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图志 | 考据的快乐：一幅四百多年前的地图让世界重新认识中国

《天下舆地图》

自古以来，中国的官方地图都是以天子为中心，形成华夷有别的地图布局方式。无论是12纪的《禹迹图》和《华夷图》、1594年《天下舆地图（中国图）》（万历二十二年）、《大明混一图》（洪武二十二年政区）、1767年《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乾隆32年，绘制于清嘉庆十六年（1811））、清嘉庆4年《舆地全图》、1842年的《皇朝一统舆地全图》等，都表达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夷皆为蛮荒之地的思想。“天下”、“华夷”都成为官方地图的标配。

当然在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首次将全世界范围的地图《坤舆万国全图》，传入中国并进入明朝宫廷那另当别论。毕竟这不是中国官方颁发的官样地图。有一个现象很有意思，著名的台湾岛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地图上的呢？最早也在18世纪初，1718年（康熙四十七年）官方绘制完成并发布的《康熙皇舆全览图》上出现，而其后的《舆地全图》、《大清万年一统天下全图》也都有。有意思的是，400多年前明代的《天下舆地图（中国图）》绘制了琉球，似乎也标注了海南岛，可中间的台湾岛却没有（尚未开发）。

1721年版《康熙皇舆全览图》（各省拼合图）

不过就在利玛窦到达中国后一段时间内，却出现了一幅未将天朝放在中心位置的奇怪地图，这就是《塞尔登中国地图》（“Selden Map of China”）。此份地图的发现也颇为传奇，地图的名称是以其最早的收藏家约翰·塞尔登而命名。约翰·塞尔登是17世纪英国重要的宪法奠基人之一，其也是一位地图搜藏家，此份地图就是他的私人藏品。这些藏品在他遗嘱中将其捐献给了母校牛津大学。而这份地图在1659年被保存在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里后的三个世纪多里，一直被雪藏着无人问津。直到2008年，美国佐治亚南方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罗伯特·巴彻勒（Robert Batchelor）无意中揭开了其久违的封尘，并将其公布于世。而其一经面世就震撼了学界，尤其是中国的史地学界，近年来陆续有人开始研究这份地图。为何塞尔登能够对中国主题的地图感兴趣？加拿大温哥华哥伦比亚-大不列颠大学卜正民教授谈到，塞尔登是位东方文化迷，他不仅学习多种亚洲语言，更是对亚洲的书籍感兴趣，所以他的个人图书馆里收藏了大量来自东方的图书及文物。

塞尔登在1635年发表过《封闭的海洋》，是对于海权的一种界定，他从法理角度阐述了海洋也可以和大陆一样作为国家领土一部分。他也曾反对英国与荷兰联合封锁葡萄牙和西班牙的马尼拉大帆船航线。由此，他出于对东方文化的兴趣爱好和对于学术研究的需要，购置《塞尔登中国地图》顺理成章。关于地图的制图时间，陈佳荣认为地图的下限在明朝天启四年（1624年）；郭育生认为 “这幅《东西洋航海图》的制作年代不会早于明嘉靖末的1566年，也不会晚至明万历中叶的1602年；北京大学考古文博院的林梅村教授研究其可能绘制于明朝崇祯六至十七年，其很可能就是郑芝龙的《郑芝龙航海图》。要如林梅村所说，《塞尔登中国地图》俨然就是明末清初由郑氏家族控制并刻画的一幅海洋商业帝国版图。

