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的遗孀

设备车间老工人吴新根的暴走，引起了一场风波。

吴新根今年整整五十岁，他是一个有名的老光棍，到死还是孤身一人。

工会主席老王听到吴新根死去，立即与宣传干事小赵骑车赶往单人宿舍。老王想：吴新根孤身一人在上海，在乡下只有一个妹妹。他收入不多，平时用钱很节省，肯定有钱财遗留下来。单人宿舍人多手杂，因此他决定先将老吴的财产清理封存，等他妹妹从乡下回来，再交给她。

两人进入老吴的房间一清理，却大出意外，除了床上铺的和盖的，和床底下一只破箱子，里面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其他什么也没有。会不会在他身上呢？两人又急忙赶到医院太平间，把死者的衣服袋袋都摸遍，除了一张工作证和饭菜票，仅有点碎钱，这时老王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了。

第二天，老吴的妹妹吴新姑匆匆赶到了上海。到了广工会就大哭一场。老王在一旁好言相劝：“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要紧的是和你商量，怎样办理后事。”

新姑揩了揩眼洞，说：“王同志，虽说我是他的妹妹，但这一些事还是和我嫂子商量，她怎么没来？”

“什么！”老王顿时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你还有嫂子？”

新姑见老王如此表情，大为不满，“王同志，我哥哥又不是和尚，只是结婚晚些，不然如今孙子也有了”。

老王觉得情况有点复杂，连忙说：“妹妹，你不要误会，你哥哥是厂里有名的‘藤条光棍'，一直到死还住在单人宿舍，那儿来的嫂子！”

“什么我哥哥没结婚，勿要瞎三话四，我侄子都那么大了，你看这是我侄子的照片”。

这时，新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老王接过照片一看，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十分神气，样子还真像老吴。老王觉得这事不那么简单，一定要调查一下再作道理。

老王问：“你嫂子住在哪里？”

“阿呀，我来上海总是匆匆忙忙，虽然去过，地址不清楚。”

“那你哥没告诉你具体到哪里？”

“没有啊。”

“你嫂子叫什么名字？”

“我只叫她嫂嫂，问名字做啥。”

老王越问越糊涂，一无名字，二无地址，这样的“嫂子”在偌大的上海哪里去找：

这时，小赵忽然问道：“阿姨，你再仔细想想，你嫂嫂大致住在哪儿？”

新姑想了半天：“我想起来了，那地方离汽车站不远，有一年我来带他们回去上坟，发现一只包忘记在家里，嫂子回去拿的、约二十分钟就来了。”

老王又问：“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龙龙”。

“龙龙，吴龙龙，噢：妹妹你不要急，有了这张照片又晓得小孩的名字肯定会找到的。”

第二天上午，老王来到汽车站附近了解，这儿有三个街道四十多个居委会，这下老王搔搔头皮，觉得找起来还真麻烦。

老王接连询问将近十多个居委会，结果接待的人都是摇头说不知道，这时天已过正午，老王觉得肚子已经饿了，忽然想起来，亲家就住在前面不远，到她家去吃点东西再找吧！

“亲家，我是来讨一顿中饭吃的。”

好在家里都是现成的。不一会，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了上来，老王在狼吞虎咽吃面时亲家母问：“今天你在忙什么？连饭都顾不上吃？”

老王说：“唉，来找个人。”

“找什么人。”

“是个小孩，喏，就是他”。说着就拿出小孩照片往台子上一放。

亲家母戴上老花眼镜拿起照片看：“呀，这不是前弄堂的小龙龙吗？”

老王一听，连忙放下碗筷：“什么，亲家，你认识他？”

“也不太熟，他是我孙子小宝的同学，有次我找孙子到他家去了一次。”

“那他家有些什么人？”

“当时看到只有他妈妈和一个老奶奶。”

老王就把来找的原因简单地说了一下，亲家母听了诧异地说：“这个事情是不能直接到她家去问，我请楼下居委会主任李阿姨上来，你向她了解一下如何？”

不一会李阿姨来了，老王说起要了解龙龙这个孩子的家里情况，李阿姨一听如数家珍，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哎！小龙的妈妈叫杜银花，丈夫在干了犯法的事死在监狱里，老妈妈想儿子把眼晴哭瞎了。家里全靠银花一人苦撑，直到很久以后之后，她才有了固定工作。”

