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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鸿片羽话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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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峨嵋岭上古朴民风一轴画

任育才

“峨嵋岭派”大土大洋,洋起来阳春白雪,土起来浑身落渣,咱就眊眊这篇浑身落渣的、粗粗笨笨的、稚稚拙拙的土家伙。白馍吃多了就想换换口,今日个给你端一盘盘六零年的黑糕糕夹韭花蘸盐,吃吧,吃吧——

(一)

涑水河畔的峨嵋岭上,有一小村唤作任村,说起来都能算是个文脉村了,就是“提起裤没腰”的人家也要供娃进学堂念书,指望能念出个材料来。可惜“材料”这东西是天生的,不成材料的东西你就是把孔夫子唤来教他,也教不出个材料来。爷爷拿起《三字经》又教我“苟不教,性乃迁”的道理,我说狗不叫是碰上熟人了,要是碰上生的,它不就叫啦!爷爷顺手掂起门后头的笤帚把,我顺门撒开腿就跑了,爷爷气的说,你这不成材料的东西!

任村学堂扎在刘家家庙,刘家出过“一桌举人”,刘家家庙就厉害地坐在村中心的泊池岸边的“大庙上”——凡庙都在大街上,没有哪座庙夹到屁沟旮旯里头去的道理,所以“大庙上”就是大街上,凡吵架的一吵到较劲处,占理的就说“走!咱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不占理的一听这话就怂了。

这刘家家庙坐西朝东,明清风格,那庙门面宽三间,进深四椽,上复筒瓦扣缝,琉璃打脊,两端张口兽北衔峨嵋岭,南咬中条山,挑檐似雁,天脊欲飞,勾心斗角,虎踞龙盘,整体造型为双檐歇山式,画栋雕梁自不必说。衔接两根贴墙明柱的前檩吊板上,刻了千里走单骑,义释黄汉升,刘备称帝图。据刘家家谱说他这一枝乃中山靖王之后,与三国刘玄德乃八世叔伯兄弟,与荆州刘表更近一点。但中山靖王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究竟是哪一个“之后”,弄乱了——是曹操手下大将许褚许仲康追杀荆州幼主刘崇时把这一枝撵到任村的,所以这一枝就在任村落地生根以至根深叶茂,而任家这一门憨憨就弄不清他这一枝是从哪里弄来的。

庙门抬梁正中间压着十字云头,那檀木天花板上刻了“一桌”——六个举人的六首配画诗,这就家伙多了,把任家人的眼窝“眼热的”热成了鸡沟眼眼了。我们脸朝天看那“配画诗”时常听任家人说:“刘家人能球着哩,能得能把他嫫嫁给他舅舅”——嫫,就是官话里说的妈。刘家二举人的伙计吆车进村时把村门下任老三的猪碾死了,伙计跑去告诉东家“坏啦……任老三……猪……碾死啦!”二举人正坐在过风堂上抽水烟,没抬眼,将烟力吸尽后使劲一吹,那水烟锅嘴里的灰烬蛋子就蹦起老高,说,“咱猪脊背上还有他的路?”伙计说“不是,是咱的车把村门下任老三的猪碾死啦!”二举人顿了顿,说,“咱没把车吆到他猪圈里去吧?”任家的羊啃了刘家的麦,二举人写状曰“羊嘴如镊,连根带叶”,刘家的羊啃了任家的麦,二举人说“地冻如铁,一把虚叶”……所以刘家人能球着哩,但他再能,总没把任村能成刘村——任家人只有这一句话能端到村中心的、泊池岸边的“大庙上”去了,虽然任家家庙被挤到村南头的、位居下属的、癸字的、小南门套水路边边上的、老坡口口上的、低下沟的屁沟旮旯里的沟沿沿上。

(二)

这任村分任、刘两大家族,至于其它几家杂姓小族族就更日眼了,他们那庙庙只能钻在老羊圈后头的、狼窝窟窿前头的、死娃圪窝边边上的风嘴嘴上——村门外有个大屹窝,那里头是撂死娃的,因此养活了不少山狼,半夜里常能听到狼的嚎哭声,那哭声就像蒙古人拉歌,一拉就能拉到天边的月儿上——那地方一不存人,二不存财,风一刮就刮干了,所以那几家杂姓小族族不发,钉驴蹄衬的、抬轿的、放炮的、吹王八的、钉盘碗的、贩葱卖蒜的、贩揽货担担的光棍汉出了一窝又一窝。低下沟的沟沿层层风化,慢慢坍塌,任家家庙就渐渐出走,挺立崖头,如神龟探海,成了悬空寺,那里头不能当学堂,不定哪一会就栽到低下沟的屁沟旮旯里头去他娘的B!——大队贫协主任,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黑脸老聋”说。

黑脸老聋是从山东讨难讨来的“山东块”,也叫块圪瘩,“娘的B”老挂在这“块圪瘩”的那胡里八喳的厚嘴上。

刘家家庙那漆黑油亮的门扇嵌八排肥胖肥胖的圆铜钉,一对衔环兽面貌凶恶厉害,闭合之声若狮若虎,一尺半高的门槛让你举步垂首,入而示敬,两个门墩连体狮乃唐代风韵,狮口里的圆蛋掏不出来——它是怎样装进去的?所以更觉得刘家人能球着哩。门楣上横一巨大镂边云南红木匾云:“耕读传家”,匾的四角是四个蝙蝠。庙门左右临路一带各配三间厢房,以大门对缝为中轴线两边对称延伸进去,东西走向的长方形庭院被一道横着的砖花墙月亮门隔为前后两院,一条青石大道起大门穿二门直到后院大殿前的前檐下停,石道两旁是斜插砖的两排狗牙,将前后两院又分为南北四院,成了一个大大的“田”字,田里各有大树数棵。后院南北对峙起两带陪房,校长焦玉田坐在向阳的北房的宿舍里将脸贴近打了几道缝缝的小玻璃窗上看哪个捣式鬼小猴猴敢给我胡捣。

焦老师在任村教了40多年学,谁的“大”——就是官话里说的爹——是捣式鬼,谁的爷爷是“特捣式鬼”——他都知道。他常说捣式鬼都有本事,好学生都没本事,但他仍教大家当好学生,不准当捣式鬼,凡捣式鬼都:“放学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

焦老师研究刘家家庙建筑风格,说简直与皇宫一脉相承。翻译成任家话就是“和皇上住的贼狗日的一球样”。后院大殿左右角各开一角门,右额曰“通幽”,别有天地,如今那个小小天地成了女生茅,茅楞上有棵皂角树,那树总有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皂角树后头是旗杆院,是刘氏举人们中举赴任鸣炮升旗的地方;左额曰“深邃”,穿过深深邃道,豁然开朗,乃一大大空园,中一土台,是刘氏族人清明上坟回来分馍的地方。土台名叫天坛或天台,是祈雨的地方,也叫农台,如今是我们的操场,上操就围着天台转,喊操的站在台上喊,那台又被唤成“喊操台”,这“天坛院”与“旗杆院”的大小形制完全合掌,焦老师叹曰,杏花园——杏花本为五瓣,偶有六瓣的,只是奇缺稀少,这庙分六瓣,比“五花穿梅”还多出一瓣,刘家人就是能,焦老师说。翻译成任家话就是“刘家人日能球着哩——能的能把他嫫嫁给他舅舅”。

大殿里放两个班,这叫“复式教学班”,几十个年龄不同、年级不一的学生一齐吆进殿里,开凡启蒙,听课授业,其余陪房,除老师宿舍外,全是教室。每天早晨的“天天读”,就像那四合院儿八滴檐,伴着墙外泊池里的虼蟆声一齐唱——我们读书是唱书,声调拉得老长,书声、蛙声、鸡声、狗声、好听。

从城里来的小桃老师走上讲台了。小桃姓肖,我们不叫她肖桃老师,只叫她小桃老师。

小桃老师二十出头,才嫁过没几天,像一朵桃花刚开圆,她梳着齐耳短发,前额的短发垂到双眉上齐齐一剪,那叫“日本头”,她穿的裤不像我们在两条大腿裆间叠一个叠、那叠里能装十个老鼠和一个猫打架的大裆老棉裤,而是两腿正中间有一条深深夹缝的平展贴腿绷屁股的紧身裤,那叫西式裤,我们唤它稀屎裤,上课不好好看黑板,只钻下“抵楞”将眼光从讲桌下面挑上去看讲桌后头的紧贴两条大腿面的稀屎裤中间夹着的那条深深的缝缝——“抵楞”就是脑袋,官话叫“头”——是从牛羊那有楞有角的用来抵架的头上推演来的。夏天,小桃老师穿的是杭州绸裤,早上,日头刚爬上墙头,小桃老师就和我们脸对脸地站在“喊操台”上,她背对着日头和我们一起做早操,日头从她的大腿下面射过来,杭州绸裤里头的大腿就看的清楚,学生们都顾不上做早操,都忙着看杭州绸裤里头的大腿,小桃老师的大腿比柿酒还厉害,一闻那味味就醉了个醉。

上音乐课了,值日生抬来一架油黑照人的高级东西,那叫脚风琴,全下阳公社只有一个这东西,很金贵,小桃老师的公公在县上干事,脚风琴这东西就分给了任村,峪堡、疙瘩、沟楞村的学生上音乐课时,他们村就得派两个老成的社员来抬这脚风琴,当天必得送回,要不就不借了。那些村都很听话,没有谁敢把我们的脚风琴在他村过夜的。

小桃老师在黑板上写5、7、6、2、1、4、3一串长数,数下划了许多长线短线,念作哆嗦哆嗦咪哆嗦,她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就露出腕儿上戴着的手表,亮晶晶的真馋人,那表带是铁打的,可那铁打的表带能拽长也能缩短,你看日怪吗,那葱一般的嫩嫩十指就欢欢势势地按琴上面的白黑条儿,那叫“键”,按谁谁就下去了,不按谁谁又上来了,一双脚在下面踩那能煽风的脚踏板,一双美的大腿上下起伏翻滚,琴声入耳,好听死了,她间或一笑,一堂学生全憨了,她醉醉地唱起来——

看现在呀想从前,

不忆苦呀不知甜,

地主都是那黑心鬼,

欺压咱穷苦人民几千年,

受的是牛马苦,

吃的是猪狗饭,

一代传一代呀,

一年又一年哎一年又一年……

小桃老师唱着唱着就哭起来,小桃老师哭起来就像桃花上面滴了雨,我们都爱上音乐课,“哭小桃”比“笑小桃”更好看,我们都爱看哭小桃,小桃老师不哭的时候,我们就想法把她气哭,小桃老师很听话,我们气一回,她就哭一回——小桃老师刚转过脸儿在黑板上画“小猫钓鱼”,一架纸飞机飞到黑板上,小桃老师回过脸问谁干的!满教室宁宁静静的,没有一点杂音。她刚把脸儿扭过去画“小猫钓鱼”,一架飞机又飞到小桃的日本头上,和头上的蝴蝶头夹咬住了,她呲呀咧嘴地撕了一顿没撕下,却把那日本头撕得乱乱的,这一乱,更好看,问谁干的!!下面一堂学生都坐的周周正正的,一个一个都一脸正气的,她在讲桌上抓起一把粉笔把把,一呲牙,一咧嘴,一甩,那一把粉笔把把就下雨一般甩下来,那蓬蓬乱乱的乌黑发亮的日本头就天女散花一般散满她那漂亮的脸,她就伸出“兰花指”去理那一头乱发——砸得许多学生的额头上斑斑点点,砸得一堂学生都笑起来,这一笑,更生气,她抓起黑板擦,掂了掂,有点重,拿黑板擦砸学生不合适,忽地撸起袖,捋下腕儿上那个亮晶晶的手表就要砸下来,全教室都呀!呀!地好心痛,她砸了几砸却是假砸,那能拽长能缩短的铁打的表带随着她那砸势抖抖擞擞,弹弹跳跳,小桃老师的眼圈儿气红了,嘴唇儿气红了,小脸儿气红了,红的全像一朵刚开圆的桃花,紧接着那两行泪儿就给气下来了,全像桃花上面滴了雨,我们正在看那乱乱的日本头里裹着的呲牙咧嘴的带雨的桃花时,焦老师进来了,焦老师觉得教室里头不对劲,进门一看,气得说“放学都给我留下!都不准给我吃饭!”焦老师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下了,这一坐,镇的一教室猴猴都安安的,小桃老师就哭着给我们画“小猫钓鱼”,小桃老师就哭着给我们讲:“小猫不听老猫的话,放下钓鱼竿,一会儿跑去捉蜻蜓,一会儿又跑去捉蝴蝶,天黑的时候,老猫钓了半鱼篓的鱼,小猫的鱼篓里空空的,小猫没有钓到一条鱼,猫妈妈说,小猫不是一个好孩子,不好好做事的孩子都不是好孩子……”一直哭到下课的钟声敲响,直哭回宿舍去。我们都感激二屎娃,那两架飞机是二屎娃干的。二屎娃兄弟七个,老大叫特屎娃,老二叫二屎娃,老三叫三屎娃,三屎娃后头就是四五六七屎娃。