《塞尔登中国地图》（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馆藏）

从《塞尔登地图》上标注的中外地名分析来看，地图反映的是明朝万历至天启年间东亚及东南亚地区的海洋、岛屿及行政沿革。这里就地图做个简单介绍：

第一，中国不再是地图上的传统中心了，而只是南海海域周边的一部分

《塞尔登中国地图》是以南海为核心，绘制了北起西伯利亚，南至印尼爪哇群岛和马鲁古群岛，向东北抵达日本列岛，东部到菲律宾群岛，向西穿越马六甲海峡抵达缅甸和南印度的广大海域及相关陆域。从绘制精度来看，海岸带及岛屿是地图上表达最为详细和准确的对象，大陆地区尤其是中国内陆的准确度就大打折扣。地图上的中国为明朝的地名和疆界，同时也有东南亚诸国、日本、韩国等；地图上也象形地绘制了主要岛屿、珊瑚礁、大陆的山川河流，以及洋流等。有意思的是中国的行政区和城市分布不是传统上按照河流、山川来布局的，很多南北向城市变成了东西向，这似乎想体现城市距离海洋或海岸线远近的关系，或者原本就是相对随意的布局。

第二，这是一份17世纪初的航海地图，直接服务于商人及商贸活动

这幅地图是明朝开海禁后海洋贸易实际需求的产物，地图上用黑线绘制出了从中国沿海港口（主要为福建沿海）出发，分别前往东海、黄海及南海的多条航海线路，以及沿线的六十个港口。在地图的顶部绘制有罗盘、比例尺和一个固定方位的矩形空框。航线中有六条东洋航线，十二条西洋航线。同时在地图最西侧用文字标注了通往波斯湾和红海的航线说明。大家估计看到这个立马就会想到郑和下西洋，波斯湾和红海是郑和曾经前往的地点。的确早于该地图两个世纪，也就是永乐三年（1405年）到宣德八年（1433年）之间，三保太监郑和七次下西洋。或许这短短几行文字间透露出了当年郑和开辟的西洋航线为这后来两百多年的海洋贸易奠定了坚实基础。同时对比于晚明崇祯元年（1628年）的《郑和航海图》采用写意法和“一一对景”地标绘制方法，《塞尔登中国地图》简直就是同时代无比精确的航海图。当然对于最初的绘制地图者，有说是在日本的中国人（海上商霸李旦？），有说是闽南人，有说是东印度公司，还有说是居住菲律宾的海外华人。但不管是谁，都是为了在这个区域进行海洋贸易和远洋航行的使用者。

地图西侧的文字标注：「古裡往阿丹國，去西北，計用一百八十五更；古裡往法兒國，去西北，計用一百□□更；古裡往忽魯謨斯，用乾針五更，用乾亥四十五更，用戌一百更，用辛戌一十五更，用子癸二十更，用辛酉五更，用亥十更，用乾亥三十，用單子五更」

《塞尔登中国地图》西北部分（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藏）

第三，地图展示了400多年前亚洲东部的城市格局

地图透露的信息反映了400年来远洋贸易对于东北亚、东南亚城市格局的塑造具有决定意义。《塞尔登中国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几处航线密集的区域或城市，其中中国沿海主要是泉州（或是月港），马来半岛的马六甲，印度尼西亚的咬留吧（后来的巴达维亚，今雅加达），菲律宾的吕宋王城（今马尼拉），日本的兵库（今神户）等。而明代中后期的主要远洋贸易线路包括漳泉-吕宋、漳泉―罗湾头―彭坊―马六甲、漳泉-琉球-兵库、漳泉-占城-咬留吧等。值得说的是，这份航线地图也充分反映了中国某种力量试图“控制”漳泉-吕宋航线的力量。因为16世纪末期著名的马尼拉—阿卡普尔科贸易航线（大帆船航线）为中国出口丝绸到美洲，并换回白银提供了便利。这也是1603年西班牙屠杀吕宋3万华人事件的直接动因。当然在16世纪下半叶，中国南部广州-澳门的远洋航线也相当重要，广州-吕宋、澳门-长崎航线也十分繁忙；同时自葡萄牙到澳门的远洋航线（里斯本—好望角—果阿（Goa）—马六甲—澳门）亦是东西方交流的重要航线。不过似乎《塞尔登中国地图》对于广州-澳门的远洋航线不够突显，或者有意回避。然而从后续诸多地图来看，由于明末清初的变革，广州-澳门逐步取代漳泉成为南中国海的门户，同时是唯一开放的口岸。此外，《塞尔登中国地图》让人兴奋的是对于台湾岛的描述，这是第一次将台湾岛标注在这么大范围的地图之上，并将岛屿的开发纳入了全球贸易体系之中。地图上标注有北港、加里林两处地名。其中关于加里林的地名，应该是在明代万历三十年（1602年）陈第东游后，在《东番记》中首次提到。正是台湾岛在17世纪初的开发，到了1684年就出现了台湾岛全图。