老王一听有点疑心：“那么小龙龙是什么时候生的？”

李阿姨接着又说：“记得在她男人死的前一年，她去劳改农场探望，回来不久就怀了龙龙”。

“为什么男的死了多年，她没有改嫁。”

“我看她大概考虑到那个瞎婆婆没人管，再说那个时候谁敢娶一个坐牢犯法的做寡妇呢？”

老王觉得这事更加复杂，判了这样重刑的犯人，家属去探望能让他们俩人生活在一起吗？看样子非要找她直接了解一下。老王就把吴新根死亡后发生的离奇情况讲了一下，李阿姨瞪大了眼睛心里想：会有这种怪事，不可能吧，可是小孩子照片不假，她想只有找到她本人问问才会清楚的。

李阿姨把老王带到居委会办公室，打发人去叫龙龙妈妈来，不一会走进来一位年约40多岁的妇女，她面容憔悴，身体虚弱。走进来后就问：“阿姨，你找我有什么事？”

“哎：小龙妈妈，这位老王同志有点事向你了解，这边坐。”

“王同志，你找我问什么事？”

老王见她这种神情，也不和她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哎！我想打听一个人，吴新根你认识吗？”

说吴新根，她立刻神情紧张地说：“认识，他…他怎么啦？”

老王想干脆把死因告诉她，看她如何反应？

“吴新根前天去世了。”突然见她如霹雳击顶，绝望地叫了一声“啊”就昏倒在椅子上不省人事。

李阿姨急坏了，忙进行急救呼喊，好半天她才苏醒过来，放声大哭：“新根我害了你啊：”

这时，她用含着泪花的眼睛望着老王，讲了十多年来的隐情：银花是个双亲幼年去世的孤儿：靠里左邻右舍的照顾长大了，二十九岁才与环卫所的清洁工陈德仁结婚。小陈生性刚直，平日寡言少语为人厚道，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虽然苦一点，日子过得十分和美，谁知突然祸从天降，小陈和狐朋狗友犯了法，被判刑十五年。银花从此在种种歧视目光下过着那种比人低一等的生活。婆婆失明后，还要求医看病。她一天只拿捌角钱工资，过日子已经很难，有一天她扶着婆婆到医院去看病，配药的钱不够，她拿着处方站在那里淌眼泪。碰上了吴新根。吴新根因为光棍一人，冷暖，饥饿无人过问。天长日久，患了严重的胃病和高血压。三天二头跑医院，今天他看好病正要去配药。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哭得伤心，他同情地走上前问她：“这位大姐身体不大好吧，你休息一下，我帮你去配药。”

银花抬头望着他，感激地说：“同志谢谢你，药我不拿了。”

其实她心里想，我袋里空空，拿什么钱去配药：吴新根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哎！看病不吃药怎么行，我顺便给你带一下，又不费力！”

银花这才无奈地说：“同志，我钱…忘记带了。”

新根这时才悟出，她是没有钱取药。这时只见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婆扶着一根木棍，跌跌冲冲地喊着：“银花，药还未取到吗？”

银花忙上前扶住，“妈妈，人多要排队，你坐在这里等一等。”

吴新根见此情形，知道这家子经济十分困难，二话没说，夺过她手中的处方去取药了。一会儿吴新根把药配好，交到她手里。

银花热泪盈眶地说：“师傅，谢谢你，你家在什么地方？钱明天我送还给你。”

新根有点怜悯地说：“你不要放在心上，快点扶妈妈回去吧。”

自从两人第一次在医院相识以后，医院就成了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都对双方的情况有所了解。吴新根对她的遭遇很同情，想她一个单身女人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照顾年老有病的婆婆。老吴看着银花过的艰难日子，他动心了，从此，在经济上不断接济她。

起初，银花不敢接受，但日子一长，觉得老吴真心诚意，毫无邪念。而且十分关心她们婆媳俩，银花知道老吴身世后也很同情。这样两人被一根命运的绳索牵在一起，几天不见面，就互相牵挂。在老吴的帮助之下银花能放心给婆婆治病了。

