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表妹柳原白莲，为何放弃华族身份，嫁与平民靠文字养家？

1921年10月,大阪《朝日新闻》刊发了一篇报道，仿佛一枚炸弹，惊天动地。

当代有名的筑紫女王，大正天皇的表妹柳原白莲一封“绝缘状”将“炭坑王”伊藤传右卫门钉在了耻辱柱上。

我现在作为你的妻子给你最后一封信，对你来说可能很突然，但对我来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结婚之初你和我之间就完全缺乏爱和理解，我屈从于这种传统的婚姻，是我对周围婚姻的不理解，以及我软弱的结果。
我怀着虚幻的期待从东京来到九州已经十年了，但在这期间我的生活却化为乌有，我的期待全部落空，我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在你的家庭里，主妇的实权被其他女性完全夺走过，当然也是您的意思。
因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所带来的坎坷和这坎坷所带来的伤害，我的一生终究会在黑暗的生活中结束，我也曾放弃过。
但幸运的是，我得到了一个我所爱的人，而我正因这份爱而复活。
因此，通过这封信，我要向用金钱力量无视女性人格尊严的你提出永久的诀别。
我想说一句，告别。
感谢您在短短十年间养活了这个缺点很多的我。

这封绝缘状震动整个日本社会，也吹响了妇女解放的号角。

01 天照大神的子民

天照大神又被称为天照日女之命，为日本天皇的始祖，也是神道教最高神。

然而女神当道并不意味着日本女性地位崇高。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男性在生产承担的角色越来越重要，力气较小的女性逐渐失去了自由和独立人格。过去被视作太阳的女性，慢慢变为“辉夜姬”。在家庭中，父女也好、夫妇也好、兄妹也好，所有关系都变为了“主从”。

于是，在我们的刻板印象中，日本女人永远是垂着头，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踱着小碎步，唯唯诺诺跟在男人身后。但到明治维新后，积极引进西方文化，推行文化改革，机器代替了人力后，女人们这才意识到她们可以靠双手养活自己，可以不再屈从。一部分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开始批判旧婚姻制度，呼吁女性应当追求理想，寻找自由。

柳原白莲、村冈花子、九条武子都出生在这个时代。其中白莲年纪最长，1885年出生，即明治18年。

柳原家是以藤原北家的支流日野家为祖在镰仓末期创立的家族，生来便是华族，善书法，出过不少书画名家。柳原前光，也就是白莲的父亲精通汉诗，他所作的七言绝句被收录在《明治文学全集》中。

前光18岁时作为东海道镇抚副省长进入江户城，向将军德川庆喜传达王政复古敕旨，起点已高人一筹。

之后曾多次前往中国，协助权臣大久保利通谈判。明治13年（1880年），作为驻俄大使，与妻子和长子一起在俄罗斯停留2年多。不但参加过沙俄宫廷宴会，还曾在欧洲各地游玩，充分体验了一把欧洲各国文化。

前光有一个比自己小9岁的妹妹柳原爱子，入宫侍奉明治天皇，并生下2个男孩儿和1个女孩儿。

尽管其中2个孩子夭折，但降生于明治12年的嘉仁亲王顺利长大成人，在明治去世后成为大正天皇。

前光的正妻初子是旧宇和岛藩主伊达宗城的次女。年轻时与前光一起出使外国，打扮时尚，舞姿也不逊于外国使臣。她给前光生下了两个孩子：长子义光和长女信子。但这等出身高贵，时髦漂亮的主母也挡不住丈夫朝三暮四，归国不久，前光瞧上了柳桥艺伎奥津良。后为16岁的奥津良赎身，两人生下一个孩子名为烨子。

