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州六纪》第五章：中西糅合 记忆永存

我前面已经粗略地介绍了一些西津渡、伯先路历史文化街区的西式建筑和民国时期的文保建筑及其历史沿革和时代背景。这里想重点就西式建筑的保护修缮及周边环境配置和特色，作一些探索，供诸君参考。

镇江，作为长三角地区大运河的重要连接点和集散中心，它的历史地位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价。它不仅是文化、经贸重镇，渡口文化的影响力早就穿越千年。辉煌的历史和繁盛的过去虽被历史收藏了，但它深厚的人文积淀和独特的城市山林地域风貌未改，此地人文荟萃、名人辈出、山水毓秀、街巷纵横，城市空间独特，历史遗存丰厚。

讲到西津渡文化遗产保护区，就不得不说到此地西洋建筑的前世今生。公平公正地说，西式建筑文化均是以侵略者的姿态而出现的，但建筑无语、建筑无奈，你把它建在那里，不是它自己说了算的。我记得曾在英国的邱园中看到中国塔，而在我们被侵略者抢窃后一把大火烧光了的圆明园中，也有“西洋楼”“大水法”等遗址。后来从相关资料中发现，邱园中的中国塔建于1762～1763年，而圆明园中的西洋楼建于1760年，这就非常有意思了，它们的建设都在同一个年代。这说明建筑艺术的交流借鉴从来都是不分内外的。我从多年从事中国世界遗产保护、研究，及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调研考察实际工作中取得的体会，就是对任何古迹及历史建筑的修复研究工作，必须以文化资产价值的保存、活用及发扬为目的。由于其涉及文化的历史传承与未来的复兴，故而不能仅止于纯粹工程或技术面的考虑。是故，近年来在古迹及历史建筑的调查研究中，除了空间历史研究及建筑本体的修复之外，再利用或活用计划的提出亦为其重要的工作项目，借由强化建筑本体的使用状况，达到延长建筑物的寿命、活化与彰显文化资产价值的终极目的。这次我在西津渡文化遗产保护区看到的所有西洋历史建筑的修复与利用，基本原则上没有大的错误。可以说每一栋历史建筑，他们都能在修复前，理清其创建年代、以及原形貌，并借由现况问题的提出解决方式与建议，再就建筑的本体与周围环境分析，提出原则性修复规划与建议。各项建议方案的拟订，为修复工程打下了坚实基础。

就以上这些问题，我和这一修复工程的主要负责人伯筠先生作了大量的探讨，他明确地告诉我，从他接受这项工作后，他是非常认真而又冷静的。为了西津渡的保护修缮，2002年西津渡专门成立了一个文史办公室，研究街区每一栋古建筑的历史渊源和文化传承，使得保护修缮心中有数、修之有据。最后的成果，汇集在《西津图谱》中，这是一套关于西津渡修缮规划和建筑的文史和修缮保护方案的大部头著作，已经出版了前四卷300多万字。街区每一栋建筑，他们都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查询各类资料，经多次核实真相、相关专家认证，方才着手拟定修复计划。

汇聚西津渡历史文街区保护成果的《西津图谱》

就比如英租界税务司公馆旧址，这座位于西津渡鉴园广场东侧的两层西式楼房。该建筑长26m，宽16.75m，高11.5m，占地面积379㎡，建筑面积759㎡。其主体建筑为两层砖木结构西式楼房，上下18间，铁皮瓦楞顶;两层四面墙体均等各设置6个门劵;南北立面一层设有拱劵大门。

1865年，镇江海关从焦山迁到这江边新址办公，在建造镇江海关署的同时，英国人在其西部，英租界内的第三段地、江边大马路的中部，建造税务局署及税务司公馆。这栋建筑历经沧桑，由于年久失修，面貌全非。经过160余年的使用，原南立面、西立面损坏严重，砖墙已严重倾斜，外表风化、腐蚀、表面严重脱落，且原墙门窗洞口多，建筑上的木构架、楼楞、地板腐烂，白蚁侵蚀严重。原南立面、西立面必须抢救性修复。

修缮前英租界税务司公馆旧址结构和墙体损毁状

他们在掌握了大量第一手材料后，请专业团队对原建筑进行勘察、测绘和摄影，保存相关信息。在此基础上提出修缮方案。经各方专家讨论分析、论证，同意按照原建筑外形和原构形式实施修缮，并拆除了原在此建筑的西面，严重影响风貌的一幢后期建造的两层砖混结构的办公楼，和南面的一幢两层楼，还历史的本来面目，并保证了该保护建筑的周边控制地带的空间环境和历史的原真状态。

