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在自己的新书《平乐县志》的分享会上,用四川话朗读了一段作品的开头——
离开成都多年,她的四川话依然正宗。上一次,她用中文聊自己的作品是在2015年,小说《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出版,也是在成都,她与作家阿来、宁不远对谈。之后,她就去了爱尔兰,在那里完成了身份的转变——成为一个母亲、一个英文写作者。
时隔八年,再次回到家乡成都,与同样的人聊自己的作品,她感到特别紧张。“近乡情怯,母语的重量在舌头上似乎不可承受。”
对于很久没用中文来聊创作的她来说,这是一个似曾相识又非常陌生的状态。她说,今天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但是没有带纸巾,如果待会真的哭了,麻烦递一下纸巾。
·颜歌,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我们家》《五月女王》《平乐县志》和短篇小说集《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等。首部英文短篇小说集《Elsewhere》2023年夏在英国、美国出版,入选《纽约客》年度图书榜 ©冯小平摄图据理想国
《平乐县志》是颜歌第四本写“平乐”的书,讲平乐镇上痴男怨女的日常故事。正如福克纳坚持写他“邮票大的故乡”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颜歌也不厌其烦地描绘她的平乐镇。
从《五月女王》《我们家》《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到《平乐县志》,她的“文学小镇”逐渐形成。
曾经,有网友在微博上私信颜歌,感谢她宣传邛崃平乐古镇。颜歌说,可惜我写的不是那里。“平乐”是一个虚构的地名,它的原型是颜歌成长的地方——郫县(现郫都区)郫筒镇。
至于创作的由头,她记得很清楚,2012年在美国,她和几个朋友去玩,驾车穿过内华达州一望无际的沙漠时,突然想到要写这样一个作品。
2015年,在从都柏林去西爱尔兰的火车上,窗外是荒原和暴雨,她拿出笔记本,写下了《平乐县志》的第一句话:天然气公司陈家康的爱人叶小萱站在东门城墙下头跟人说哀怨,一说就是小半天。
写到2017年,她停了下来。一方面是孩子出生,一方面是她开始用英文写作。直到2021年,准备重新捡起来时,发现好像不会写中文了,甚至不会写四川话,有三四个月,她不敢动笔。“你的人格和作家人格(writer's identity)发生了变化,真的物是人非。”
·郫筒镇工业品摊区 ©《郫县志(1986-2005)》
为了重启写作“开关”,她找出自己以前的作品,一遍一遍地看,去学习这个叫“颜歌”的人,模仿她的腔调,甚至翻出李伯清的段子,寻找四川话的感觉。每写一句,都要大声念出来。
“因为身边没有中文环境,我必须像一个巫师,通过声音来夺取周围的空间,幻想我生活在里面。这么多年也没有人看过这个稿子,可能是一个写得很糟的东西。我成了山顶洞人,完全是一种很孤独的状态。”
疫情严重的时候,她觉得可能回不了成都,回不了郫县了,变得非常homesick。虚构的文学世界就成了她唯一可以回去的方式,“与其说在写作,不如说是在对自己进行心理安慰。”
·郫县孩子们的幸福童年 ©《郫县志(1986-2005)》
身边的人都说,Yan still writing her Chinese novel。没人知道它的内容,好像永远也没个头。她一度觉得,这是一本她“真正无法完成的书”。又这样写了差不多两年,中途崩溃无数次,今年3月才最终定稿。可谓11年磨一剑。
写完《平乐县志》,她有一种把精气都掏完的感觉,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写平乐镇了。
《平乐县志》最显著的特点,是类似话本小说的格调,随处可见《红楼梦》风的判词警句,和《三言二拍》式的说书人口气。比如:
这显然是故意的。颜歌自己的解释,跟语言实验有关。最开始,她写平乐镇的故事,是用普通话写,但写到人物对话时,就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感,她无法让镇上的街娃嬢嬢们说普通话。对职业作家来说,写100个故事不难,难的是找到讲故事的腔调。
后来,她发现用方言写对话比普通话写得好。写得越久,就有了一些新发现,比如方言里的很多词、用法,其实是古语,或者说古典汉语和方言本来就是一脉相承的。于是写《平乐县志》的时候,她的语言往后退了一步,退到“方言和古典汉语相结合的一个点。”