当家仆报信之时，前光正在鹿鸣馆风流快活。眼前璀璨着象征“文明开化”的鹿鸣馆灯光，前光脑子一热，“烨子”二字出现在脑中。

柳原烨子就是柳原白莲，白莲这个名字是她从1911年开始发表短歌为自己取的，用了一辈子。

02 樊笼之鸟

白莲出生后不久就离开生母奥津良，作为前光和初子的孩子成为柳原家的正式一员。但很快，她就被送到在品川经营货物批发的增山家寄养。

这倒不因为她是妾生子，白莲的兄姐小时候也是寄养在外。而且并不限于柳原家，皇族和华族都有寄养孩子的习惯，非要究个根本，大约是为了培养出健康强壮的孩子吧。

白莲6岁前，是一个会在神社周围的树林中奔跑，在泥地里挖蚯蚓钓鱼的活泼女孩儿，没什么规矩，用词也简单粗鄙，但身体健康，性格开朗。

及至6岁，回到柳原家，牵着女佣的手走进深宅大院，在家庭教师严厉的目光中改掉俚语，学习规矩，进入麻布南山小学学习。

从每日在野外奔跑到规规矩矩端坐在桌前到底要花费多少心力很难说，或许只需要一个幽静的环境与一群古板的女佣。母亲初子衣着打扮新潮，时不时还会蹦出几个西洋词，像是西洋画上的美人，只是与白莲并不亲近。白莲倒是喜欢学习的，年老的家仆在她回家不久便给她讲述了柳原家的家族史，颇有几分没文化便不配做柳原家人的味道。那时白莲还小，只觉得自己与华丽大宅格格不入，就努力想要融进来。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学什么就学什么，乖巧听话。

然而她并没有在柳原家住太久，2年后，烨子被送往亲戚北小路家做养女。

这个养女该被称为童养媳。

北小路家虽然也是华族，但家道中落，户主北小路随光与妻子久子生下三个孩子，全都早亡，反倒是妾生子资武活到了成年。柳原家与北小路家有婚约，于是白莲就被早早送到北小路家作为“养女”生活。

北小路资武比柳原烨子大了7岁，智力有些问题，16岁还未能从中学毕业。约莫同样的理由，资武的脾气很古怪，时而对白莲痴痴的笑，时而又暴躁易怒，拳打脚踢。这样的男人，烨子既害怕又厌恶，根本不愿意靠近。

上学变成了逃离樊笼的途径，白莲请求能进入华族女子学校继续学业。资武智力有问题，将来难免要白莲这位家主夫人多撑场面，北小路家同意了白莲的请求。只是家中经济并不富裕，马车只养了一辆，家主出行使用，白莲想上学只能依靠双腿往返于北小路家和学校之间。

当同样出身华族女孩子们穿着精致的和服，坐着马车从白莲身边经过的时候，总有些惆怅从她心底冒出来。看看裤脚沾着的灰尘和泥点子，同样华族出身，为什么我的命运如此悲惨？

从一个鸟笼飞向另一个鸟笼，好在学校这个笼子更大，更开阔，可以与人交谈，远胜北小路家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随着年纪渐长，白莲出落得越发美貌。一张瓜子脸，眉眼细细长长，温柔婉约。雪白细腻的颈项，身姿纤细，带着一股弱不胜衣之态。资武总是喜欢缠着她动手动脚，若是看到她与男人交谈，不由分说，上去就拳脚相加。

北小路家希望她放弃学业早日与资武完婚，这却是白莲最不情愿的事情。她每日里只盼着上学，惧怕长大，甚至曾经想过要回去求求母亲，她不想嫁给资武。

03 寂寞如雪

白莲惧怕资武，看到他宁愿绕行。大约是做得不够隐秘，被资武一把拽住：“不过是个庶出的贱妇，何必这样装腔作势！”

白莲一直以为自己是初子的亲生女儿，但看到拼命阻拦资武的北小路久子的面色，心中咯噔一下，难道，自己竟然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曾经那些想回到母亲膝下求情的心思如同阳光照耀下的雪粒，飘飘摇摇化在空气中。父亲已然离世，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白莲决心接受命运安排，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与资武完婚。