小桃老师啥都好,就是“哥渴我喝”教不好。小桃老师在黑板上写“g、k、o、h”,告诉学生念做“哥、渴、我、喝”,二屎娃举起手说,小桃老师,你教的这号书把我教晕了,我哥渴了你咋硬叫我喝,我喝够了咋就能顶我哥喝?全教室哗的一下笑起来,小桃老师就又被气得哭起来。

小桃老师啥都好,还有一宗也不好,就是爱刷牙,我们都不爱看小桃老师刷牙。

全村人轮流管老师饭,任村人把管老师饭唤做管师傅饭,只要接到“管饭签”,家长将那一尺半长的桃木签往学生书包里一插,然后就像过事一样借鸡蛋白面去了,放学的学生就和师傅一齐回来。管饭签有两个,村北头一个是四、五、六队的,村南头一个是一、二、三队的,只要一打放学的钟,拿管饭签的两个学生都往小桃老师房里跑,第一个跑到的必然占住小桃老师,迟到半步的只好去唤焦老师,而此时的小桃老师必然“猴”在圪台上拿一个小刷刷往嫩红嫩红的小嘴嘴里头胡戳,猴——就是圪蹴在那里——戳来戳去戳出麻烦啦,那白沫花直往外冒,难看死啦,我们猜小桃老师为啥要受这号罪?恐怕她那小嘴嘴里头肯定有稀屎,都是“稀屎裤”给弄出来的麻烦,打一顿不刷,就不能吃饭,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刷掉牙山上的牙花。我们的牙山上都有牙花,指甲往牙山上一扣就能扣半指甲盖盖牙花,扣出来的牙花能当浆糊使,凡是扯破了的书,扣牙花粘,她这一刷,还拿啥粘?

焦老师吃饭的时候必提一个“颠壶”——官话叫做“暖水瓶”,那东西是用竹篾编的,滚水灌进竹篾编的东西里却漏不出来,真是日怪透啦,后来才知道那篾里裹着一个“颠壶胆”,官话叫“瓶胆”的东西,那是用玻璃造的——怪球不得。

(三)

前院的南院有一古楸,与大殿右侧“通幽”里的女生茅楞上的那棵“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的老皂角树联枝牵手,盖下一亩多的荫凉,下雨的夜里,那树就哭。光绪年间刘家一位庠生员在庙里用功,顺着哭声来到树下,却见一长发女人在伤心,庠生员就劝说她,那女人回过头来,撩起头发,血红血红的一条舌头吊了半尺长,雪白雪白的两个眼珠吊了一尺半,庠生员“嫫啊”一声晕过去了,他的魂儿给吓得跑到“日乱搅屎国”里去了,打这以后,日头一落山,没人再进刘家家庙,可焦老师胆特——“胆特”就是官话说的胆大。楸树的老顶头挂一口生铁钟,钟里头吊一根又粗又长又黑的铁家伙,我们说那是钟球,小桃老师说那叫“铎”——钟裙下吊的那根又黑又粗又长的东西叫钟的铎,“铎声远振”就是说钟的声音传的远,焦老师却说那里头吊的那根东西叫“摆”,就是钟的“摆”。我们把“摆”和黑脸老聋说的“B”做一意解,B就是女人裆下的老鼠窝,焦老师硬说那是钟的B,钟还分公的和母的?我们不信焦老师教的话,不叫钟B,还唤钟球。那钟球的球头头上有个眼眼,是穿钟绳的,班长狗屎认得马蹄表,狗屎就成了“打钟的”。狗屎能当上班长,是焦老师夸他“文才好”,有一天,天上下起了“雨搅雪”,焦老师对着满天的飞雪作诗曰:“老天下雨不下雪,下到半天变成雪,变成雪来多麻烦,不如干脆下成雪”。狗屎文才好,马上给焦老师对了一首诗说:“老师吃饭不吃屎,吃到肚里变成屎,变成屎来多麻烦,还不如干脆吃成屎!”焦老师听后怔了怔说,这娃以后能行,焦老师就给狗屎当了班长。

有一回,小桃老师让天龙去看马蹄表,看还有多长时间下课,天龙爬在焦老师的窗玻璃上看了一顿,用两个指头量了量,跑回来说“还有这么长时间就下课啦。”小桃老师说这么长是多么长?天龙说总有一寸半长,全教室哗的一声笑起来,那笑声拉了几十丈,一下拉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去了。

我们的钟语是一上二下三吃饭,“当——,当——”是上课;“当当”的反复是下课;“当当当——,当当当——”是放学吃饭,因那钟声传得远,地里的社员们也按学校的钟声上下工,这样,学生和家长吃饭的时间就能厮跟上,所以班长狗屎能一球打得全村动,“本事不小”,狗屎大(爹)说。

一下课,大家发一声喊挤进左边的“深邃”通道,深邃通道的半道有个小土门——就是在墙上挖个土窟窿,这个土窟窿就唤做“小土门”——里头是男生茅,但大家都顾不上先尿尿,男生女生都是这样,冲进大操场,开始敞开的翻捣——“翻捣”就是官话说的玩耍。我们翻捣的路数宽,有打猴的,有打棒的,有打砖的。女生爱翻捣上格,踢毽,抄绞。歪歪会踢毽,歪歪不会数数,歪歪踢到“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时歪歪就变成“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啦,都就要和歪歪踢毽;歪歪踢到“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时歪歪就变成“一百一十、一百二十、一百三十”啦,都又不和歪歪踢毽。小桃老师念一千二百五十三,要歪歪写,歪歪就在黑板上一划一划地写:1000、200、50、3。小桃老师念一百八十五加三百六十九,歪歪就在黑板上一划一划地写:100、80、5+300、60、9。

那“格儿”分日本格和朝鲜格——四方国里连两根对角线,顺国界边线伸出二尺横连一门槛的是日本格,在第一格里撂块瓦片,那叫“瓦儿”,高级的是碗片,叫瓷瓦儿,然后单脚支地,跳着踢,踢完一圈不压线就能上一格,四个格儿上完就赢了,赢家背对着格儿撂瓷瓦,撂进去不压线就叫“盖房了”,对家不准在我的房里过!因此,为了盖房,都使尽本事踢那个滑滑的瓷瓦儿。

要么抄绞——拿根纳鞋底的白索索,两头一接变成圆圈圈,按法数套在指头上,双手一开,四条线儿是为四根椽,对家一勾一抄,翻成牛槽,再一勾一抄,翻成花篮,再一勾一抄,翻成鱼网……要不拿七颗石子“抓子儿” ;要不抓一把杏核“弹胡儿” ;要不在石头上“撂麻钱”,用撂出的正面反面算运气,叫做“破迷儿” ;要不伸出指头看“指肚纹”,纹路呈圆形的唤作“斗”,斗里能存财,长大后会挣钱;纹路呈伞形的唤做“扫帚”,就是财神给你财也让你那扫帚给扫跑了;纹路呈半圈形的唤做“簸箕”,就是命里有点财也让你那簸箕给簸掉了。梅娃的十个指头上连一个斗也没有,全是些簸财的穷簸箕,全是些扫财的穷扫帚。要不看“手掌纹”,掌心里有“银库纹”的,手里能攒住钱,梅娃是大河流水纹,就是有点钱她也攒不住。歪歪是“截手纹”,截手纹厉害,有本事。

人多了,就猴一圈,开始“翻手心、翻手背”,翻出差样的就是第一个,那“第一个”就双手插腰,连蹦带跑地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停到谁跟前,谁就是要找的 “好朋友”,好朋友就站起来响应,合唱“鞠个躬,敬个礼,握握手,笑嘻嘻”,拉了手左转“大家一齐大家一齐跳——舞!”拉了手右转“大家一齐大家一齐跳——舞!”最后行个学生礼“再一会!”这个好朋友又双手插腰,踩着节拍“找呀找呀找呀找”的去找下一个好朋友去了,其余一圈都猴在地上和着节拍拍着手儿唱。有几个头发上绑的是电光绳——不是纳鞋底的白索索,那“电光绳”是用猪骨头、牛骨头、狗骨头或老婆头发从揽货担担上换来的,真鲜亮,真好看,梅娃眼热电光绳又舍不得剪头发,她嫫拿出剪唔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一大绺,给梅娃换了二尺电光绳,还搭了一屹瘩糖和十二色蜡笔,梅娃的糖一天只准舔一下,舔一下就能甜一天,每舔一下,看那样都能把梅娃给甜死。梅娃毎舔的时候必当着我们的面才舔,还故意“吸溜吸溜”的吸出声音来给我们听,叫我们心烂她,我们都“心烂的”顶不住了,就扭过抵楞假装没听见,我们商量好了,咱要让她白舔。梅娃抵楞上绑着电光绳,梅娃左手里拿着十二色蜡笔,梅娃右手里拿着糖屹瘩,梅娃阔气地不得了,梅娃比白毛女得到红头绳还蹦地欢——这些都是女生干的,男生不干,男生是豹,豹干野的,打五尺——

四腿伸直叉开,整体斜歪下去一使劲,双手着地,两脚朝天,再斜歪下去一使劲,双脚立地,两手朝天,再斜歪下去……像车轮一样一轮一轮转起来,看谁能从操场西墙根打到东头泊池岸边眼不花、头不晕、路不偏,每转一轮,前进五尺,就叫“打五尺”。那袄上没扣,肚皮一露,肚皮上的脏甲甲只要扣一扣,它就哗哗落“恶福甲甲”的脏银娃打得好,那脏银娃的黑袄上补的有红疤,有白疤,有花疤,比凤凰身上还花梢,就唤它“凤凰袄”,那凤凰袄一轮一轮转起来,就是美,“一捕猎”就打到泊池岸边了,不操心就会打进泊池里——“一捕猎”就是紧张忙碌的意思,比如虎狼捕猎野牛,必是一顿紧张的忙碌,这一顿紧张的忙碌就唤做“一捕猎”。

将茶杯粗的壮木截三寸,下端削尖安一平车珠,这叫“猴”,官话叫陀螺——将“猴”缠在皮鞭上一拉,转起来,这叫“起猴”,拿鞭打,越打转得越欢,看谁的猴不倒架,看谁的猴能从撂满转头的迷魂阵里打出去。大家打的都是白猴,刘文举打的是黑猴,那黑猴瓷光瓷光的,贼亮贼亮的,稳稳重重的,就是美。刘文举是六举人的21世孙,家里有几轴古画,画轴是檀木的,刘文举拿起锯,嚓嚓嚓,将那檀木轴锯下一疙截,做成猴,他大知道后,气得睡在院圪台上不起来,不吃,不喝。文举不光锯坏了檀木轴,还把一幅傅山画给锯日塌啦。他大只盼文举能中举,他大如今在下阳公社的社办企业的砖瓦窑上扣砖胚,他大常哭着说老先人是坐官的,到咱这一辈人手上成了打砖的,他大说我这是羞我先人哩,我这是羞我的八辈老先人哩,为了不羞八辈老先人,他告诉文举,一定要在文场上像老先人一样,举他一家伙,为了往后能有这一家伙,才给他起名唤文举。“起猴”分左起猴和右起猴两种起法,右手“起猴”的叫顺转,左手“起猴”的叫倒转,连打带唱《打猴歌》:“叫你顺转就顺转,叫你倒转就倒转,天转地,地转天,东南西北找不见!”