《塞尔登中国地图》东南部分（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藏）

美国学者威廉·莱特尔·舒尔茨（William Lytle Schurz）在其《马尼拉大商帆》（The　Manila　Galleon）一书中称，1575—1815年间除特殊情况外，每年驶往马尼拉的中国帆船数一般在20-60艘之间。中国商船运来的货物一年缴付的关税是4万比索，按照3％税率计算，每年运入马尼拉的商品价值约为130万比索。由此17世纪初，马尼拉崛起为当时亚洲最大贸易中心之一。

广州-澳门的外贸发展：隆庆开关以后，广东在澳门设立关闸，增兵防守，建立保甲，委任“夷目”，制定禁例。同时澳门也逐步形成了“番坊”城区，明朝政府拥有和行使澳门完整的主权，使澳门成为远东国际贸易中转港，支点是中国以生丝、丝绸产品、瓷器、茶叶和其它手工业品为代表的商品。

特别需要引起关注的是，自从马六甲、麻坡、巴达维亚、澳门、吕宋王城等被西方海洋强国及东印度公司占据后，在环南海地区出现了一批欧洲文艺复兴加殖民地风貌的新城，建成了独具特色的堡垒、街坊和天主教堂。

17世纪末的澳门地图（中国第一档案馆馆藏，图片来源：http://www.icm.gov.mo/rc/viewer/10036/645）

16-17世纪的葡萄牙/荷兰营造的马六甲堡垒（图片来源：https://dreamofacity.com/2015/10/11/tales-of-asia-i-malacca-and-manila-18-oct-sunday-2-3-pm-woodlands-regional-library/）

1750年的马六甲城堡及其社区版画（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17世纪初（1604年）葡萄牙人修建的麻坡城堡（图片来源：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43161）

1671年《西班牙王城图》，今天的马尼拉（图片来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johntewell/41184131834/）

17世纪的巴达维亚（图片来源：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43884）

1740年的巴达维亚城（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第四，代表同时代先进的制图技术

《塞尔登中国地图》地图上方的罗盘和比例尺是当时任何一张中国地图都不具备的，而这些都是航海图必备的。其中罗盘正中写着罗经二字，罗盘分为24个方位，同时每个方位对应比例尺上的一个等份（比例尺共10个等份），每个等份又包含10个刻度，大致与现代经纬度相同。这里传达的信息是从地图上可以准确地知道航海线路的长度与距离，这与同时代的欧洲人掌握的技术不相上下。同时，这张地图的航线还有磁偏信息，其标注了磁场特性是向左倾斜6度，这与现代计算的历史磁偏角比较接近，这是17世纪东北亚的磁偏角。从地图绘制流程来看，是先根据方位和刻度绘制了的航海线，然后再补充周边大陆及岛屿。这一制图特点是通过地图背面的线索揭秘的，在地图背面有一连串用直尺画出彼此相连的黑线，与正面的线条相吻合，这说明绘制者根据相应的航路指南上的航路资料先画好航线，再填上海岸，最后才是陆地及相关行政区、地名等。

《塞尔登中国地图》马六甲海峡部分（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馆藏）

张燮《东西洋考》附图 《东西南海夷诸国总图》（来源：网络）

此外，将《塞尔登中国地图》与半个世纪前的多拉多《寰宇图志》（1570年），以及半个多世纪后的《台湾全图》（1684年）进行对比，可以看到塞图具有非常明显的承上启下作用，也具有明显的东西方制图风格的融合。不仅看得到葡萄牙等西方国家的地理认知和制图工艺在短短时间内有了大幅提升（可能得益于阿拉伯航海家），同时中国的地图绘制风格也更多融合到这些东渐的国家制图师眼中。

