总价较低,抽成也就稍微低一点。
比起官宣提高抽成,更不显眼的方式,是平台动态调整发放给乘客端的优惠券,并将特惠价格显示在预计车费里。如此,在抽成不变的情况下,平台达到刺激用户消费的效果,而司机端的到手份额却被压缩了。魏巍告诉极派Daily,自己“(2023年)7月份前跑十二三个钟头还有五六百元,现在跑上16个钟头都没有。”
魏巍载过的一位乘客说,自己以前都不打特惠车,有次领到软件弹出的5元优惠券,觉得挺好,35元的车费只要30元,还以为薅到了平台羊毛。跟魏巍聊天,她才知道,这5元钱是直接从司机的到手车费里减扣,于是下车时补给魏巍5元红包。
为了避免使用单个平台被割韭菜,也为了择优接单,大部分司机都会开通不止一个网约车平台。由于小众平台的用户和订单量都不多,北汽新能源出租车公司的司机冯友,一般使用两个头部网约车平台。早晚高峰时,把两个平台都开着,哪个派单合适就抢哪个。
“单个平台的话,确实有时候一口价接得有点受气。特别是有些客人,会叫你稍微绕一下,因为定位不一定百分之百准确。比如定位的终点是某个小区,导航到小区门口已经结束了,但是乘客会叫你开到楼下。像这种情况,有些司机就不愿意了。”
此外,因为某些网约车平台限制司机的连续服务时长,很多司机为了多跑单,也会切换不同平台,导致出现疲劳驾驶情况。有回夜里11点多,怡悦打车回家,没有多久就看到司机开始打瞌睡,于是赶紧拉着师傅聊天。也是与司机聊过才知道,网约车的乘客如此千奇百怪,比如有人会用虚拟号码注册网约车账号打车,只为了钻空子不付车费。
一位来自青岛的网约车司机向极派Daily分享,有次半夜接到上车点很远的单,结果跑过去等了5分钟没等到乘客,电话也无法接通。他取消订单之后,打给平台客服,最终却未能获得相应赔偿。目前看来,网约车平台针对司机的规范与权益保障普遍有待完善。
网约车司机困在了漏风的“堡垒”
现在,冯友的大部分订单都来自网约车平台,几乎很少碰到路边招手的乘客了。
对他来说,开新能源网约车的一大困扰就是续航。他开的是北汽新能源的新车,官方标的续航为500公里,实际不到400公里。因为冬天温度低,电池性能下降,电量最多只能充到280公里左右。平时他在车里开着低档暖风,耗电加上低温掉电,实际续航还要降到170公里左右。
冬季,冯友的新能源网约车需要一天两充。出车期间为了不耽误接单,就使用半小时的快充桩,收车后慢充需要8个多小时。而夏季乘客不多的话,充一次电就可以跑一整天。
电车跑长途就更加麻烦,跑到半路需要充一次电,回来也要充电。偶尔接到跨城的远途单,冯友只能通过换电补能,“但北京的换电站数量,对于新能源网约车的换电需求量来说还是少,在其他城市就更不便利。”
2019年,因为北京限号的原因,李宇鹏买了辆二手新能源车跑网约车,他觉得“电车就不适合在北方开。”
比起燃油车,电车的好处是省钱。李宇鹏听说开油车的同行,一天的油费就要花170元左右,而自己的电车每天充电只需40-50元,算下来每月能省下三四千元的补能费用。
起初,新能源网约车的确很香。但每到冬天,李宇鹏跑单时只敢把暖风维持在“手指不僵”的温度,开半小时就得关一阵子,觉得冷了再打开。
不久前北京大幅降温,李宇鹏还接到一位乘客的吐槽,说他的车像个“移动冰窖”。那位乘客告诉他,因为天冷,自己特意打车想赶快回家,结果上车发现座椅冰凉。但乘客已经习惯了新能源网约车的冷,也理解司机不开暖风的原因,虽然已经“从脚凉到了腰”,却没有主动要求李宇鹏开暖气,也没有因此在平台投诉。
另一位北京网约车司机姜涛也表示,“冬天这么冷,开点暖风都觉得电量焦虑,电量起码下一半。”最夸张的时候,因为电池低温下性能衰减,表盘看着剩100公里,实际只跑了30公里。
姜涛的比亚迪电车,提车至今已经第6年。他听说有司机同行换了新电车,续航能达到700公里,就算冬天续航减半,三四百公里也够网约车跑一天了。但无论新款车型如何迭代,续航里程增加多少,姜涛“就盼着什么时候能把固态电池给普及了”,从根本上解决网约车司机的续航焦虑。
卷不动的网约车司机,不想拼了
平时晚上6点半已经收车回家的冯友,8点还堵在路上。
他下午跑了一趟大兴,赶上堵车,就接起顺路单,慢慢往顺义家里的方向开。
在冯友看来,做网约车司机,一天少挣100块钱,比多挣100块钱要轻快好些。“一个月想挣三四千,那天天不说玩儿也差不多了,赚五六千就有点吃力了”。
而在北京,开网约车月入过万是什么概念?
冯友粗算了笔账。按照平均每小时四五十元的打表收入计算,从出车时间上来说,每天都得晚上11点左右收车,一天至少要跑200多公里,“就得很拼体力了”。出租车这行,没有底薪,纯靠打表。想每个月多挣一点钱,就只能在车上耗时间。
冯友早在2009年就开始做出租车司机。那时北京市的汽车数量还很少,做“的哥”能拿到令人艳羡的四五千元工资。2020-2022年,冯友进入一家企业上班,2023年公司外包之后,虽然工资不少,但工时变长了。一整年休息不了几天,每天累得如同行尸走肉,公司也不给外包员工上保险,于是冯友决定重操旧业。
“北京的出租车,从前都是北京人在开,现在有了一些变动,多了很多外省人。这两年工作变动的人太多了,所以就先这样干着,我觉得没必要太拼了,(无论)干什么行业,有口饭吃就得了。”
来源/极派Daily拍摄
在现今社会,能同时满足公司缴纳社保,与“工作时间、挣多挣少自个儿说了算”这两点的工作,已极其难得。冯友坦言,当过出租车司机,再想转行干别的工作很困难。累是累,但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安排日程,起码舒服自由一点。
58岁的姜涛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单位已经把他的社保提前交到了退休年龄。
熬到正式退休前,姜涛为了帮儿子儿媳分担养娃的负担,也为了给自己“找个事儿干”,就把家里的比亚迪转成网约车营运,平时在外面跑跑单,拉拉客人。对于网约车平台的规则玩法,他也都不在意,“不想卷,也卷不动了”,只要收入过得去就行。
姜涛已经想好,等到退休,孙子也懂事了,用不着老一辈人看管,他和老伴儿要开始尽情享受生活。
先把纯电车卖掉,换一辆支持反向放电的混动车,“上外面露营,还能用电磁炉,煮杯茶做个饭都行”。装备配齐后,姜涛就要开始全国各地“深度自驾游”了。在路上走到哪里,觉得特别舒服,就租房子住上几个月,把当地好吃的、好看的都体验通彻。待得无聊了,就接着上路,寻觅下一个驻处。
或许,在姜涛余下不多的网约车司机生涯里,他的退休计划会始终伴随在侧,像倒计时一样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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