打棒就麻烦了,将粗过拇指的三寸短棒两头削尖,拿了二尺长的打棒板,那板在棒尖尖上款款一敲,便蹦起老高,瞅准一搧,搧准了,一家伙能搧出去十几丈远或几十丈远,敲起再搧,敲起再搧,敲够数了,估了远近,开始喊价,我要80丈——!对家不给,从起棒的“方丈”线上跃出去丈量,两步五尺,四步一丈……丈五,二丈,二丈五,三丈……不到80丈,“要数”被丈尽了,对家就喊,不给——!要家一丈也要不上了,输完了,认输丢下打棒板,出“方丈”,换发棒,对家取得发棒权。要家要数时,要有眼力,要数时心不能太黑,碰上长汉,就得少要点,遇上短汉,才能多要点,打棒都愿意和短汉合伙。那“方丈”是划一大小见丈的“方丈国”,站在方丈国的前沿上,将棒儿轻轻抛过抵楞顶二三尺,赶回落时,挥板一打,那棒便遥遥飞去,对家就脸朝天,瞅着棒撵,要是棒儿落地滚,就回踢,停止滚就不准踢了,但赖人的事常发生,一个说不滚了你还踢啥踢!一个说正滚哩!咋不给踢!为防赖,“发家”把棒发出去也盯着天上的棒向前飞,对家拾起往方丈国里撂,撂进国里就换发棒权,撂不进去就拿打棒板从方丈线上量距离,量一板为一敲,量两板为两敲,量到棒跟前为止,量的板数越多,敲的次数就越多。这里头也有赖人的,明明五板半,他非说六板不行,就吵起来,重量,按规矩,半板不算。打棒也叫“专打两头冒尖的”。

有的棒是请木匠做的,就高级多了,棒尖上再用红墨水、蓝墨水一染,操场上的白棒、红棒、蓝棒、花花棒胡球飞,忽一日,天上飞起黑棒来,“日——叭”的一家伙打到狗蛋抵楞上,打得翻疙瘩喷血,敢紧将棉套烧成灰,按住。狗蛋嫫找来了,狗蛋嫫拉住焦老师说“走!走!咱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吓得焦老师直给狗蛋嫫说好话,说完好话后,焦老师就恶狠狠地说全体!都给我!集合!

“都把棒给我撂出来!”那红棒、白棒、蓝棒、花花棒就“日——叭,日——叭”的撂到焦老师脚下,最后撂出一个油光瓷实的黑棒,值日生收了半簸箕,哗,倒到焦老师的炉旁,焦老师打炉时当柴烧了,只把那黑棒攒起来,说“寸檀寸金,寸金寸檀呀!”文举大知道后,又睡在房檐下的圪台上不起来,打了几天不吃,打了几天不喝,上了三回吊,栽了四回茅,受了不少症——“咱还攒那业干球!”文举大想通了,家业攒的再厚也能叫这号“不成材料”的捣灶鬼给你捣干,今日个咱就破出光景不过啦,吃他一个鸡蛋!文举大到老窑后头的瓮旮旯的黑瓷罐罐里拿出一个鸡蛋,然后在那口“大汉锅”里倒上水,在灶下架起柴,烟熏火燎,雾布腾腾,睁不开眼,把鸡蛋往锅楞上一磕,两手一掰,一个喷嚏没打完,把鸡蛋里头的“黄白两物”真东西打到锅外头的柴草窝里去了,把那鸡蛋皮空壳壳打到锅里的滚水里头嗗嘟嘟地煮去了。

最笨的是打砖,地线天线相隔三丈远,一套打完是十二局,第六局叫“起六蹲”——两脚夹了砖,那砖是文举在他大的砖瓦窑的窑门口的火口上挑出来的烧流了的琉璃砖,这琉璃砖打不烂——从地线上开始蹦,蹦一下,喊一声:“起六蹲!蹲衙门!三跳板!驴打滚!”双脚将琉璃砖抛出去要打得天线上的立砖“驴打滚”。只有四跳,相隔三丈,一般不能“驴打滚”,一旦打滚了开始第七局直到第十二局启鳖盖——将立砖扳倒平放在天线内两拃处,站在地线上砸那鳖盖,一家伙砸出去,就算启了鳖盖啦,启不了鳖盖的还是鳖,当鳖的不服气,杀猪般嚎——这回不算!三回见底!

那“三跳板,驴打滚”的童谣我们喊了许多年,如今想来觉得有点寓意内涵,它告诉“蹲衙门”的官们,不要一门心思的踩着官场上的跳板往上跳,跳不过三跳就要“驴打滚”——这美丽的童谣不知源于何时,也不知由谁创造,它只所以能代代流传,是因为它从一个不同的角度重叠了某种意念,与“为人之道”的传统道德相互渗透、思辩、探求着古老悠久的国学文化中的诸多不确定的文化主题、亦真亦幻地从童谣中表现出来,它所演绎出的内涵超越了“打砖”本身,千百年来成了独儿童吟唱的经典定式——可惜,现在这些童谣都失传了……

晚上,月亮升起,在月地里“吞大炮”,那炮是一条好汉,那好汉双手扣合,合成铁拳,向抵楞的上前方一挺,就是炮杆,背上爬一条不怕死的硬汉,那汉十指合茬,裹在炮杆头上,将身一吊,开始向对家叫阵:“蒋介石!弄好啦吗?毛主席过去啦!”对家大喊:“不怕!不怕!”于是两架大炮就蛮牛顶架一般硬碰硬地碰过来,嘴里大喊“呜——”咚的一家伙,看谁的大炮被“吞倒”,那“咚”的一家伙碰在一起的是炮背上吊着的硬汉的手背,只要硬汉不怂,就二回再来,呜——咚!呜——咚!谁被“吞”倒了,谁就是蒋介石。

要不,就“扎窝窝”。一群男娃中间围一女娃,那女娃将一双拇指和食指对成一个“0”,这就是“窝窝”,围在一起的男娃将指头往里扎,唱歌一般喊:“扎!扎!扎窝窝!白豆!豇豆!虼蟆咬住指头!”喊到这里,那女娃将窝窝猛的一撮,这叫“虼蟆咬住指头”,疙蟆咬住谁的指头,谁就得给女娃鞠一躬,还得给女娃送一份礼,或是一朵花,或是几片叶,歪好不论,心到就行——对于这个童谣,我觉得也有点内涵,好像透露着原始的性启蒙的味道。

打麦场的北墙根下是风火轮——大人们将牛车的废轱辘卸下一个,将车轴往土里一插,上面的轱辘上爬个不怕混帐的,轱辘下脸朝天躺个腿脚有劲的,那腿脚有劲的蹬那风火轮上的辐条,那轮就风风火火的转起来,直到把上面的不怕混帐的东西甩下来才算真本事,凡被甩下来的,都逼着他问:死娃圪窝在哪边——说!槐树圪瘩在哪边——说!圪蟆脊背在哪边——说!那混帐东西混帐地找不见北了,就大喊,这回不算!三回见底!就虼哇虼哇地吐起来。

要不就杀羊羔——挑个能护群的好汉当放羊的,放羊的后头是长长一串几十个羔,那杀家把“礼”走到前头,开杀前对放羊的喊“咱俩先吸一袋烟!”两家就叭叭地吸起来,又喊“咱俩再喝一盅酒!”两家就滋滋地喝起来!——礼数过去啦,不再客气啦,那杀家就把袄袖一撸,伸出手直劈下去道“嚓!嚓!!”忽地想起刀不快,抬起腿,把手掌往大腿面上哧啦一声磨过去,又哧啦一声磨回来,最后是“次次次”——这叫上了细磨石,原来那“哧啦哧啦”是粗磨石,磨好啦,杀家就狼一样嚎叫着窜过来,放羊的张开两条胳膊开始挡,与杀家叉开马步胸贴胸地左冲右突地干起来,后头那长长的尾巴就左摆右摆地摆起来,尾巴太长了就摆不成样了,那杀家突的一回身,那尾巴梢梢就摆进杀家的怀里了,这“一捕猎”真恶骚,“恶骚”就是厉害,哈哈哈!哈!!哈!!!……笑的都能断了气,凡断了气的,准许“栽井”——猴在地上就是“栽井”,凡是栽井的,杀家不准杀;凡是杀了的,不准再上场。

要不就“大开城门过仙关”,男的女的都有,手牵手,排成排,前头两个高汉将牵着的手拱起来,形成洞,这就是“城门”,进城门过仙关为的是吃挂面,都立在城门外头使劲喊:“槐木弓!柳木箭!一箭射到闻喜县!闻喜县!煮挂面!一顿吃他十八碗——!”个个脸朝天,对着天上的月亮,对着天上的穴秀,对着磨盘岭,对着圪瘩滩,对着死娃圪窝,有的喊吃他二十碗——!八十碗——!一百碗——!哈哈哈!哈!!哈!!!连笑带钻,手牵手,钻进城后又绽成排,开始第二轮的吃挂面,直到吃够为止,问题是吃不够,直到大、嫫出来喊,回回回!半夜啦!我的先人!回!回!!回!!!