明治33年（1900年）8月，两人在北小路家举行了简朴的婚礼，第二年4月里，白莲生下儿子功光。

生下孩子后，她的日子并没有好过一些。

资武粗鄙又好色，房中之事毫不讲究，常常拉过一个侍女就欺负，完全不顾及妻子颜面。北小路家的当家主母久子所生的孩子都去世了，与资武也谈不上什么母子亲情，干脆将功光抱在身边抚养，白莲这个亲生母亲反而被排挤在外。

北小路家在东京都的生活维持艰难，干脆举家搬回京都祖宅，这下白莲更加孤立无援。没有朋友，没有亲眷，亲生孩子被婆婆抱走，资武还常常对她拳脚相加……再也无法忍受的白莲不断向姐姐信子表达自己想回东京的念头，她将全部遭遇诉诸笔端，字字血泪。不多久，东京来信，邀请她回家探亲。

令白莲没想到的是，哥哥义光一口答应离婚，派遣使者前往北小路家，商定离婚事宜。

日本江户时代，通常只有丈夫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妻子没有这个权利。到了明治6年，立法府宣布赋予妻子要求离婚的权利。只是妻子离婚时需要父兄陪同出席，也就是需要得到家族的认可，虽然仍旧依附于父权，好歹为女性留下一条退路。

此时已经是明治38年，离婚不是新鲜事儿，最终双方达成协议，以留下北小路功光为条件，两人正式离婚。

离婚后的生活寂寞如雪，白莲被安排住在母亲初子隐居的宅邸中。大宅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白莲每日里只能听到女仆们沙沙的脚步声和窗外鸟雀的鸣叫声，就连杯碟触碰的声音都是不被允许的。

话也很少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每天早晚向初子请安：“早安/晚安，祝您愉快！”

一年中能见到哥哥义光两次，一次是新年，一次是中元。

白莲常年“宅”在小小的两间起居室中，只有姐姐信子偶尔“光顾”。白莲请求信子给她捎些书来，信子就带《枕草子》、《源氏物语》、《徒然草》等读物来给她。

这样的生活约莫过了4年，初子让白莲陪她出行，等在外面的却是一位矮胖的相亲对象。

04 无法改变的命运

尽管在第一段婚姻饱受磋磨，时年23岁的柳原白莲依然对爱情抱有幻想。

她不拒绝相亲，但面对着一个脑满肠肥，满嘴都是生意，几句话都会带上销量、金钱的男人，白莲实在无法产生好感。

但她的意愿从来都不是重点，初子自顾自的将白莲第二段婚姻安排妥当。

忍无可忍的白莲离家出走，去了她曾经寄养的家庭。到了地方才得知，养母前两年去世了，就在她幽闭家中之时。沮丧占领了白莲的内心，这些年间她只从养母身上感受过母爱，情感世界一片荒芜，她的情绪几近崩溃。

义光担心白莲自杀，将妹妹带到自己的宅邸，交给妻子华子照顾。华子曾经就读于东洋英和女子学校，见白莲情绪低沉，便与义光商量，送她出门读书。

东洋英和女子学校是一所寄宿制教会学校，教授“时髦”的西洋文化知识和西方礼仪。白莲终于能够离开家，与同年龄的女孩子们一起生活。

这是一段快乐时光，白莲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作为《红发安妮》翻译者闻名于世的村冈花子。

村冈花子旧姓安中，仿佛是另一面的白莲。

出生于山梨县甲府市，家中兄弟姐妹共8人，花子是长女。

花子的父亲安中逸平是个经营叶茶屋的基督徒，因为对生意不上心，一门心思追求理想，家中经济状况很差。

长女降生后，他将早慧的花子视作希望，2岁启蒙，5岁教她吟诵短歌，作俳句。见女儿真的有才华，安中逸平咬着牙将10岁的花子作为“工资生”送入东洋英和女子学校。

工资生的义务之一是每周都要在学校运营的麻布十号的孤儿院“永坂孤女院”做义工，尽管如此，花子甘之如饴。，她抓紧一切时间汲取知识，据说15岁时已经读完了学校里所有藏书。