日子过得真快一晃就是五年，五年的接触两人心里都有点意思，但谁也说不出口，只好深深埋在各人的心里。有一天，吴新根收到乡下妹妹的电话，原来老母病重卧床不起，叫他速带尚未过门的儿媳回乡完婚冲喜，这也怪老吴，他怕老母催他回乡娶媳妇，就说在上海已经找到对象就要准备结婚。老母信以为真，现在她重病垂危，提出这个要求，他想如果一个人回去谎言被拆穿，娘一 急病要加重，他左思右想不知怎么办才好。

银花有好几天不见老吴，也放心不下，她不顾一切找到了老吴住的单身宿舍他住的房间，她推开了房门一看，只见吴新根坐在床上，眼睛通红，面带愁容。她轻轻喊了一声“新根。”

吴新根一见银花，大吃一惊：“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不放心，怕你身体不舒服。”吴新根叹了一口气，在她追问下，说出了妈妈在生病和来信的情况。

银花听得面孔发烧，望着新根这个样子，是心如刀割，这么多年来我多亏了你，今日之事也只有我能帮助你她红着脸说：“新根，我和你一起回乡去看妈妈吧。”

吴新根一怔，连忙说，“不！不！不能这样，你是有家的人。”

“新根，我想过了，难道让妈妈含恨离开人世吗？我们两人回去一次让老人家得到一点安慰！”

吴新根沉默了，想起病重的老母，他叹了一口气说：“银花，我真从心里谢谢你：不过，这委屈了你。”

二人商议好决定次日乘夜车动身。明晚在车站门口等。

银花回家对婆婆说准备明天去探望丈夫德仁，老人一听就答应她去，叮嘱她路上小心，早去早回。第二天俩人乘夜车离开上海。

两人第三天傍晚到了家。新根和银花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家门，见妈妈睡在床上，看样子病情还不轻。

妹妹新姑见哥哥回来，后面还跟着个女人，心中有数了，连忙喊：“妈妈哥哥回来了。”

新根抢上前拉着妈妈的一双干瘪的手：“妈妈，我回来了。”

老人家睁开昏花的双眼嘴里发出细微颤抖的声音：“新根，你再不回来，妈怕见不到你了，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新根朝银花看了一眼：“妈妈，这是你媳妇银花。”

银花走上前来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妈妈”把老人家叫得又要哭，又要笑，多年的心愿今天看到了，拉住了银花的手：“妈妈等到今天，总算见到你们了！”

当晚妹妹收拾房间，让兄嫂休息，妹妹把自己住的房间让出来，妹妹说，“你们路途劳累早点休息吧。”

俩人怀着惶恐的心情，怕妹妹看出破绽，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房间房间里二人相对而坐，神情尴尬，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心潮滚滚，回想这么多年来每次见面都提心吊胆，生怕被熟人看见会带来不可设想的风波，想不到今天两人会同住在一个房间里，今夜怎么过呢！银花心情不安，真想痛哭一场，他只得劝她不必乱想，早点休息，自己抱了一条被子在凳子上铺好，先休息一下再说。

吴新根和衣躺下后，思潮起伏无法人睡，银花在床上也睡不着，想起这么多年来，难道我们只能同情不能相爱吗？过去偷偷摸摸，今天，在你家里我还怕什么！

正在他们俩各自沉思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原来妹妹怕他们要喝水，冲了一瓶开水送进来。吴新根这下子慌了，他连忙把被子抱上床铺好，才慢慢的去开门妹妹进来把水瓶放好，笑了笑忙退出去。新根把门关好松了一口气，望着床上的银花，心想这几天怎么过呀！

新根慢慢走到床前，伸手要去拿被子，银花突然坐起身来，拉住了吴新根，“新根你别受罪了，你就睡在床上吧，我要你，有什么事都由我顶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个同命相怜的人紧紧抱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正在甜蜜的梦乡里，忽听外面哭声，他推醒了身旁的银花，慌忙穿好衣服，急忙奔进妈妈房里，见她老人家安详的睡在床上，闭着双眼，脸露笑容，已然去世了

新根像发了疯似的扑到妈妈身上，放声大哭。银花更是心如刀绞，双手捂着脸，心里想：伯母，我们骗了你，原凉我吧，不由也放声大哭。吴新根忍住悲痛，强打起精神和妹妹一起料理丧事，把老母入土安葬，二人怀着悲苦的心情住了几天，又回到了上海。