(四)

冬天冷是冷,但有治冷的法——挤日头暖儿。

“当当!当当!”下课啦,一群涌过“深邃”通道,涌进操场向阳处的丁字拐弯的墙角角处,排一排,开始挤,蜂涌一般挤,那穿凤凰袄的、袄上老是没扣的、老是吊两桶稠鼻涕的脏银娃有本事,脏银娃老是霸着丁字拐弯的墙角角处的皇上位,那里最暖和。脏银娃抵楞上出了一层“破破”——洋话叫“疮”的东西——有干破破,湿破破,破破上头摞破破,那破破顶头又生了甲甲,有干甲甲,湿甲甲,黄甲甲,黑甲甲,甲甲上头摞甲甲,脏银娃拿的黑糕糕——也叫黑牛肝、四方砖、非洲黑,是拿晋杂5号高粱面做出来的比生铁还硬的“生铁馍”,这种“生铁馍”能顶饥,最耐饿——把韭菜、辣椒、韭菜花碾成“韭花浆”,把那“浆”往顶饥耐饿的“生铁馍”里头一夹,再捏一撮盐,这就是“黑糕糕夹韭花蘸盐”了——挤得塞不到嘴里塞进鼻窟窿了也不肯离开那个皇上位,个个连挤带撬,腿插进前一个的屁沟后头要把他撬出去,撬出去就能升一位,都想夺银娃那丁字拐弯的墙角角处的皇上位,就劲死得挤,抵楞上都像蒸笼一样直冒气,那一带北墙被磨出一条白而凹的深槽槽,这一捕猎真恶骚,正在火热处,银娃嫫来了,拉出穿着凤凰袄的皇上就打:“日你嫫的B,你这狼食、狗啃、挨刀货穿得就不是人皮!我日死你嫫的B,你这贼杀材狼食狗啃贼挨刀货穿的就不是人皮!”皇上皮上的棉套早就吊絮絮了,那皮上的恶福甲甲厚厚的,袖头上的鼻涕甲甲厚厚的,像油布,能抗风,是“火暖衣”,皇上那凤凰袄也叫“火暖衣”,他嫫心痛的是那张人皮凤凰袄“火暖衣”。有一回公社宣传队在北头台上唱革命样板戏,有本事的都往台上的台角角上挤,撵是撵不下去的,脏银娃有本事,挤到台后头看演员描眉画眼抹粉去了,脏银娃在幕后的“闺门”前露了一下肚,汽灯下,真扎眼,台下情绪大涨,以为要演武戏啦,后来才知道:“球——是凤凰袄火暖衣里头裹的皇上肚。”

(五)

乔是叽咯,叽叽咯咯的说不成人话,开口说话必得说“乔——乔——那是咋咋咋”,只要用乔字开了头,后头的话才能带出来,都就唤他“乔”。还有一个叽咯叫“那”,他开口说话必得说“那——那——那是咋咋咋”,就是用那字开了头,后头的话未必就能带出来,都就唤他“那”,那的长相像老汉,都就唤他“老那”。

乔啥都不会,但乔会脱了那双早就没了帮的鞋在操场雪地上围着农台跑三匝再上课,我们都在大殿里冻得缩猴猴,乔的双脚却发红发热发烫,乔的鞋上没鞋脸,十个脚指头像两窝雀雀疙拱拱动。

从来都不洗脚,脚后跟上的恶福甲甲就厚,天一冷,就裂口,那口裂得像小娃咀,脚一挨地就飞痛飞痛,就在“小娃咀”里糊浆糊,贴麻纸,麻纸有柔性,西纸就不行。乔嫫烧不起浆糊,乔嫫也寻不到麻纸,乔在雪地上一跑,那咀就不裂口了,慢慢就合了。乔得了这法,乔就老使这法。

乔还会吃“冻冽”——就是官话说的冰,从泊池捞一块冻冽,像吃饼干一样疙嘣疙嘣就吃完了,他说三块冻冽能顶一块“生铁馍”,饿得顶不住了,就使这法顶。

乔有胆,乔敢到峪堡沟偷桃,乔敢到月儿凹偷西瓜,凡偷来的从不独吞,男生女生,人人有份,尝到甜头了,就推乔为头,大家都偷。三队的瓜种在天岭脚下月儿凹里的野狐沟,看瓜人是乔的大,乔说先偷三队的。

月光下,偷瓜队摸到堰根下,乔下令都脱光赤腿,要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乔令一下,人人照办。赤腿队搭起人架上堰了,慢慢爬进西瓜地,满地的西瓜大又圆,乔说堰头上的不准拽,那不熟,是青瓜,瓜庵跟前的是“籽瓜”,熟透了——籽瓜就是留种籽的瓜。瓜庵上坐着乔的大,庵腿上拴着乔的狗,一明一暗的那是乔大在吸旱烟,乔大吸的旱烟是棉花叶。冬天,乔大就不吸棉花叶,吸茄杆杆了,茄的杆杆中间有个眼眼,乔大说他那“茄杆牌”烟比干部吸得“火车牌”烟有劲。

突然那狗蹦起来,拽的铁索哗哗响,乔大跳下庵,拿了那条老土枪,猫捉老鼠式地向路口处窜去,乔对狗说“蹦啥蹦!”那狗听了这话就潜伏爪牙,不说这事了——这不就是“三字经”里写的“狗不叫”吗,爷爷不说圣人写的书不对,老说我“不成材料”,但“性乃迁”又是在干啥啥?我正爬在乔的后头想这事,突然皇上银娃蝉起来——“蝉起来”就是官话说的叫起来——那银娃蝉得就不是人声,原来被蝎蜇了一刺,这叫让蝎日了一下,那狗又蹦起来,乔骂皇上银娃:“让蝎日一下就日一下,眊你喔怂样球胎气,有球蝉头!”乔大顺着狗声又窜回来,乔发恨道“蝉啥蝉!”那狗摇摇尾巴,闭口锁言,又“狗不叫”了,可也没见它“性乃迁一迁”啥的。乔大与狗并肩挺立,月光下,赤腿队将大花皮籽瓜拽下来,往堰头滚,后头爬着的拱着前头滚着的,长长一溜,一拱几滚,滚滚而去,几十个大籽瓜滚走了。从此都看不起皇上银娃,从此都能看得起“老那”,“老那”那回让蝎日了三下,那“老那”硬是没胡蝉一下——不是“老那”汉硬能顶事,是那“老那”蝉一回不容易。

第二天,全校吃,给焦老师送一块开沙的,给小桃老师送一块血瓤的,焦老师稀稀溜溜地吃起来,焦老师连吃带批评:“……捣式鬼……不走正经路……这还行?……咹嗯?!……以后可不敢再胡捣啦,咹嗯?!稀溜稀溜稀稀溜溜……”小桃老师光稀溜不批评,她稀溜时,时不时朝乔点点抵楞,挤挤眼窝,小桃老师的眼窝会说话,告诉乔,以后再偷来时别忘了给咱送一块开沙的。天黑后,焦老师钻在门后头,把西瓜皮的外皮刮掉,把内皮全吃了。焦老师偷吃西瓜皮的事,全村都知道,焦老师认为全村都不知道。从此,各队下瓜时,都给学校师傅送几个瓜。

乔大被队长扣了三十天的工分,还扣了十四斤半“劳动粮”。焦老师知道后,让乔少交半年的学杂费,让乔嫫少管三顿师傅饭。

(六)

六月天,下泊池,泊池东岸的石头缝缝里长了一丛一丛的荆,有的对把粗,成树了,成林了,这叫“荆蒲”,任村荆蒲,那是一景,十村八村没有,蜜蜂嗡嗡,蝴蝶乱飞,百鸟成群,其余三岸是皂角林。女人用皂角洗衣裳,丢下的皂角籽籽就成了树,成了林。

钻进荆蒲里,拽了荆叶塞耳洞,双指插进鼻窟窿,后捎一程,杀猪般蝉——“呀呀呀!”冲向高岸,跳出荆蒲,精光一条,抵楞朝下,两脚朝天,嗵哧地一声进去了,扬起的水柱泼向荆蒲皂角林,惊得沿岸洗衣裳的姑娘媳妇们抬起头。

头一个嗵哧一下窜进去的是“带犊”,带犊是他娘从河南彰德府黄泛区一担担来的“河南担”,那“河南担”把他嫫不唤嫫,唤作娘,你看日怪吗,他娘嫁给了“石榴皮翻过”疤疤脸老驴,疤疤脸老驴不姓驴,是姓吕。一场天花病给老驴稠稠的种了一脸仁丹,全像把仁丹倒在泥胎上又压了压,印得深,印得真,都就唤他“石榴皮反过”。带犊脸上的肉横长着,那眼眉倒立着,胳膊腿上堆起块块怪肉,一副“外路人”气。他的官名叫张大元,疤疤脸姓驴,他又叫驴大元,都不叫他驴大元,唤他“带犊”,这样省事,他也答应。

不对了,带犊下去半天没动静,全岸上的姑娘媳妇们“戒起来”——“戒”就是官话说的怕起来,怕像碎娃大一样为见底,一抵楞插进稀泥窝里再不出来了。正戒哩,扑哧一声响,带犊从岸那头洗衣裳的、把两条腿叉开坐在 “座叉”上将两只脚伸进水里的姑娘媳妇们的大腿裆间钻出来,抓了两把泥,这叫“见底啦”,蝎虎死啦,吓得她们夹紧双腿,哇哇乱蝉,一块洋碱和三个皂角从“座叉”上面滑下去,带犊说不要紧,吸口大气,咕咚一声不见了,半天以后喷出来,将一块洋碱和三个皂角放到“座叉”上。全岸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夸带犊有本事。

带犊抡起胳膊喊“都下来!水不凉!”话音刚落,一大群黄虫,呀呀蝉着赤条条冲出荆蒲扑扑嗵嗵下去了,全像下饺子,下乱啦,泊池里的水浑起来,不一会,成泥了。猪蛋说他敢瞪着眼下去再瞪着眼出来,大家不信,他就真瞪进去瞪出来的好几回。猪蛋瞪进去是想“捞娃”。猪蛋问他嫫说我是从哪哒来的?他嫫说你是从泊池里头捞的。猪蛋问咋捞的?他嫫说你大拿一根大笊篱到泊池里一抄就把你抄出来啦。猪蛋问哪我在泊池里头不淹死啦?他嫫说那泊池里头只淹大娃娃不淹小娃娃。

猪蛋瞪进去,是想捞淹不死的那些小娃娃,可是里头黄黄一片,看不见淹不死的小娃娃。猪蛋的双眼红了好一程,肿了好一程,他大含一口盐水,掰开猪蛋的眼窝,噗噗地喷了几喷,不肿了。

将裤裆的两个脚口朝天一绷,把裤腰撑开,一个提脚口,一个提腰洞,喊“一!二!三!——”往下一扑,那裤腿就装成两个灌满气的大西瓜,手捏住裤腰不跑气,将下巴搁在双瓜间,两脚嗵嗵,嗵嗵地打水面,这就唤作“打西瓜”,哪懂甚蛙泳、蝶泳的洋路数,打西瓜就行啦——嗵嗵!嗵嗵!带犊突然喊“快跑!焦老师来啦!”那胖胖的焦老师掂着碎步拙拙地往荆蒲鹅一般地跑,收了一圈裤,回去了。

低年级的不要紧,赤条条的从岸边的姑娘缝里爬出来,捂了鸡鸡到焦老师窗前去罚站,鸡鸡都冻成了一点点。高年级的就不行了,泡在里头“老害的”出不来——“老害”就是官话说的害羞,直到姑娘媳妇们端了盆回去,这才捂了裆间的“那”去问焦老师要裤,都“老害的”把脸一歪一歪的,焦老师批评带犊不带好头,“你就不戒淹死?!”带犊竖眉立眼,圪瘩着一身怪肉说“俺从小在黄河心里捉鱼鳖,从来没有淹死过一回,你戒啥戒!”焦老师说“都给我留下!都不准给我吃饭!”这两句话成了焦老师的“口前话”,焦老师的这两句“口前话”常常蝉起,都不爱听,就唤他“赤鬼蝉”——“赤鬼”就是官话里说的猫头鹰,“赤鬼蝉”就是猫头鹰叫,很瘆人,猫头鹰一叫村里就死人,好听一点说那叫“老鸹蝉”——老鸹就是官话里说的乌鸦,乌鸦一蝉,就有倒霉事,焦老师老胡蝉,学生们就老有倒霉事。

(七)

天龙啥本事都没有,只会扳跤,一说扳跤就“让后腰”——让对家搂住他的后腰才开始扳,“要不咱就让你一个猪尾巴”。天龙一只手从大腿裆间插进去,指头尖尖从沟壕后头露出来。敢搂天龙后腰的是“北头红”,敢抓天龙“猪尾巴”的是福瓮,福瓮抓了一回再不抓了,碎娃不服气,抓了一回也不抓了。北头红是南头任家的,北头红为给南头任家争气,常抡起拳头打北头那一群哈怂、嘎怂——就是人常说的坏怂,北头那群哈怂嘎怂坏怂都让桃红这野怂给打戒了,那桃红就被唤成“北头红”,可气的是北头那一群哈怂嘎怂坏怂里头拱出一个刘天龙,刘天龙的“后腰”把北头红镇回去了,刘天龙把北头的那群哈怂嘎怂坏怂的门势顶起来了,这还行?北头红发恨非把刘天龙那贼怂弄回去不行。福瓮不知深浅,把刘天龙的“猪尾巴”——就是从沟壕后头露出来的指头尖尖一抓,刘天龙那顽石一般的熊身往后一坐,差一点把福瓮的胳膊给坐断了,碎娃不服气,抓了一下,胳膊痛了几个月。