英租界税务司公馆旧址(上图：北门、下图：西南立面) 伯筠 摄

对该建筑的主体结构进行了进一步完善，墙面选用相同石料，对花岗岩石勒脚、窗盘进行石活修复。对墙体原砖砌体进行挖补，凹进砖面5～10mm，待水泥砂浆粉刷浆与墙壁粘接，在墙面铺没双向纲筋网片，用1:2水泥砂浆刷墙面，二次成活。对该建筑的木构架、楼楞、楼地板，采用原材种，对损毁腐烂严重的，进行更换，对原有少量框扇保存较好的木门窗，加以修缮后保留使用。对不能恢复的，选用同一种材质配料使用，保留了原木门窗的原材质形制、形式、风格样式和风貌。外立面的门窗镶嵌德国进口彩色玻璃，有酒红、绿、黄等颜色，玻璃四周钳铜条。

对建筑外立面窗线、窗劵线条、拱券样式，采取原样保留的办法，修补出新：对楼层腰线线条，外墙屋顶线条样式也采用原样保留，修补出新。建筑外墙为细白云石子水泥砂浆粉刷面层，底层窗间墙，按原式样分等距水平线条复原。屋面铺设瓦楞铝板，角钢沿坡横放，保温挤塑板，水泥钢系网片保护层，软性防水层，屋面企口为3㎝原木望板，木屋架、木天棚内刷防火涂料。室内增设卫生间、水、电、消防箱、空调、网线等设施，用来满足现代生活的基本要求。该项目通过市有关文物、建设专家验收，被评为优秀工程，现在成了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修缮后的英租界税务司公馆门窗彩色玻璃、墙面和门窗式样 伯筠 摄

再比如原英租界工部局旧址(俗称巡捕房)，这栋三层大楼建于光绪十六年(1890年)。该楼与英领事馆旧址办公大楼遥相呼应，是英租界内设的行政机构。英工部局设警务、火政、工务、卫生、教育、财务、华文等处，统辖租界内一切行政、司法、交通大权，负责租界区域内的税收、治安、建筑、消防。1949年后这栋建筑成为煤机厂职工宿舍。100多年的风雨侵蚀，使得它外墙风化非常严重，加上居民因居住需要，随意更改内部结构，使之面貌全非：原来该建筑为瓦楞铁屋面，也已更换为平瓦，加上白蚁对部分木构件的侵害，使得该楼成为一座危楼。英工部局(巡捕房)旧址是近代镇江英租界留下的历史遗存，见证了镇江人民难忘的那段历史。

英工部局大楼旧址(历史老照片)

2009年修缮前的英工部局旧址 应文魁 摄

2009年，镇江市西津渡公司根据街区保护规划，搬迁了大楼内二十户原住民，并按原样进行了修缮。

修缮前的调研中发现，英工部局大楼旧址为砖木三层混合结构。经过100多年的沧桑巨变，该建筑物主体结构基本完整。其南立面隔层用红砖砌成两道腰檐，二、三层设有券廊，底层为墙面，上置八个拱券窗，第二层隔间砖廊柱顶部用红砖雕刻立体团花纹饰，第三层隔间墙上有四个红砖雕花圆形倚柱。北立面一层中间设大门，墙体为素面青砖清水墙，三层砌筑红砖腰圈。东、西、北三面有窗无廊，北侧窗红砖砌筑窗台、平券，东西两侧为拱券;北面由一楼至三楼设木楼梯，白铁皮瓦楞铁四坡屋面。东西两侧设三层突出小楼，为岗哨瞭望台。北侧东西两边又设对称二层砖木结构坡屋顶耳房，内设造型精巧的应急木楼梯。外墙厚370cm。

该建筑外墙、楼面、地面、屋面均腐烂损毁破漏严重。外墙风化严重，剥蚀较多。建筑外部和周边环境恶劣。修缮前为市煤机厂宿舍，二三十户居民居住其中;周边与棚户区住宅杂处，道路不通，存在严重安全隐患。