·童年时期,颜歌在郫县南街的爷爷奶奶家门口 © 颜歌
当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的时候,《平乐县志》就呈现出明清世情小说的腔调。作家周恺读《平乐县志》,特别的印象是,老是想到《繁花》。
“(叙述者)看似是说书人,其实更像一个人在茶馆里给你摆龙门阵。”《繁花》是用方言写上海的世情小说,体裁上也借鉴了话本小说的形制。
张爱玲说,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才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平乐县志》也一样。比如:
学者许子东把这种写作风格称为“细密写实主义”。它有一个特点:细节大于情节、方言大于文学腔。“近年来,这种写法是一个趋势、一个抬头,能有这种写法的作家都很有自信……它不单是语言的问题,还带出对方言的容纳,不厌其烦地碎碎念。”
颜歌开玩笑说,如果把她的搜索记录曝光,就会身败名裂。她经常会搜“形容一个人愉快的成语”、“某个词四川话怎么说”之类的问题。那些打油诗写得也非常难,有时候坐一天,一首都编不出来。很多看似流畅的表达,完全是在使用拐杖。
·颜歌 ©冯小平摄图据理想国
“因为有这种陌生感,对语言的这种视角和张力,我重新找了一种新的语言,重新燃起了一种新的距离感和激情。”
作为一个长居海外、用英文写作的作家,颜歌对中国文学传统回归得如此彻底,或许正应了那句古话:物极则反,命曰环流。
故事主人公是傅祺红是一个县志办副主任。书中贯穿着另一个叙述声音,傅祺红的日记。日记以倒叙的形式,记录了2010年至1980年的个人生活。
这部分日记,可以说是奇妙创造,甚至比主干更有趣。它的作用,除了与正文在情节上呼应,还不动声色地揭示了官场权力与人性的复杂关系。
读者好奇,颜歌没在体制内工作过,为什么会写县志办?她也带了一些县志到国外研究,发现县志办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一个交汇点,它既有官场的一面,又有文人的一面。
“但归根结底,因为我跟傅祺红都是文人,文人身上与现实的格格不入,这种困惑、压抑、挫败感,是我们能沟通的点。”
作家阿来读完《平乐县志》,认为不像女作家的手笔,因为很难找到通常意义上的女性调子。“它其实是比较中性的写作,背后有一种冷峻的东西。而且确实有一种志书气质,但又没有宏大叙事。在日常的烟火漫卷中,好几个快嘴婆娘在里头喳来喳去,非常生动。”
作为文学前辈,阿来一直关注颜歌的创作。
阿来认为,方言写作“五四”以来就有了。其实方言不在于用不用,而在于用到什么程度。全是方言,把小说变成一本方言字典,不断加注,就讨厌了。所以这是一个分寸问题。
“几年前,颜歌写《我们家》的时候我就有点担心,作家会进入一个语言狂欢,就是这个腔调说得太溜了。小说不溜了不行,太溜了,情感、思想都一晃而过。今天大家都在讨论东北作家群,有几个年轻人写得很好,我也同样担心,一路油嘴滑舌下去,就成为相声了。”
颜歌接过话筒,说:“嘿,阿来老师还是有点狡猾哦!当时也没跟我说,现在才说。《我们家》出版的时候,还表扬了我一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人家走弯路,就看你绕不绕得回来,哈哈哈。”
阿来说:“好的小说家,能自己绕回来。”
确实,《平乐县志》虽然是方言写作,但整体更接近书面语的表达。麻将馆里的家长里短闹多了,可能就会陷入语言狂欢,“但每当这几个婆娘闹得太厉害的时候,傅祺红们就会出来,即便是讨论小九九,也是用比较庄重的书面语,所以这个文本的‘志书’气质就有了。”
1984年出生的颜歌少年成名,从“新概念作文”比赛出道。文学杂志《天南》的主编欧宁曾提到颜歌,认为她是当年那拨“新概念”作家中写得最好的一位。
她没有“写而优则娱”,反倒是一路读到文学博士毕业,从成都到美国,再到英国、爱尔兰。在英文的环境中,她尝试英文写小说,没想到受到欢迎。
今年,她出了两本书,一本是她的第一部英文小说《Elsewhere》(在别处)。整个夏天,都在英国、爱尔兰跑宣传。另一本就是《平乐县志》,这是她多年的一个心愿,终于完成了。
阔别8年,再次回到成都,见到老朋友,一起聊作品,颜歌没有哭。她觉得很圆满,笑道:“这就是我的人生巅峰了。”
·颜歌的第一部英文小说《Elsewhere》
编辑丨Rain
图源丨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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