有一回,因为剜“屎叛牛”的事,天龙和怪怪打起来,天龙拽住怪怪的胳膊往后一坐,怪怪的那条胳膊就下卯了——“屎叛牛”就是官话说的屎壳郎。那屎叛牛分三样,肥而胖的叫“官”,官的头上长了个“方巾帕”,那方巾帕叠得方方正正的,就像清朝的官们戴的方头巾,全身黑绸黑缎,润泽光亮,富富泰泰,好静不好动,收起六条腿,做一堆儿卧着;头上有三个尖角的叫“朝廷”,那朝廷雄强好动,爱打仗,会打窝,它那宫室就造得大,窝门口上的土就堆得高;第三样叫“穷臊B”,干穷干穷的,穷的没有肉,也叫“B女辫”,那B女辫的抵楞的正前面是半轮锯齿,腿长、瘦小、窝里头有屎蛋,凡剜出B女辫的就扔掉。早上起来,门外磨道旁的粪囤边是一大片屎叛牛土堆,那土堆新新鲜鲜的。怪怪揉着眼,拿着洋铁盒盒,拿着他嫫烧火用的炭锨,开始剜屎叛牛。天龙提着裤,天龙的裤上没有腰,这就是人常说的“提起裤没有腰”——谁的光景过不好,就叫做“提起裤没有腰”,那时候大家的光景都过不好,就都是“提起裤没有腰”,并不是那裤真的没有腰,天龙的裤真的就没有腰,就算是有腰也没有裤腰带,天龙的裤腰带是柳条,柳条一干就断,天龙的双手老是提着裤。天龙的脚上挂着两只快挂不住了的鞋,那鞋就像没有岸的河,所以,天龙跑不快,天龙跑起来就跟鹅张开翅膀打架时的跑法像,天龙心急腿慢地鹅打架一般地跑到磨道下的粪堆旁,也要剜屎叛牛,怪怪说“我占住啦!你敢!”看那洋铁盒盒里头,乱乱的,拱得那洋铁盒盒支支响。怪怪抡起炭锨开始抢剜,找不见窝门了,伸出指头去透,叫做“透窝门”,那窝门老拐弯,不“透窝门”就寻不着门。天龙躬下腰,瞪着眼,那两只眼与怪怪的指头一齐使劲透窝门,这一透,透到屎蛋里去啦,里头必是臊B辫,这叫运气不好,这不好的运气是天龙带来的,怪怪一生气,手一抡,那屎就撇了天龙一脸,天龙一生气,拽住怪怪的胳膊一坐,下卯了,怪怪脸朝天哭去了,天龙把怪怪占住的屎叛牛土堆全剜了,把怪怪洋铁盒盒里头的“官”和“朝廷”倒进他那没有河岸的鞋,那一大群官和朝廷们就四处逃难,收络不住,天龙在“麦秸脊垛”上拽一把麦秸,在磨盘上一点,把正在逃难的官和朝廷们收络起来,住火里一撂,疙拱拱乱动,眨眼间,个个肚朝天,六条腿儿全张圆了,从甲壳里喷出一股白气,香香的,顺着肚缝一掰,后头的一半是屎,前头的一半是肉,指甲扣进膛里,能扣一指甲盖盖,美,好吃,“官”膛里能扣一指甲盖盖半,碰上大官,能扣两指甲盖盖,“朝廷”里头扣得比官少。天龙见怪怪恓惶,扣得一多半给怪怪吃了,怪怪不哭了,怪怪说天龙是个好天龙。原来,怪怪的胳膊老栽,有时打一下鸡,胳膊就栽了,村里会“捏膊”的人叫春茂,春茂说怪怪的臼滑了,长大了就不了。其实天龙坐怪怪胳膊时没有真坐,只是做了个样,要是真坐了,天龙说那不早把你这弱条条给坐到“日乱搅屎国”里去啦?

天龙还会烤喜凤——“喜凤”就是官话说的麻雀。冬天里,下雪了,天龙用筷支起筛,将拴筷的细绳拉到窑门口,藏在门后头看喜凤进筛吃食,哪晓得那些喜凤们能着哩,机机灵灵的不进去,饿急了的喜凤们就进了生产队的麦芝窑——“麦芝”就是麦粒的颖皮芝芝。天龙拿了大扫帚,嗨地一声堵在窑门口,千百个喜凤轰的一声往外飞,天龙一扫帚拍下去,地上就纷纷滚滚一大片,天龙和些泥,一把泥里裹一个,架起火烤,泥干了,掰开,喜凤毛全粘在泥上,那喜凤黄蜡蜡的,光嫩嫩的,美,天龙给怪怪吃了不少,俩个吃成了靠胸贴肉的好朋友。

写字用石板、石笔,有的石板一周镶了木边,那叫石板夹,这就阔多了——“小心石板,谁打谁赔”,写在石板架上,石板架上烫个眼眼,拴个绳绳,绳绳上绑个石板擦擦。

天龙没石板,天龙却有一块铁板,都就唤“铁石板”,那铁石板半寸厚,一尺宽,一尺半高,七八斤重。原来天龙舅舅在县八一厂当焊匠,天龙大找来说,你龙龙的书咱总得供对吧,可就是买不起石板对吧,就是咬咬牙买一块石板对吧,我看熬不到天黑就变成块块啦对吧。舅舅想了半天,拿起焊枪在一块大铁板上割了一块,可豁豁牙牙的太厉害,舅舅拿到电砂轮上,嗤——!嗤——!火花嗤嗤喷了一顿,将这铁家伙往地上一撂,咣啷一声响,说:“姐夫,拿去,这回,保险!”铁石板一圈发着烧出的蓝蓝的光。

蓝光铁石板不能往书包里装,书包吃不住这家伙。后半年,天龙将蓝光铁石板当胸一抱,两手往袖筒里一封就行了,到座位前,双臂稍微一松,那黑溜光滑的蓝光铁石板就嗵的一家伙砸在堂桌上,要是一个角角先下去,桌面又增加一个大疙窝,要是平平整整地拍下去,大殿里就又得嗡地吼一声雷,堂桌就又得抖一顿,天龙的堂桌成了“石榴皮翻过疤疤脸”,天龙一见带犊就指着他那石榴皮翻过疤疤脸堂桌说“带犊!唤爹!”——原来这河南担“外路人”把大不叫大,叫爹,你看日怪吗。

与天龙同桌的是女生丑娃,那丑娃漂亮而胆小,见那烂光铁石板快要砸堂桌啦,赶紧用尖尖手指捂了耳洞儿,歪过身儿,挤住眼儿,等那蓝光铁石板平静后这才复身坐正听课,她虽然与天龙在堂桌上的正中间刻了深深的一道“三八线”,但不顶事,有一回,丑娃耸肩缩骨地挤住眼儿,等了半天没动静,刚坐正,那发着蓝光的铁石板平平整整地拍下来,吓得丑娃尖叫一声把身儿歪得远远的,从此,那丑娃总是歪着上课,歪着写字,歪着吃黑糕糕夹韭花蘸盐,时间一长,她正不了了,一坐下就歪了。

天龙的书包很胖很重,里头装的不是书,是五六疙瘩凉红薯。天龙嫫的“馍笼”里没了生铁馍,没了四方砖,只有凉红薯,间或吃一顿黑糕糕夹韭花蘸盐,那就全当过一回年。新书发下来不得到黑,就让天龙这“念书把式”把那书给念烂啦,天龙大给焦老师说你给咱龙龙发书时发成铁书才行对吧。焦老师说问题是国家还没有造出铁书对吧——国家还没有造出能供天龙念的铁书,天龙的书包里就不装书。

天龙念书念到五年级,能认他八九个字了,只是那八九个字念着念着就乱球套啦。小桃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一”字,让天龙念,天龙认得,说是“一”。有一回,天龙大来了,为了夸一下,小桃老师把粉笔扳倒,恨恨地划了一根又粗又长的“一”,让天龙念,天龙念,“那是一根球,是驴球”。天龙考试的分数老是0分,小桃念分数时,“天龙,蛋!”天龙考的老是“蛋”,但公社联区按学生人数的平均分数算老师的成绩,为了提高平均分数,小桃老师说考试的时候,天龙不打数。有一回,天龙照例拿回一个蛋,对他嫫说差10分就100了。他嫫一眊,真的,不假,10后头放个蛋,不是100那是啥。后来回回考试,她娃老是差10分就100了,他嫫慢慢知道了,我天龙的差10分就100了和其它娃娃的差10分就100了不大像。

天龙大说你一顿吃我五六疙瘩凉红薯对吧?一天吃我一二十疙瘩凉红薯对吧?我那几十疙瘩凉红薯换不回你一个字对吧?天龙大的心事不厉害,说只要吃我一百疙瘩凉红薯能换回一个字就行对吧,再后来说只要吃三百疙瘩能换回一个也行对吧。年底算了一下账,他大用三千疙瘩凉红薯也换不回天龙的一个字。焦老师说天龙的字值钱,天龙是贵人。

(八)

歪了的女生不光是丑娃,还有黑女。丑娃歪是因为天龙的蓝光铁石板,黑女歪是因为乔偷看。

考试了,是听写,小桃老师念“工人”。乔会写,将铅笔在舌头上舔一舔,在卷上一划一划地划出了“工人”。小桃老师又念“农民”,这就麻球烦了,就要偷看黑女的卷,黑女不让乔偷看。黑女老是考第一,让乔看了,她就不是第一了,就把身一扭,给乔一个后脊背,把卷横放在堂桌上,她不是脸对着堂桌写卷,是肘对着堂桌写卷,左手将卷折回来,写一个字,折一个字,乔看不上了。乔把“农”字划了一大半,这本事就不小了,“民”字短了一条腿,剩下的那一条不知该往哪里安。小桃老师又念“解放军”,这就越球麻烦了,麻烦的没球法弄,就在这时侯,焦老师进来通知小桃马上到下阳联区开会,小桃吩咐班长狗屎把卷收起来,还要狗屎代老师批卷。狗屎吃过乔的瓜,狗屎就对乔说你从来没有打过100分,你嫫老骂你不成材料,这回咱让你成一回材料,咱给你打1000分。狗屎很义气,提起小桃老师的红蘸笔,写了个1000,在“1000”底下划了一短一长两条红线,很大方,和老师划的一样像。乔拿着1000分给他嫫看,嫫说我娃成材料了,一下就给我考到“日乱搅屎国”里去了,给乔煮了一个鸡蛋。乔长这么大了,第一回吃到鸡蛋,乔分给狗屎一半。鸡蛋真好吃,狗屎说下一回再让咱批卷,咱给你打10000分,就是10个1000。

黑女写字不会正写了,老是扭半匝,老师给她扭过来了,她又扭过去了,都就唤她“扭半匝”,乔恨扭半匝,不给扭半匝吃西瓜,扭半匝想吃乔的瓜,乔说“你吃球吗?”但乔却给奎娃媳妇豌豆吃了半块瓜。

碗豆女婿奎娃在汤王山蓖子沟矿干事,探家时穿回一双黑皮鞋,门口娶媳妇的新女婿穿了一天那黑皮鞋,黑皮鞋真扎眼,黑亮黑亮的都能照见人的脸,那新女婿阔得都快走不成了,阔得都快翻过去了,晚上送鞋时事主家回敬了两个小蒸馍。打那时起,凡娶媳妇的新女婿必借奎娃的黑皮鞋,那黑皮鞋就被唤成“女婿鞋”,那女婿鞋下面钉了驴蹄衬,走起路来钢钢的赛叫驴,真带劲,碗豆就拿这双女婿鞋挣小蒸馍吃。乔说“碗豆嫂,我给你半块瓜,让我穿上你的女婿鞋在村里跑一匝,能行吗?”碗豆想吃那半块瓜,碗豆就说行,可乔穿上碗豆的女婿鞋在村里跑了三匝,不是一匝,碗豆吃亏了,碗豆要乔赔她那两匝的两个“半块瓜”,乔说要赔那两个半块瓜,再让咱穿上你的赛叫驴女婿鞋跑两匝。碗豆说再跑的时候,我也厮跟着,两匝就是两匝,从南头村门下到死娃圪窝绕到过风楼再到南门套老坡口任家家庙算一匝,多跑一步都不行!