花子的英文水平极好，在满是贵族富商女孩儿的学校内也能令人刮目相看。

柳原白莲有着深厚的和歌和古典文化功底，令花子很是崇拜，而白莲也对小了8岁的花子十分照顾。

花子投桃报李，将借来的原版书翻译成日语，而后送给白莲阅读，籍此机会，白莲也接触到了海外文学。

白莲想加入短歌竹柏会，花子跟着一起去。文学家佐佐木信纲不仅教大家短歌，还教女孩子们读森鸥外翻译的著作。白莲的诗歌越发精进，花子则完全被翻译的文章所吸引。

可以说，村冈花子萌发出做一个翻译家的想法与柳原白莲有关。

2年后，白莲从东洋英和女子学校毕业。虽然依然是笼中的金丝雀，但白莲的精神面貌已经与之前大大不同。她更加自信，更加沉稳，容貌比年少时竟然还要精致几分。

一日，嫂子将她打扮的很漂亮，说是让她陪侄子侄女们去上野动物园，其实，双方心知肚明，白莲即将参加一场相亲宴。

相亲对象是白莲未来的丈夫，九州“炭坑王”伊藤传右卫门。

05 “炭坑王”的妻子

白莲早知道，这次相亲是逃不过的。相亲对象是谁，怎样的人品相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柳原家是否相中了他。

伊藤传右卫门出生于安政七年（1860年），足足比白莲大了25岁。家世在华族们看来更是不堪，父亲伊藤传六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因为职业问题，赌徒和小偷也曾是家里的常客。

伊藤家十分贫困，常常早上煮一锅粥，全家分食上面的米汤，中午加水再煮一次，直到晚上才能将这锅已经煮得稀烂的粥水吃掉。

传右卫门8岁时，母亲纪子去世，之后他便被寄养在乡下亲戚家，靠帮忙种田勉强填饱肚子。14岁回到父亲身边，伊藤传六开了一家鲜鱼批发店，传右卫门每天清晨将渔村捕捞上的渔获送到父亲的鱼摊上，其他时间则在露天煤矿做一些零工。

西南战争结束1年后，伊藤父子借与松本家相识的契机接手伊岐须煤矿，然后趁着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大发横财。

父亲去世后，伊藤传右卫门大展身手，煤矿一个接一个开发，尤以明治39年开发的中鹤煤矿在质量上最佳。此外，伊藤传右卫门还相继就任了众议院议员、嘉穗银行董事、第十七银行董事，风头一时无两。

中年的壮硕男子，谈吐粗鄙，但白莲明白，上次的拒绝已经是极限，柳原家决不允许她再说一个不字。

华族出身的白莲和平民出身的伊藤传右卫门于明治44年2月22日（1911年）结婚的消息，在当时的报纸和杂志上引起巨大骚动。据报道，柳原家得到了2万日元作为聘礼，另外，媒人的得能和高田，以及宫内省的几名主事小原诠吉等也得到了1万日元的谢仪金。

据说当时2日元相当于1美金，1万日元放在如今，差不多可以兑换300万日元。简而言之，白莲被卖了一个好价钱。

哥哥义光为了说服白莲，专门告诉她传右卫门没有亲生儿子，而且年龄相差大的丈夫更会疼人。此外，他还在当地创办了一所女子学校，是一个在教育方面毫不吝惜投资的人

“如果你有意的话，可以协助经营那所女子学校啊！”

这句话打动了白莲的心，将自己学到的东西交给年轻的女孩子们，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儿啊！

白莲没多做抵抗，婚后随丈夫搬到了伊藤家的宅邸所在的福冈县嘉穗郡大谷村的幸袋居住。

在嫁入伊藤家后，白莲才看到了埋在水面下的真相。

白莲嫁到伊藤家不久，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信里写了传右卫门错综复杂的女性关系。比如与女佣头左纪的情人关系，金屋藏娇的一位叫做常之的女人，还有数不清的艺伎……