搬迁后即拆除周边建筑后显示英工部局旧址墙面损坏、风蚀严重 应文魁 摄

该建筑屋面由多组三角木屋架组合，木三角屋架、木檩条、木构件。每间设矩形木梁、木地楼楞、木楼地板。因年代久远，木构件多处局部出现糟腐、劈裂、闪歪、脱榫、滚动等现象。木构件局部出现劈裂、闪歪、脱榫、滚动等现象。

根据建筑物的实际情况，镇江市地景园林设计有限公司对原建筑进行了勘察、测绘和摄影，保存有关信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修缮方案。镇江市文物局、西津渡公司组织有关文物、考古、建设等专家，对修缮方案进行评估、论证，同意按照原建筑外貌形状和原结构形式实施修缮;同时增加抗震构造措施和相关生活设施;拆除建筑物周边简易民居和搭建的附属物，留出足够的控制地带。

根据专家意见设计修缮图纸。施工严格按图纸标注修缮步骤及工艺要求进行。先校偏、后修补，即先对建筑墙体垂直偏差、楼面标高偏差，轴线尺寸进行校正，并对原混合结构进行加固处理，做内框架形式。墙面依原样维修，屋面改平瓦为瓦楞铁屋面，恢复原来的风貌。对于构件轻微的裂缝，直接用扁铁做成铁箍进行加固，接头处用螺栓或特制大帽钉联结牢固，使裂缝闭合。对于断面较大的矩型构件，用U形铁兜箍，上部用长脚螺栓拧牢。裂缝较宽用木条刷胶嵌补严实、粘牢，再用铁箍夹牢。根据试验资料和经验，顺纹裂缝的深度和宽度不大于构件直径的1/4，裂缝的长度不大于构件长度的1/2，斜纹裂缝在矩形构件中不超过两个相邻的表面，在圆形中裂缝长度不大于周长的1/3，均予以加固。超过上述限度，一般考虑更换构件。腐烂、糟朽的构建，修整时先将其砍去刨光，用相同木料修配，依原梁头断面尺寸刷木胶粘补钉牢，钉帽嵌入板内。三角屋面下弧梁两端头，每间纵向梁，伸入搁置在前后沿墙砖柱上，梁头桁等部位严重糟朽影响其承载能力的、梁头出现横断裂纹(俗称大梁断脖)，直接更换大梁。

对于建筑屋面多组三角木屋架组合，对糟腐、劈裂部分进行更换，闪歪、脱榫部分纠偏后在榫口接头处，两面用钉把钉牢、加固，刷二度防腐沥青。所有木构件、木制品门窗均刷防虫液，木天棚、屋架、木桁条、木望板均刷二度防火阻燃涂料，四坡屋面瓦楞铝板下铺设保温层、防燃、防水层。增设空调、水、电、卫生间等设施。

对该建筑的内墙、地基础，采用钻凿砖墙，增设钢筋混凝土的方法进行加固，基础、地圈梁、圈梁、构造柱用φ4双向@600钢筋网加固，有效保护了建筑墙体。修缮后的原英租界工部局旧址基本恢复了昔日风貌。

这么多专业技术语言的记载，说明修缮技术可靠，有很高的原真性。

修缮后的英工部局旧址(上图南立面、下图北立面) 伯筠 摄

当年镇江的租界，地域不大，但五脏俱全：领事馆、巡捕房、税务司、亚细亚火油公司、德士古火油公司，众多洋行，是“国中之国”。今天，这里的旧式洋房遗址已经成为全国和省市重点文保单位。

旧租界，旧洋楼，清政府被迫割让、民国政府顽强收回、1950年代以后成为工厂和居民杂处区，几经兴废之后，今天我们花巨资保护，对它重新整饬，并命名为“鉴园”，取“以史为鉴”之意，是对这段屈辱历史——国耻的一种回望;亦是“以史为证”，启发我们不断增强民族自信、文化自信，不遗余力地自强不息，振兴中华，实现中国梦。

而原租界的洋楼因其建筑结构形式的特殊性，代表的是西方建筑文化遗产。它像江南民居和民国建筑中间的一个跳板，或者说一个第三者，传统的经典的江南风，经历大西洋吹来的西洋风的化合，演进为汲取租界建筑语言精华又继承传统经典的民国风。这就是我们从小码头街经过租界遗存，走到伯先路的不同寻常感受。进一步说，就我们的城市建筑而言，西洋建筑入侵的意义是，自秦汉或至少汉唐以来，一以贯之的中国传统建筑语言迅速嬗变，虽然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还是改写了我们经久不变的传统的建筑史。欣赏它的建筑之美，有一种纠结，是一种像麻花一样纠结的心情……