乔穿过两回女婿鞋,乔当过两回假女婿,有一回还当了一回假干部——乔的舅舅是干部,腕上戴一块上海牌东风表,舅舅洗脸时把表退下来,包在手绢里,放在小桌上,那表带就是小桃老师的那种能拽长也能缩短的铁打的,趁舅舅在脸上打上皂角沫睁不开眼的当口,乔抓起手表戴上,扭过抵楞就跑,胳膊一挽,扬过抵楞顶,在村里跑了七八匝,带劲死啦。都说乔这一辈活得不冤枉,乔穿过两回赛叫驴女婿鞋,乔戴过一回上海牌东风表。

(九)

后来天龙当兵了,在炊事班当火夫,任务是拿大铁锨往炉膛里搭炭,有一回在山上野营拉练,土炉上的水开了溢到炉身上,浸润得土炉往连长那边倒,天龙“嗨”的一声冲上去,将那滚的翻浪的大锅扳过来,那一锅滚水没浇上连长浇上天龙了,浇得天龙浑身是泡,这一浇,把天龙浇成了副班长。

1981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了,炊事班在一个山凹凹里扎着,三个越南兵冒冒失失地跑来了,越南兵都拿着枪,天龙没拿枪,天龙只拿了一个铜勺,虽然天龙也发了枪,但天龙不会打,只好抡起铜勺打,大吵着要来他一个“一勺烩”。原来那三个是有枪没子弹,天龙胆正了,开始扳跤,一个扳三个,搂住一个使劲一扳,扳到石头上没有回音就睡去了,一个搂住天龙的后腰,天龙往后一坐,把越南兵的胳膊给坐断了,剩下的一个就好弄了,天龙说咱让你一个猪尾巴,越南兵没弄懂是啥话儿,天龙变卦啦,老子不让啦,扑上去就扳,扳了没几扳,一不操心,把他扳到“日乱搅屎国”里去了。天龙杀敌立功,天龙火线入党,天龙火线提干,把天龙提成了正班长,但天龙当不了正的,天龙就升成了副排长——那绿军装上面是四个兜,都能把人给眼热死。

后来天龙在一间着了火的民房里背出一个快烧熟了的越南老婆,天龙救人立功,天龙受到嘉奖,天龙火线提升,天龙提成了正排长,但天龙当不了正的,天龙就提成了副连长,却不知那越南老婆有个凤凰一般的大学生闺女阮元氏,那阮元氏感激救母之恩,以身相许,一死一活要嫁天龙。如今天龙是副营长了。天龙是从副线一路上来的,天龙当不了正的。

1983年,天龙带了阮元氏回乡探亲,到北头红家又要“让后腰”,到福瓮、碎娃家又要“让猪尾巴”,到怪怪家又要烤喜凤吃屎叛牛肉,怪怪说,你是官了,还吃那肉?不戒丢人?天龙说还是咱那喜凤、屎叛牛肉好吃。福瓮问了阮元氏许多话,她只是笑而不答,天龙说她是外路货,不服地道,不会说人话。那美的阮元氏把天龙的一班朋友的眼窝都“眼热”成鸡沟眼眼啦——天龙是贵人,还是焦老师说的对,还是焦老师学问深。

(十)

“当——!当——!”上课啦,大家这才想到尿,土匪一样往“深邃”通道半路的“小土门”里挤,天天都是这怂样,回回都是这怂样,有的离茅墙老远就解裤带排队。那茅里镶五个大茅瓮,里面的地方也宽展,能容下几十号人一齐尿,前头的一群没尿完,后头的一群往里挤,有的比本事,看谁尿得高,看谁尿得远,黑蛋一下尿过河,尿到闷闷肚皮上的肚脐眼眼里去啦,还溅了鹿鹿一脸,他俩就合伙尿过来,要往黑蛋脸上尿,没尿到黑蛋脸上,尿到乔脸上去了,乔一声令下,凡吃过乔瓜的人,一齐使劲尿过去,那白尿黄尿乱打架,那白线黄线在茅瓮上面织成了一块好看的布,扑嗵一声,福疙瘩给挤下去啦,福疙瘩让上面织成的那一块好看的布盖住了,只能听见尖尖的蝉叫声,看不清人,福疙瘩爬出茅瓮,钻出好看的布,吱地一声蝉着窜回去,唤他嫫去了,他嫫没来,他大二汉来了。

那二汉总有一人半高,但比他大(爹)“大汉”短半尺,村里看戏的时候,大汉二汉后头老是一条人槽。二汉撩开长腿,一闪一闪地闪来了,要找这一窝贼狗日的麻烦。大汉汉大抵楞小,他光顾长汉了,忘了长抵楞了,也忘了长心眼了。因为二汉比他大“大汉”短半尺,就叫二汉。焦老师说你眊你这人,娃娃的事,大人不要插手,咱是贫下中农,要起个模范带头作用。那二汉汉大心直,属于“好球人”一类的——也就是老好人,也叫好B人,几句好话说给他,那好球人就说这回算啦,那“好B人”就说往后可不能再弄这事啦!二汉走啦,二汉老婆“路不平”来啦。那老婆一条腿短,一条腿长,老是报怨路不平,她那腿带散了,拉了几尺长,红丝线裤带的穗头头吊在大裆裤前甩来甩去,那两只脚本能缠成“三寸金莲”,可惜置不起缠脚布,就给缠成“萝卜脚”了,那萝卜脚一进学校门,先在院里蹦了几高高,拍沟打胯胡球骂,那大裆老棉裤的后腰从红丝线裤带上蹲下一段来,蹲成了一个“馍布袋”,裤裆往大腿裆下吊的越长了,吊成了“老吊”,老吊的嘴是瓦碴嘴,只要嘴一张,里头的砖头瓦碴就一堆一堆往外砸。

半垣缺水,老婆都不洗抵楞,抵楞上的脑油就厚,那颗满是脑油的抵楞拱进焦老师的怀里说你打!你打!我不活啦!唾沫花花胡喷,她撕住焦老师说走,走!咱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焦老师一听这话就怂了,焦老师把他那肥胖肥胖的“大后沟”往后一坐,死活不到大庙上“说说去”,说这不但影响学校的形象,而且……焦老师的话没说完,路不平大翻感,你当师傅的还能胡骂人?!你骂我是“不蛋”,还骂我是“二且”,肚里有书的人就会胡编排人,编排的那是啥话,咹?你才是不蛋,不蛋!不蛋!!不蛋!!!你才是二且,二且!二且!!二且!!!她挤住眼窝随着骂架的节拍和韵律点抵楞蹦高高,蹦一下,打一下,在自己脸上打得啪啪响。这本事是她娘家嫫教的,她娘家嫫和婆婆吵架是这路数,和公公吵架也是这路数,和四邻八舍吵架全是这路数,不光和焦老师是这路数。娘家嫫说这路数能顶住门势,这路数不能丢,这路数丢了就会吃亏受欺负。

原来“不蛋”是北垣上的一个耍叫驴的,“二且”是河槽里的一个“二不斗”憨憨,焦老师不知道“不蛋”,也不认识“二且”,说我没骂你嘛——路不平把焦老师说的“嘛”当成洋话“妈”,路不平就说你没骂我妈,我就不能骂你吗?我就骂你妈哩!焦老师说你要调查清楚再说嘛,要坚持实事求是才是嘛,你不能不坚持实事求是嘛……路不平越火啦,你妈才是球式!你妈才实实是球式哩!你当先生的还能兴样骂人妈,你看寒碜吗,看你这先生还像个先生样吗!焦老师说这简直叫人忍无可忍,路不平说你才不是人!不是人!焦老师说算啦算啦,咱不说啦不说啦,路不平说你没理还说啥!路不平把焦老师骂回去了,骂回去后才听几个娃娃说福疙瘩下茅是满罐干的。路不平清楚了,老吊清楚了,满罐是二队天坡顶上的、老槐树底下的、点过炮的、抬过轿的、钉驴蹄衬的、四匹天马中的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歪脖项官官的“晚日”——“秋鸡娃”。

闻喜人把小一辈的后生都唤“日”,小猪娃就叫猪娃日日,小狗娃就叫狗娃日日,小鸡娃就叫鸡娃日日,把人娃就叫小日日,而把大小伙干干脆脆就叫“日”。二队天坡顶上老槐树底下钉驴蹄衬的养蜂把式歪脖项官官就有三疙截日,特日叫满囤,二日叫满瓮,三日叫满罐,这满罐是老末,老末一律叫小日或晚日,也叫“秋鸡娃”——就是秋天才出壳的小鸡娃,年岁大了的老女人要下的娃就叫“秋鸡娃”,秋鸡娃本来苗弱,又遇秋凉入冬天气,十有八九是要进死娃圪窝的,满罐嫫快五十了才要下这个不够月的“秋鸡娃”,而驴家家庙——也就是疤疤脸家庙后头的驴驹大就养了八疙截日,也叫八条日,也叫八只虎日。特日叫驴驹,二日叫牛犊,三日叫马驹,四日叫骡驹,五日叫猪娃,六日叫狗娃,七日叫兔娃,八日叫臊B。驴驹嫫汉好,汉好就不戒(怕)要出“秋鸡娃”,那好汉老婆就底气足,一心想要一个到她死后能跟在她棺材后头拉着号棍给她“提汤水罐罐哭道儿的”臊B女女,但要了八疙截日还没有要出能拉着号棍给她“提汤水罐罐哭道儿的”臊B女女,没啥啥就欠啥啥,就把八日叫“臊B”——任村人只论疙截不论条。驴驹大有八疙截日,也叫一群日,那是福。胎娃爷爷当过不第秀才,不第秀才给孙孙起名就要讲究文雅,他给孙孙起名的时候查康熙字典,朱皇武手下有十三太保,就给长孙起名“太保”,吩咐儿媳妇不管说啥也得给咱家要他十三疙截日,把他驴驹嫫震回去,可恨的是那驴驹嫫的婆婆也能要,婆婆能和媳妇一齐要,是村里的“大要家”,这婆媳俩要着要着就要乱套啦,不是侄女比姑姑大几岁,就是叔叔比侄儿小几岁,驴驹家里越乱套,不第秀才就越心烂,教儿媳妇不光要把他驴驹嫫震回去,要把驴驹嫫的婆婆也给我震回去——这就是晋南峨嵋岭人常说的“穷汉养日只图数哩”——可“太保”这名字太厉害,都就不唤他太保,只唤他“胎娃”,40多就快奔五十啦还是胎娃。那不第秀才还会看阴阳,那叫堪舆,在儿媳妇要到“五女四疙截日”的时候,不第秀才不行了,给自己点了个“龙虎穴”,吩咐就在这里埋,日后这坟里必出四匹天马一条玉带。那坟与本家官官爷的坟近,打墓的时候,打家把墓门打歪了,没有打到正字上,所以这头一匹天马就歪在了官官家,那劲全使在官官身上了,弄得不弟秀才家没出四匹天马,没出一条玉带,倒是出了四个抬轿的,一个点炮的。后来共产党来了,不准抬轿了,不准点炮了,兄弟五个的饭碗让共产党给弄打了,那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官官的炮点不成了,只好另谋饭碗钉驴蹄衬去了。官官的两桶鼻涕不像皇上银娃的两桶鼻涕吊得长,官官的两桶鼻涕老是进不去也出不来,进进出出的老是爬在鼻窟窿眼眼上混,像蜂窝里吊着的那肉肉的、白白的蜂日日——这就是养蜂把式。