谁寄来的信，白莲并不知晓，传右卫门到底有多少女人，说实在话，白莲也并不在意。但那封信中的一个秘辛，却让她心凉了大半：传右卫门在与外面的女人生下静子后做过睾丸手术，现在他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传右卫门确实没有亲生儿子，但家中已经有了一个养子金次，还有两个女孩儿，一个名叫初枝，另一个叫静子的，传右卫门让她们叫白莲母亲。

如果信中所言属实，白莲与传右卫门之间不可能有子嗣，一旦男人去世，白莲将会面对孤立无援的弱势未来。

06 筑紫“女王”

白莲一度想在家建立权威，致力于伊藤家家风改革，却推行得异常艰难。

对于她的到来，伊藤家从上到下充斥着抵触情绪，传右卫门的外甥八郎直言：“我讨厌那个女人。”养子金次则在私下里说道：“虽说是华族，却也是妾的孩子。”提到为什么八郎不喜欢白莲，金次直接道：“八郎发出撒娇的声音去接近她，却被冷漠的对待了呢！”

至于女仆们，与传右卫门有私情的头左纪是女佣头领，她对白莲阳奉阴违，常常主动招待伊藤家的访客，根本不请示主母。还偷偷从伊藤家账户上拿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告诉白莲。

柳原白莲着实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站在什么立场越过自己处理家事，但与传右卫门说过两次，男人都含含糊糊混了过去，不肯与她撑腰。第二天，头左纪出现，脸上淡定从容的微笑中明显带着讽刺。

于是白莲决心将精力放在经营女校方面，婚前双方有过共识，这也是她爽快答应嫁过来的原因。但伊藤传右卫门却道：“那所学校我只是出钱，至于经营方面，早就说好了，我什么都不管。”

白莲大惊：“你骗了我吗？”

传右卫门却道：“我不知道介绍人是怎么说的。”

经营女子学校的梦想破灭给白莲巨大打击，她困在偌大的宅邸中郁郁寡欢，勉强提起精神叫来初枝和静子，改变她们的语言习惯和礼仪，鼓励她们出去读书。两位姑娘先后进入东洋英和女子学校就读，明明是一件好事，却被伊藤家的人在背地里暗骂：“主母把初枝和静子赶出去了。”

理想抱负无处实现，内宅中处处受阻，白莲的日子过得憋屈至极。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可以依靠的只有丈夫传右卫门了吧！不然，丈夫也不可靠。但凡传右卫门表现的对白莲更加爱重，更加尊敬，她的位置也不会如此尴尬。

其实，对于传右卫门并没有给予她最大尊重的原因，白莲心知肚明。

伊藤家给了哥哥很多钱作为聘金，之后陆陆续续又给柳原家不少政治献金，因为哥哥义光在竞选贵族院议长，需要很多经费。莫说什么华族与平民，一个被卖到伊藤家的女孩儿，又有什么资格大声要求尊重？

传右卫门经常不在家，作为大正天皇的表妹，不少人上门拜访，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的久保博士的夫人久保更江便是白莲最喜欢的一位。

久保博士从德国留学归来，经常向《心之花》诗歌杂志投稿，而主办杂志的佐佐木信纲是白莲曾经的恩师，两人经常书信往来。

一日，更江在伊藤家做客，却见白莲收到《心之花》的样刊，细问之下才得知，伊藤家的主母竟然在刊登诗歌。

更江拜读后惊呼：“已婚女性也可以大胆歌颂恋爱吗？”

“只要是在诗歌里，什么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

“可是，你丈夫看到这个会怎么想？”

“我家主人不学无术，不会读文学，不需要担心。”白莲平静地道。

当伊藤传右卫门得知妻子在杂志上发表诗歌的时候，他非常高兴。他根本不在乎白莲写了些什么，只在众人的夸赞声中洋洋自得。传右卫门出钱支持妻子举办文学沙龙、自费为白莲出版诗集。

