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拉里o曼特尔，她最适合当作家

希拉里o曼特尔在其小说《狼厅》发布会上。 （资料图/图）

刚离世的英国作家希拉里o曼特尔（Hillary Mantel）最为人熟悉的小说《狼厅》（Wolf Hall）有这样的开场：主角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被有虐待狂的父亲痛殴之后，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上呻吟喘气。在那一刻，他下定决心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自此一步步走上权力之路，直至成为英王亨利八世一人之下的重臣。虽然最后逃不过身首异处的下场，但他没有向命运低头，亲手改写了剧本，不让自己的人生成为一出“烂片”。

这是曼特尔的夫子自道。有谓不快乐的童年是作家最好的训练（Nothing prepares a writer like an unhappy childhood），曼特尔2003年出版的自传《戒鬼》（Giving Up The Ghosts），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曼特尔的童年何止不快乐，简直可说是“集不幸于一身”：家贫、丧父，更糟糕的是恶疾缠身，令她小小年纪已经饱受折磨。医生甚至给她起了个别名，叫“永远不适小小姐 ”（Little Miss Neverwell）。难怪曼特尔长大后回首这段日子，仍不禁叹喟：“我不适合当小孩”（I was unsuited to being a child）。更不幸的是她一再遇上庸医，到20岁才确诊患上罕见的子宫内膜异位症（endometriosis）。

这个难缠的疾病令曼特尔无法像普通人那样上班下班。然而真正优秀甚至伟大的作家就有这种能耐，用尼采的话来说，对他们，一切的打击都是灌溉（What doesn't kill them makes them stronger）。身患顽疾，令曼特尔可以更心无旁鹜地写作。她在自传中轻描淡写地说：“它限制了我的选择”（It narrows my options），仿佛一个发作起来叫人痛不欲生的疾病，变成了她的“不公平竞争优势”（unfair advantage）。

这令人想到职业自行车运动员阿姆斯特朗（Lance Armstrong）。阿姆斯特朗1996年被诊断出患睪丸癌，医生认为他仅有50%的存活机会。可是，他不但在一年之后宣布病愈，并且在1999至2002年连续四届夺得环法车手总冠军，前无古人。谈到他的成功秘诀，他总会说：“这其实有点不公平，我曾经患癌，其他车手没有。”讽刺的是，后来阿姆斯特朗被揭发长期服用禁药。以自行车运动员来说，原来他不是史上最伟大，而是最懂得演戏。

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在这个意义上，作家才是真正的“宇宙最强”。小说大师詹姆斯（Henry James）说，没有东西可以逃过作家的法眼（A writer is someone on whom nothing is lost）。此言甚是，但不仅如此，没有东西可以逃过作家的挪用（A writer is someone to whom nothing is useless）。这既包括别人的痛苦和不幸，也包括作者自己的痛苦和不幸。这就是文学点石成金、化蛹为蝶的神奇力量（transmuting power）。

曼特尔有世界级运动员的心理素质，以及“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坚韧精神（mental toughness）。2013年，她在《伦敦书评》上发表一篇文章写英国皇室，在英女王驾崩不久的今天重读，饶有意思。在这篇题为《皇室躯体》（Royal Bodies）的文章，曼特尔将英国王室成员比喻为熊猫：两者皆难以适应现代环境，两者的“保育”工作皆耗用大量金钱和人力资源。不管是熊猫还是皇室成员，去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他们往哪里去，哪里就变成他们的监狱。

这样说也许低估了英国王室的社会功能。作为名人中的名人，王室成员在一个崇拜名人的社会只会如鱼得水，怎会格格不入？不过，双眼如爱克斯光、下笔如挥刀的曼特尔写英女王、查尔斯和黛安娜，仍然叫人拍案。她说她在一次新书宣传活动中见到英女王，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像食人族望着他的晚餐”（I passed my eyes over her as a cannibal views his dinner）。然后，她在心里向女王道歉：“这不是冲着你而来，我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是王室这个体制”（It’s nothing personal, it's the monarchy I'm staring at）。

她写查尔斯，寥寥几句就尽显对其不屑。她说：“王子的内心世界还是由莎士比亚探讨吧，我只会研究他的袖扣”（It’s for Shakespeare to penetrate the heart of a prince, and for me to study his cuff buttons）。至于黛安娜，她的“致命缺点是没有看书的习惯”（a fatal non-reader），因此没法想象她的童话故事会出现剧情转折，最终只能以悲剧收场。

她下笔最狠的是写凯特王妃（Kate Middleton）。她说凯特像由机器精密制造的产品一样无可挑剔：瘦削得令人既心痛又羡慕，没有怪癖，没有棱角，没有个性会从她身上冒出来的危险（as painfully thin as anyone could wish, without quirks, without oddities, without the risk of the emergence of character）。“没有个性” 是批评，但“没有个性会从她身上冒出来的危险” 却是从更高的道德层面做出的审判。曼特尔把英国王室成员视为道德上的次等人（moral inferiors），难怪英国君主制的捍卫者怒不可遏，对她群起而攻之。

曼特尔已婚但无儿无女，但这不打紧，作者的生命由她的读者延续（A writer is survived by her readers）。世上只要仍然有人读曼特尔，她便没有离开过。

林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