费尔南.多拉多《寰宇图志》 （1570年）（藏于美国亨廷顿图书馆）

《1684年台湾全图》（图片来源：https://digitalatlas.ascdc.sinica.edu.tw/index.jsp）

小 记

最后，先不去讨论这份地图是谁绘制，又是谁最先得到的。我们从地图上透露的信息能够看到17世纪上半叶，明朝末期东北亚和东南亚的商贸体系，也能看到一个不同于天朝居中视角的“新大陆”——海洋文明。晚明时期中国的工商业已经十分发达，而日渐成熟的各类商品也逐步通过远洋贸易扩散到世界各地，并从世界各地源源不断收回白银。这个时候，在中国南海、东海从事贸易的商人们就急需一张全面的航海图。与此同时，随着葡萄牙、西班牙、荷兰和英国等海洋文明大国的批次东渐，传教士们也将西方先进的科技知识，特别是大航海时代开启以来的先进航海知识、地理知识、几何算法、测绘科技传向了中国，这深刻改变了中国的科技发展路径。在西风东渐、东洋西进下，自然而然孕育出了《塞尔登中国地图》，十足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产物，其流传下来也弥足珍贵。再来看利玛窦在1584年于广东肇庆完成了带有经纬坐标、北回归线的《山海舆地全图》，这极有可能为《塞尔登中国地图》的制作提供了经验技术。虽然明朝只是在最后一百五十年里才逐步向外开放，但其已经深刻影响了后世400年的社会经济格局，甚至中国人的饮食结构。有学者称晚明以来的海外粮食引入种植，诸如玉米、红薯、番茄、花生和烟草等，为1650年后中国人口的大爆炸创造了条件。无论如何，一张《塞尔登中国地图》让我们看到了变革中的晚明远洋贸易格局，也使得中国在沉闷的体制下透出新的气息。据统计，从1573年至1644年，72年间共有约3.53 亿两白银流入中国，给晚明的社会经济发展注入了强心剂。当然，这一切又随着清兵入关而昙花一现。

当下中国能够很快回到世界经济第二大体量，无不是远洋贸易给中国社会经济带来的巨大红利，从历史长河来看这个红利时期还相当短暂。《塞尔登中国地图》给当代很大的启示是保持台湾海峡的贸易畅通是多么的重要，与东海和南海周边国家保持良好关系是十分必要。开放才能使得社会进步，而如今的我们又能走多远？

参考资料：

【1】聂洪萍，“东西洋航海图”与明代中国

【2】卜正民著，黄中宪译：《塞尔登先生的中国地图：香料贸易、佚失的海图与南中国海》，联经出版社

【3】司徒尚纪等，环中国南海文化，商务印书馆

【4】陈佳荣，新近發現的《明代東西洋航海圖》略析，http://www.world10k.com/blog/?p=2025

【5】明代东西洋航海图，维基百科词条

【6】山海舆地全图，维基百科词条

【7】陈昆，明朝中后期海外白银输入的三条主要渠道，http://economy.guoxue.com/?p=7514

【8】历史与空间：浅谈《郑芝龙航海图》http://www.360doc.com/content/15/0318/12/803452_456150117.shtml

【9】林梅村，一张古地图：说明郑芝龙如何一度是中国的“海上国王”https://theme.udn.com/theme/story/11963/5384472

【10】龚缨晏，国外新近发现的一幅明代航海图http://economy.guoxue.com/?p=8768

【11】明朝隆庆开关带来的海洋红利：3亿两白银流入中国https://new.qq.com/omn/20200107/20200107A0SFR400.html

【12】十七世纪初葡萄牙在澳门的贸易http://www.icm.gov.mo/rc/viewer/10026/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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