大正4年（1915年）白莲出版了第一部歌集《踏绘》，大正8年（1919年）出版了第二部歌集《幻之花》。天皇的表妹和豪富的家庭，令白莲声名响亮，媒体给她取了一个外号：“筑紫女王”。

外人只见她风光无限，谁也不知白莲心内惶惶，她作诗道：“前无行路，后无退路，欲返不得，此身何所，生耶？死耶？”

然而白莲终究不是一个真正柔弱的女子，她一直坚信玛丽·西加尔老师的教导：“无论在什么不幸中，只要放眼望去，就一定能找到幸福的种子。”

07 毁灭与新生

传右卫门的养子金次即将要娶佐贺有田深川制磁家的女孩儿艳子为妻，据说即将继承传右卫门的事业。

一直说或许会被领养的八郎，其实早就在伊藤家的家谱当中。

白莲觉得自己一再被欺骗，她用撵走头左纪来试探，传右卫门却一口回绝。

而且，白莲忽然发现，传右卫门将性病传染给了她，这是她最无法忍受的事情。“人生全无尊严，抱着我和抱着妓子又有什么分别？”

一日，福冈日日新闻在报道一些备受好评的夫人时，对白莲大肆报道，头左纪看到后将报纸扔进了火炉。这一行为恰恰被白莲看到，她命人找到传右卫门，要求他开除头左纪。但传右卫门还是道：“头左纪对于伊藤家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做不到。”

白莲愤而提出离婚，但传右卫门不慌不忙将她带到东京，找了一个商谈的场所，柳原家的家主义光、义光的妻子华子、姐姐信子以及信子的丈夫入江为守均列席参加。

伊藤传右卫门直接倒打一耙：白莲来伊藤家之后每天都在歌会、音乐会上露面，还要写诗作曲，我并非否定了那样交际的意义，大小姐从东京来到幸袋这样的小地方，她生活寂寞，需要乐趣我懂。但是，她无法代替女头目这个角色，却要把合适的人赶出去，这是没有道理的事。

听到传右卫门的话，义光连连点头，一点也没有站在妹妹一边的意思。白莲环顾周围，见众人目光躲闪，品茶的品茶，致歉的致歉，竟然没有一人为她账目。义光还迫使她当场向传右卫门道歉，离婚之事草草了之。

从这日起，白莲就知道，自己在这段婚姻中注定孤立无援，生也好，死也好，全看自己。

她不再将希望寄托于丈夫，也不再期待家人救她于水火，只将所有的哀婉心思诉诸于笔端。

大正8年（1919年），白莲创作的戏曲《指髻外道》获得一致好评。还在东京帝国大学读书，同时担任日本《解放》杂志编辑的宫崎龙介为了商量出版的事情去了福冈，打算当面拜访筑紫女王。

一见面，龙介就被白莲那楚楚动人的风姿震撼了。随着交谈的深入，白莲逐渐被龙介那颗火热的心所打动。当谈起理想，说到社会需要一场变革之际，龙介整个人闪闪发光。

“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此时的白莲35岁，龙介28岁，白莲却觉得两人仿佛有一条奇妙的链接将两人系在一起。两人开始通信，由于戏剧的关系，也会常常见面。几次之后，两人就有了感情。

白莲在信中写道：“恋爱，怀念，悲伤……不知如何是好，龙介啊！”

因为白莲华族身份，她在龙介的朋友圈中不受待见，大正10年初，因与白莲恋爱，龙介被杂志解除工作，但他却从未因此而介怀。

白莲曾在信中对龙介说道：“我已受不了现在的处境，不知想过几次自杀，希望你能尽快从现在的状态中救出我。 ”然而，说起来容易，两人始终也没有下定决心。

大正10年（1921年）年8月，烨子怀上了龙介的孩子，在“奸淫罪”还存在的时代，背弃婚姻的恋情不但可以让人身败名裂，还会受到法律严惩。为了孩子，白莲下定决心离开伊藤家，与龙介私奔。