二汉老婆路不平老吊掂起她那两只“萝卜脚”,吊着裤腰后头的“馍布袋”,甩起大腿裆间的能装十个老鼠和一个猫打架的大裆老棉裤找天坡顶上二队老槐树底下点过炮的钉驴蹄衬的四匹天马中的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歪脖项官官去了,她说她要日死官官嫫B,她要拿一根粗驴球日死官官嫫B。路不平日官官嫫B去了,按说不管焦老师的事了,可那焦老师没事寻起事来了,焦老师拿起教鞭棍,把堂桌打得叭叭响,震得大殿里的回音嗡嗡的,吓得满教室的猴猴一缩一缩的,问:以后尿尿的时候还胡尿吗?!下面拉长声调唱歌一样答:不胡尿啦——!问:以后尿尿的时候还胡挤吗——?!下面拉长声调唱歌一样答:不胡挤啦——!焦老师歪着脖项歪出去了,但没过三天,又把聚宝盆和马油海挤下去了,好在这几家成份不好,没人寻事。黑女嫫哭来啦,因为乔让她黑女吃球的事:“这下我黑女找不下婆家啦……呵……呵……呵……”满院哄了许多人,焦老师说:“这这……这不管那事……”原来黑女又吃了乔一块瓜,黑女挨了她嫫三顿打。黑女嫫说闺女家的裤带一定要看紧,闺女家啥都能放松只有裤带不能松,咱黑女吃了乔一块瓜,乔前头说过的让咱黑女吃球的事就是那裤带眼眼看着就要放松啦,这一松就找不到婆家啦呵……呵……呵……黑女嫫撕住焦老师说走,走!咱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给全村人都看看你焦老师教出的这号给伢都——“伢都”就是官话说的“人家”——女女吃球的好学生!焦老师一听这话就怂了,焦老师把他那肥胖肥胖的“大后沟”往后一坐,死活不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焦老师这一回就算是怂到底了。

后来集体劳动,焦老师下令将男生茅里的地面落下去一尺半,这样众茅瓮就突出一尺高,再没人跌进去了,原来那茅瓮比地面低半尺,不掉等球哩,都说还是念书人的办法好。但一下雨就下出麻烦啦,水流不出去,要尿尿先得下泊池,都又说焦老师的办法是个球。焦老师说准备修个水槽眼,可唯一能走水的地方是二狗家的后檐墙,二狗大能愿意?

(十一)

福疙瘩会把马尾巴绑到竹竿上套蝉,还会套“猫娃蝉”。大殿右的“通幽”小道原本通往刘氏大院的“旗杆院”,刘家家庙变成学校后,为安全起见,打一堵墙堵住了,堵了的这一块地方四面不见人,这四面不见人的地方当女生茅最合适,那棵“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的大皂角树就斜歪在女生茅的茅楞上,与前院挂钟的大楸树牵枝联手,盖下一亩多的阴凉。

那皂角树上窝儿多,有喜鹊窝、斑鸠窝、火烈鸟窝、张飞鸟窝……千窝万窝,层层叠叠,乱乱一片,一只稀有而珍贵的猫娃蝉钻在密密的刺丛深处唱。

官官的晚日满罐“秋鸡娃”被他那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大(爹)那钉驴蹄衬的锤敲了一顿后生了报复心,就想“日弄”他福疙瘩一下——“日弄”就是官话说的整治他一下。秋鸡娃对福疙瘩说我帮你上去捉猫娃蝉。满罐“秋鸡娃”蹲下身让福疙瘩踩着他的肩膀助他上了皂角树,有人上树,这还行?满树的花喜鹊、灰喜鹊、火烈鸟、张飞鸟,还有啄木鸟——我们叫它“鹐驳驳”的,那鹐驳驳都能在干榆树上鹐出窟窿来,鹐福疙瘩值球的,它们立刻炸群啦,团结一致,高呼口号,同仇敌忾,英勇战斗。如今正是鸟儿育日日的季节,护日日的广大鸟儿们张开铁嘴,伸出铜爪,强烈抵抗,鹐得福疙瘩满脸是血,尤其是鹐驳驳最恶,那张飞鸟、火烈鸟宁死不屈,公鸟们组成敢死队,从很高的高处撞下来,撞到福疙瘩抵楞上就气绝而死,母鸟们在上面都像“路不平”的瓦渣嘴一样乱吵乱骂的“顶门势”,好像都要拿粗驴球日福疙瘩嫫B哩,有的还“拍沟打胯”的蹦高高哩,整个树上发生了武装起义,整个大树裹了一层好看的乱乱的花花布。

“当!”上课啦,那一群踢毽的,上格的,抄绞的,“找呀找呀找呀找”的一窝蜂涌进来尿尿,“通幽”的地上死了许多鸟,掉下许多蛋,滑倒好几个,栽得脸朝天,忽见树上藏着人,脱下裤的女生赶紧穿上了,这一下,炸群啦,跑去告诉焦老师,说福疙瘩藏在皂角树上偷看女生尿尿哩,焦老师一听这话,爆炸啦,爆炸了的焦老师跑进女生茅,一看,果不溜然,那福疙瘩双手抱住抵楞藏在刺窝里,藏在千鸟万鸟织成的那块乱乱的好看的花花布里,焦老师大翻感,你心说你藏在那花花布里我就看不见啦?咹嗯?!命班长狗屎拿来梯,下了皂角树的福疙瘩已不成个人样了,焦老师拧了他一只耳朵提进房里要和他算偷看女生尿尿的账——“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焦老师最讲究孔子曰的男女之大妨,你小小年纪就敢胡看,长大能不敢胡动?!焦老师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件事,焦老师提学生耳朵,在任村四十多年啦,这是头一回——头一回,你知道吗?福疙瘩这回要吃家伙啦,都夸秋鸡娃满罐有本事,这一回总算是把他福疙瘩那青瓜瓜“日弄”的差不多了,忽踏一声响,门开啦,砚凹跑进来:“报告焦老师!咱的钟球插到地里去啦!”又想,焦老师不让说钟球,让说钟B,改口说:“钟B老鼠窝!就是你教的钟B老鼠窝!”那福疙瘩知道今天要吃家伙啦,趁焦老师被钟B老鼠窝吓住的空儿,吱地一声蝉回去唤他嫫去啦。

(十二)

原来那钟球的球顶顶上也有个眼眼,用一根粗洋条穿了扭在钟芯的环环上,时间长了,连磨带锈,它就要栽。钟绳是穿在钟球头头下面的眼眼上的。

以前钟绳断过几回,焦老师只知道换钟绳,不知道钟B也会栽,其实那钟B还不到栽的时候,砚凹见狗屎打钟,心烂狗屎有本事,心里就圪痒的顶不住,拽住钟绳也要打,也要一球打得全村动。狗屎说你不会打,砚凹说他会打,一个要打,一个不给打,厮厮拽拽,砚凹就耍赖,浑身一缩,脚不沾地的蹴在了钟绳上。狗屎骂砚凹是青瓜球胎儿:“眊你喔球胎气,你能干了个球事!”狗屎想把砚凹骂下来,砚凹就骂狗屎是青瓜怂样儿:“眊你喔怂样气,你连个球事都干不了!”狗屎一生气,就搂住砚凹的后腰也蹴上去,两个青瓜球胎儿呼嗵一声,一齐蹲地,只听抵楞上的大绳瘫下来,刮得树枝哗哗响,两个青瓜球胎儿一楞,觉得不对,翻身就滚,那钟球就直直插下来,插进土里不见了,把钟绳都拽进去二三寸,就插在两个青瓜球胎儿撕拽的地方,所以今天上课钟只“当”的打了一下就不打了。焦老师脸色煞白:“这要是插到你俩抵楞上,你说这可咋弄?!”突然有人哭,是二汉老婆路不平老吊又来啦。

这一回她拿了一条“疙巴绳”,要上吊给他焦老师看,这一回,她非拿八路军的炮杆日焦老师嫫不行;这一回,她非拿刘家家庙的那棵大皂角树日死焦老师八辈先人不可;这一回,他要让皂角树上的刺针把焦老师嫫的两片BB扎得稀巴巴烂!吓得焦老师就在门后头钻,焦老师的抵楞钻进去了,可焦老师脖项后头的那一大疙截东西还在外头露着哩,焦老师还没藏好脖项后头露着的那一大疙截东西,根根打八疙瘩的事发生啦,因为八疙瘩要在农台上日根根嫫B,根根不让八疙瘩日他嫫B,根根就要打八疙瘩。

“锵令锵令……乙才才咣!”小桃老师教学生排戏,排的是《捉汉奸》。甲乙二伪军上,根根演甲,八疙瘩演乙。

甲:“昨天晚上你干啥去啦?”咣!咣!咣!

乙:“昨天晚上我喝酒吃肉去啦。”乙——才才才咣!

甲:“好!好!今天晚上再去的时候别忘了把咱也唤上”。

乙:“能行!能行!”乙哒哒——光!

甲:“好!好!你真够意思!”

二人大笑,甲根根十分友好地拍拍乙八疙瘩的肩膀,下。

戏排好了,可是上农台演的时候,伪军乙八疙瘩却把戏文给变啦。甲根根踩着台步上来了——

问:“昨天晚上你干啥去啦?”

乙八疙瘩答:“昨天晚上我日你嫫去啦!”

甲根根:“好!好!今天晚上再去的时候别忘了把咱也唤上。”

乙八疙瘩答:“能行!能行!咱俩合伙日你嫫!”

甲根根:“好!好!你真够意思!”