银花到家后，老婆婆问起，她只得编了一个离奇的故事来哄骗她，老人相信了，觉得得了一点安慰，现在她和新根又重新过着那种不见天日的爱情生活。不久她感到身体不适，意识到是怀孕了，她又惊又怕，肚子一天一天的大起来，别人怎样议论自己呢？可这是新根的亲骨血呀，一定要保住他的后代，她怀孕引起的反映，被老婆婆注意到了，她虽然双目失明，但终究是过来人，就问媳妇是否有了，银花只能勉强答应。这下把老人欢喜得嘴里不住念阿弥陀佛，我陈家有后了，高兴得逢人就说媳妇探亲回来有孕了。

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派出所通知说她丈夫已病死在狱中。银花犹如晴天霹雳，心如刀割，她强忍悲痛向派出所同志提了一点要求，这事千万不要让婆婆晓得，他老人家经不起折磨了，让她少受点罪。

说到这里老王明白了杜银花探亲受孕时间秘密所在，到年底她生下一个小男孩取名“龙龙”。

老王听了银花的泣诉，望着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心地善良的妇女，不由感慨万千：“银花同志，现在你丈夫的问题不是去世了吗？你早就可以和老吴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了。”

银花说拍婆婆伤心，所以没有正式结合。

老王望着杜银花哭得伤心，只好劝她保重身体，并且说决定开追悼会时再来通知你。

第二天老王到了厂里，找了新姑告诉她了解银花的情况，新姑简直不敢相信，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王师傅，龙龙可是我哥哥的亲骨肉啊，你可要替他做主啊！”

“新姑，这个你放心好了，明天开追悼会，你劝她，让她带孩子来见最后面。”新姑怀着不安的心情朝老王点了点头。

第二天在开追悼会时，参加者多半是听说“老光棍”不但有了女人，还有个儿子，因此怀着好奇心要来看看。

眼看追悼仪式开始的时间快到了，却还不见死者的妹妹新姑和杜银花母子。追悼会上没有死者的亲属，这怎么行？老王急得站在门口直看表，难道银花不好意思来，还是又发生了别的事。就是她母子不来，他妹妹新姑也应该来了。再一看时间已超过二十分钟，老王觉得不能再等了，只好硬着头皮宣布追悼会开始会场安静不下来，因为大多数来的人，主要是想看看“老光棍”的老婆和孩子的。

正在这时，外面人头晃动，只听见有人叫“来了，来了。”

门口的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只见银花像疯了似的哭喊着冲进大厅，一头伏在老吴遗体上，新姑抱着孩子紧跟在后面。一个哭同患难而不敢正名的丈夫，一个哭苦命的同胞兄长。哭声震撼大厅。小龙龙还不懂事，见此情形也挥动着一双小手喊着：“妈妈：妈妈！”可怜孩子出生以来只知喊“妈妈”，“爸爸”二字还生疏的很啊！·

她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呢？新姑找到她家后，两人见面，相对无言。新姑望着她那苍白的脸，一双红肿的眼睛，和在乡下见面时完全判若两人，银花抱着孩子两人一起来到一处街头公园里。

二个失去亲人的女人，满腹言语无法出口，新姑抱过“龙龙”亲了又亲，她用一种恳求的日光要她能去参加追悼会和哥哥见最后一面。银花真难下决心。去吧：我们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失妻，不去吧！于心不忍，孩子是他的呀！一时拿不定主意。

新姑见她神情，明白她实在太难了：“嫂嫂，不管怎样现在和将来你都是我的嫂嫂。过去你们一直不能光明正大在一起，难道他死后你还不能正正当当地去见最后的一面。你不去送哥哥，妹妹体谅你的难处，决不难为你，可龙龙是哥哥的亲骨肉呀！让我把‘龙龙'抱去见一面，让他喊一声爸爸”。说着由银花身边抱过小龙龙，准备转身要走。

银花真是万箭穿心，她想，人死还不去见一面，还这样顾前怕后，想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抹了抹脸上的泪花：“妹妹，一同去吧。”

两人才匆匆赶到火葬场，老王这时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说：“大家都看见了吧，她原来有家却弄得家破人亡，后来想成家又不敢，过着多年不见天日的日子。吴新根同志是含恨而终的，大家要深思，我们不允许这样的事件再出现！”

这时只见银花抱着“龙龙”站起身来，指了揩脸上的泪痕，走到灵前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立起身来紧紧抱着小龙龙，朝大厅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