后世将这件事称为“白莲事件”。

08 震惊世人

《朝日新闻》的报纸头版刊登了白莲的“绝缘状”：我要向用金钱力量无视女性人格尊严的你提出永久的诀别！

一封信点燃了日本社会舆论。

支持白莲的引用了白莲自己的诗词：我在这里，上帝在哪里？闪烁着星星的寂寞之夜。配图则是大正9年刊登的一整页照片中那个炭坑王豪宅中的白莲，孤独、寂寞、哀愁。

他们大声疾呼：女人有权与不幸的婚姻告别，追求新生！

而老派的人们却痛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弃夫私奔之人亦能跳出来声张。”福冈当地不少传统人士更称要去东京整死那对奸夫淫妇。

就连《妇女画报》也从中和起稀泥：很遗憾，在两败俱伤的前提下，离婚虽是不得已，但却势在必行。并不是举手支持白莲，只是在“奸淫罪”存在的当下，对女性来说逃跑或许是没办法的事情。

令白莲没有想到的是，与她一直交好的村冈花子却写信来绝交。因为轰轰烈烈的白莲事件，报纸对她的过去也进行大幅报道，揭露出白莲的第一段婚姻，在北小路家还留下一个儿子的事实。作为纯粹的基督徒，花子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在她看来，离婚已经是重罪，更别说一离再离。

反倒是另一位朋友，出身与白莲相仿的九条武子，对她的态度一如往昔，写信支持她的所有决定。这或许还是与出身有关，武子更加能理解白莲的痛苦吧。

随后，伊藤家和柳原家的相关人员在东京聚首，事件发生10天后，正式决定离婚。

因为白莲事件的恶劣后果，柳原义光被迫引咎辞职，白莲被从华族除名，成为平民，全部财产被没收。而后一度被关进尼姑庵，后又转到中野家幽禁，直到关东大地震时才得以与龙介重聚。

大约村冈花子转过弯来，或是终于理解白莲抗争的艰难，她恢复与白莲的联系，后半生两人通信不断。

大正14年（1925年），也就是白莲事件发生4年后，柳原白莲终于能与宫崎龙介缔结良缘，此时两人的儿子宫崎香织已经3岁了。

同年9月，长女蕗苳诞生。

婚后的日子也不是坦途，宫崎龙介因为患上肺结核病倒，白莲成为家庭主心骨，她用书法和写作拼命维持着整个家庭的生计。

待到丈夫痊愈，重新投入社会活动，白莲也跟随在后，为丈夫的竞选出力。

待到儿女长大，早稻田大学政经系的儿子香织被强制入伍，在战争结束的4天前，在美军的空袭中去世了。

一夜白头的柳原白莲组成了“悲母会”，后半生都在为和平四处奔走。

生活中都是苦难，人生却是自由的。在金丝笼中吞金咽玉，随人摆布是一种生活；吃糠咽菜，呼吸着自由空气，做的每一件事儿都出自肺又是另一种生活。

昭和36年（1961年），白莲因青光眼失去视力。昭和42年（ 1967年） 2月22日，她因心脏衰竭在西池袋家中结束了充满波折的一生。

从华丽囚笼中的华族美人，到荆钗布衣，靠“卖字”维生的平民妇人，柳原白莲的一生跌宕起伏。

前面两任丈夫，没有一个是她真心所愿，只是在命运的推波助澜下，停留在那个男人的身边。然而，即便接受了命运的馈赠，却看不到光啊！

肉体的欺凌和精神上的压迫，令珍馐美味味同嚼蜡，绫罗绸缎仿佛裹尸袋一般缠在身上，每日里凄凄惶惶想着肉眼可见的凄惨的未来……她还从未体会到爱情的滋味，就要被生活埋葬了吗？

不甘心啊，于是在遇到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后，白莲像疯了一般丢下一切也要与旧日生活告别。

或许锦衣华服挡不住日头苦短的冰冷寂寞，寂寞宫灯杀不灭前路鬼魅，当见到太阳的时候，便忍不住追逐，哪怕如同伊卡洛斯一样一头栽进海中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