旧英租界入口处的“鉴园”碑刻 伯筠 摄

修缮后的亚细亚石油公司 伯筠 摄

镇江的西式建筑群基本局限于租界一带及伯先路京畿路附近的街区，并没有向市区广泛扩展，这可能是与民国后期镇江经济政治地位的衰落有关。

这一时期建筑语言和形式的转型变迁，应该主要归功于当时镇江的建筑业界的创新精神，特别是许成记营造事务所的贡献。得益于他的邻居——原镇江政协文史委干部李植中先生的回忆文章《鲁班世家——许氏兄弟》，详细介绍了许成忠、许成华兄弟为镇江近代以来建筑业做出的不朽贡献。许氏兄弟原本是扬州人。许氏从小学学艺于扬州，后到镇江谋生，投奔镇江建筑业能人吴小达孑。初到镇江，就崭露头角，承接了租界内领事馆南侧美国浸礼会牧师马里德和郭怀义两栋西式建筑，获得业界好评。

许氏兄弟建造的英国领事馆正、副领事官邸旧址(牧师楼) 伯筠 摄

后来，兄弟俩成立于许成记营造所，把建造西式洋楼的实践经验，特别喜欢西式建筑语言或者说设计样式用于街区建筑，在自身实现从工匠向建筑师转变的过程中，糅合中西建筑的特色，创新成具有镇江地方特色的民国建筑。之后数年中，许成记连续承接了崇实女中、润州中学、镇江商会、屠家骅馆(江南饭店)、蒋怀仁诊所、益辰农场等大型建设工程;更创新建设模式，采取租借土地方式建造瑞芝里大片房屋，用于许成记营造所办公、仓储及住家、然后拓展苏北市场，一时蜚声大江南北。

许氏兄弟建造的镇江商会旧址(中式牌楼的意象与西式门劵的完美结合)辑自《西津图谱》第二卷

蒋怀仁诊所(上图)、屠家骅公馆(下图)均是许氏兄弟的作品 辑自《西津图谱》第三卷

位于京畿岭的瑞芝里 伯筠 摄

许氏兄弟的建筑业成就，他们对街区建设的贡献，一直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西津渡在修缮这些建筑中，通过各种渠道最终找到这些弥足珍贵的建筑人文历史资料，深感记录真实历史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并准备在街区选址，做一个“许成记”的小型建筑博物馆，在昭彰先人精神的同时，也更激励我们努力地保护好这些历史文化街区的建筑遗产。

历史文化遗产资源是承载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自古以来，它们就与其所处的周边环境有机融合、协调发展。在国际化、城市化的发展进程中，如何保证历史文化遗产能够拥有一个所生存依托的整体性历史文化环境是非常值得研究与重视的课题。从整个西津渡历史街区和原租界区的整治修复中，我们看到他们严把环境与历史建筑的风貌相结合，为了保证原租界区域的整体历史风貌的原真性，大刀阔斧地拆除一些现代建筑，为还原真的历史风貌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在当前全球化、城市化的大潮中，树立自身的独特风格是一座城市所追求的目标，而这些历史文化遗产资源，因其自身悠久的历史和厚重的内涵，体现着浓郁的地方文化特色，是本土化的典型代表，依托它们所呈现出这座城市的环境，都具有其他地域的典型的地方性和传统文化的烙印。在对历史文化资源的保护与利用中，除了对本体保护研究之外，其周边环境的整体保护研究逐渐成了人们所关心的重点内容。西津渡走过的这条探索与实践相结合的老街区保护性修缮工程，完全是立足于继承弘扬传统文化，尊重历史文化资源中获得的最有价值的典型范例。在越来越重视历史文化遗产资源的今天，人们不仅对于文化遗产本身，对于其周边环境的保护和利用意识也逐渐提高，本文作者进行的这次考察、调研中所听所看到一切，验证了文化遗产保护绝对不是孤立的建筑本体保护的那么简单，它必须是一个整体的环境整治工程，它必须与其所处的周边环境相关联、相互动，才能有机的融为一个整体，才能协调发展，因此进行历史文化遗产资源及其周边环境的整治保护研究，将是促进历史文化资源的保护和我国传统文化可以继续继承和延续下去的必由之路。(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