二人大笑,甲根根十分友好地拍拍乙八疙瘩的肩膀,下。

刚下农台,根根扑上去就打,八疙瘩没有根根汉好,吃了几回亏,八疙瘩答复给根根一对青紫兰兔娃。根根不尿他,根根还不行,八疙瘩又答复放学的时候背根根三回。根根不尿他,根根还不行,八疙瘩说这是老鼠舔猫B哩,老鼠越舔,猫越厉害,八疙瘩觉的老鼠啥B都能舔,就是不能舔猫B,八疙瘩不舔了,八疙瘩给了带犊一对青紫兰兔娃,带犊就与八疙瘩合伙打根根,根根看看不是事,就说这事算了,青紫兰兔娃的事也算了,背三回的事也算了。根根尿他了,两个私下了了,按说算了,可焦老师不算,把八疙瘩留下,批评八疙瘩的行为不对,又把根根留下,批评根根是错的,焦老师批根根批的重,根根吃亏了,认为是八疙瘩告的状,心说了了就算了,不该再告了,就又要打告他的八疙瘩。今天的焦老师正在火头上,一听根根又打八疙瘩,就又来了一声“赤鬼蝉”——“根根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今天的焦老师正在火头上,一听八疙瘩又打根根,就又来了一声“老鸹叫”——“八疙瘩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

回过抵楞寻福疙瘩算偷看女生尿尿的帐时,不见啦,这这这……却见路不平把“疙巴绳”搭在脖项上,两只手撕住焦老师说走!走走走!咱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焦老师一听这话就怂了,焦老师把他那肥胖肥胖的“大后沟”往后一坐,死活不到大庙上“说说去”,这一回焦老师再也不敢说“不但”了,这一回焦老师再也不敢说“而且”了,这一回焦老师再也不敢说“忍无可忍”了——焦老师老是不占理,焦老师老是怂到底了。

(十三)

小桃老师的课正上到半路,黑女举起手,小桃问有啥事?黑女的脸儿扑红扑红的只管红,“老害的”不肯说——“老害”就是官话说的害羞,只是两条腿儿在使劲夹,眼看都快夹不住了。班里有个“不够数”的女二杆,大喊报告!我尿!满堂学生哗地大笑。小桃批评女二杆不遵守纪律,没批评完,改改、转转、变变、换换都夹不住了,都举起手,问举手干啥,都撮了嘴儿“老害的”不肯说。改改嫫要了四个会提”汤水罐罐哭道儿的”臊B女女,一直改不成小小,没有小小的人家就比别人短半截,就叫做“没日户”,改改大就把四女唤成改改,这一改,改过来了,要起了“能开锁儿的带钥匙的”小小了,小小裆下夹的鸡鸡就唤做“能开锁儿的钥匙”,所以,凡是光会要女女不会要“能开锁儿的钥匙”的人家,不是把女女唤成改改转转,就是把女女唤成换换变变,问题是变变后头没变成“能开锁儿的钥匙”的小小,她大和她嫫就不爱见变变了。变变大气得打老婆,怨老婆不争气,怨老婆没本事,对拉架的人说“你都不要管,我这是打我那四块钱哩!我这是打我那二斗麦哩!”——原来变变大娶变变嫫时掏了四块大洋二斗麦才把这不争气的贼老婆弄到手——“你这不争气的贼老婆还有脸给我哭!”变变大常打他那四块钱哩,变变大常打他那二斗麦哩,变变就常一个人坐在泊池岸边的荆蒲里伤心哩,小桃老师常给变变一块馍。小桃老师不愿意批评变变,小桃老师回过茬了,说都尿去!小桃老师查根,根在满罐“秋鸡娃”助福疙瘩上皂角树的身上,那天放学前,焦老师就又来了一声“赤鬼蝉”——满罐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那天放学前,焦老师就又来了一声“老鸹叫”——福疙瘩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

“义禽,义禽”,天黑后,焦老师拾起那些火烈鸟、张飞鸟:“义禽,义禽”,他叹息不止,在操场老北头,挖了鸟坟,埋了义禽,焦老师宣布,以后谁也不准掏窝儿,不论哪里的窝儿都不准掏!话音没落,一盘蛇栽下来搭在焦老师的脖项上,焦老师立刻像“赤鬼和老鸹打架”一样胡蝉胡蹦起来,全不像个先生样,那蛇从焦老师的脖项上“扑喳”一声掉下来,哧溜溜,溜进女生茅,不见了,焦老师的脸白得像一张纸。焦老师缩抵楞耸肩膀地往厦坡上一眊,厦坡上爬着“羊剪毛”闷闷——全村只有支书家有一个“理发推”,那“推”老是抡不上给闷闷推抵楞,闷闷头发长了,他嫫就拿剪去剪,像剪羊毛一样剪,闷闷老像刚剪过毛的羊一样,一块一块的不好看,那“羊剪毛”闷闷爬在厦坡上掏喜凤窝,从瓦缝的喜凤窝里掏出一盘蛇,吓得一撂,搭在焦老师脖项上,焦老师对着厦坡,又像“赤鬼”一样蝉起来——“闷闷给我留下”!焦老师对着厦坡又像“老鸹”一样叫起来——“不准给我吃饭”!

(十四)

焦老师要求每人每天必须写一张大字交给他,不交的全都是:放学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

写大字用麻纸,麻纸下衬焦老师写的大字底:“日月水火,山石田土”,要求一笔一划写整齐,还要求在大字的行间添小字。晚上,焦老师拿着红笔,对着马灯,在写得好的大字上“圈圆儿”,有些还给圈了双圆儿。能B儿说一天一张,这多麻烦。能B儿很能,他能想出许多能办法。能B儿汉短,短得只有“一球高”,但心眼多,他吃的馍饭不长汉块,都长心眼了,他白白净净,瘦瘦小小,乔不唤他能B儿,乔唤他“一球高”。

能B儿一球高用梨木刻成“印字版”,将墨汁往印字版上一抹,往纸上一摁,交上去。

晚上,焦老师戴上老花镜,坐在马灯下,拿起朱笔——就是蘸着红墨水的毛笔“圈圆儿”时,觉得怪怪的,但想不出怪在哪里,个个字儿都写得有规有矩,都给圈了双圆儿,焦老师连连叹息:后生可畏,就是能,进步真快呀,后生可畏呀,就是能,就是能。

乔说“一球高!给老子也印一张!不印就撅死你喔哈怂!”一球高就给乔印了一张交上去。焦老师奇怪,乔再“可畏”,也不能“畏”的像飞的一样呀。

后来,能B儿给秋鸡娃、福疙瘩、蓝光铁石板、皇上银娃、老那、歪歪,都印了,交上去。焦老师越看越奇怪,越看越眼花,难道说我这一窝小日日将来都能成材料?难道说我这一窝小日日将来都能中状元?难道说我这焦老师能赛过孔夫子?就请小桃老师看,小桃眼尖,小桃说“这是印的!”焦老师说“啥?……不……不能吧?……”小桃老师又反反复复地盯住看了好几遍,说:“没错!印的!!是印的!!!”她说出的话全像扎针一样直往焦老师那肥胖肥胖的屁沟上扎,扎得焦老师一抖一抖地坐不住了。

焦老师瞪大双眼看了一顿,回过茬了,气得笔尖乱颤,气得嘴角冒沫,气得那圆儿圈不成了,气得把那朱笔在桌上一拍,溅得满脸红红点点,后牙一咬,恶恨恨地说,这一窝捣式鬼!这一群小日日!!……这!……这!!……这!!!……焦老师把这事告诉了大队贫协主任——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黑脸老聋,还告诉了大队支书。焦老师在任村教了四十几年学,把学校的事报告给大队干部,这是头一回,黑脸老聋说这要“忆苦思甜”娘的B!

(十五)

村里苦大仇深的人是二汉,二汉与他兄弟肥饼在北垣地主刘双恩家扛了半辈长工,他俩抡起一尺半长的钢锨一天能剜一亩地,东家看这兄弟俩能干,就给他俩娶了老婆,那老婆是姊妹俩,这叫一担儿担,俗称“挑担儿”,这兄弟俩的光景滋润起来,可是共产党闹了个土改,把刘双恩的地分了,这“兄弟挑担”俩的饭碗就让共产党给弄打了,这才回到任村,入社到今天,光景越过越紧巴,不借鸡蛋就管不了干部饭。有一回,路不平借鸡蛋管干部饭,凡管干部饭的必“烙旋”,旋——就是像锅底一般大的肥饼。她在旋上打了一个鸡蛋,薄薄的一摊,稍微一烙,金黄金黄的,嫩黄嫩黄的,这就叫“鸡蛋沾旋”,可那干部一直认为那是小娃屎沾旋,不是鸡蛋沾旋,不动那旋,不吃那旋,福疙瘩爬在窗外头一眼盯住鸡蛋沾旋,可他嫫却一股劲劝干部吃那鸡蛋沾旋,干部刚拿筷夹起那鸡蛋沾旋,福疙瘩突然喊“日你干部嫫”!鸡蛋沾旋从干部筷上吓栽了,吓栽了的鸡蛋沾旋让福疙瘩一把抓起吃了,从此,干部不敢吃老吊饭,干部饭一轮到老吊家,那干部就只好饿一天,这就是人常说的那两句话:“干部耐饿”——焦老师敢住在刘家家庙里头,凡学校不是扎在老庙里,就是扎在古祠里,所以下一句是:“教员胆特”。

二汉饭量大,家里养不起,来到闻喜县的红旗饭店喝“回头水水”,一顿能喝半泔水桶桶,刚把脸儿养红润,却让派出所当流窜人员压回来,不让他丢“人民公社好”的人……那都是过去的事啦,现务时不提啦,但二汉“三喷红旗饭店”的事不能不提——二汉到红旗饭店一坐,服务员问你要吃面?答,那还用说;问,素炒肉炒?答,那还用说;问,大碗小碗?答,那还用说。服务员见那派头不小,就端了一大碗肉炒面,二汉把那一大碗肉炒面倒进肚,该掏钱了,却坐着不动。服务员催他掏钱,仍是不动。服务员问“你是没钱?”答,那还用说。服务员怒,那你给我滚!答,那还用说!——这叫一喷红旗饭店。二喷是喝酱油的事。二汉进门捏住桌上的酱油瓶瓶就往嘴里倒,服务员紧挡慢挡没挡住,那一瓶瓶酱油给倒完了,服务员挡住要钱,二汉说,凡是吃饭的都要往碗里倒酱油,他都不掏,为啥咱掏!——这叫二喷红旗饭店,那一瓶酱油倒进肚,二汉肚里润咂了几十天,满村人都夸二汉有本事。三喷红旗饭店是大碗换小碗的事。二汉进门喊,给咱来一大碗肉炒面!服务员刚端上,二汉说咱不要这大碗了,把咱这一大碗换成两小碗。二汉吃完两小碗就走,服务员挡住要钱,二汉说,咱这两小碗是咱那一大碗换的。服务员说,你那一大碗也没掏钱呀?二汉两眼一瞪,说,你那一大碗,咱吃啦吗?!咱没吃,掏啥掏?!说完,二汉撩开长腿,拽起大步走了,赶服务员回过茬时,已走远了——这就是二汉的“三喷红旗饭店”。

有本事、有喷头的二汉给请来啦,全体学生集中到操场天坛院,黑脸老聋站在天台上训话:“你都印大字娘的B,咹?……这还行?一张麻纸二分钱娘的B,咹?……一挺墨八分钱娘的B,咹?……在旧社会,俺这一代人娘的B……”

黑脸老聋激动了,双眼一红,说不成了,就说:都给俺拍你娘的B!

哗哗哗!在一片拍手声里,二汉被请到农台中间的那把大交椅上。二汉还是任村的大学问家,那学问大就大在“刷对”上。全村人过年的“对”都是焦老师刷,二汉家过年的“对”都是焦老师刷,因为路不平老吊得罪了焦老师,“刷对”的事不能提了,可满村找不到第二个会“刷对”的,二汉火了,二汉说“咱刷!咱刷!”二汉在碗底上抹了锅底黑,抹好后在红纸上按一下,在红纸上按了一串圆圆圈圈的碗底,这“对”就刷成了,贴出来,村人觉得怪怪的,问焦老师,焦老师念了一顿,念不成样,就说村里出了大学问家,他刷的对值钱,他是贵人,他刷的对是“天对”——今日个,那会刷值钱的“天对”的大学问家贵人二汉就“啵嘚啵嘚”的“啵嘚”起来,他说:“咱也不会雪”——他今日个要用官话了,官话就得拐拐搭搭地把“说”说成“雪”,不会拐拐搭搭地拐搭他两句,算啥学问家,他开始雪起来:

“咱也不会雪,今日个咱就雪雪北垣顶头咱的老东家刘双恩大善人吧”。二汉咽了咽就雪咱东家可是个好人啊,每回上地先给咱“一掼馍”……一掼是啥?一掼就是把两个白馍——馍对馍‘对扣’在一起,里头夹些油熟辣椒面面,贼狗日的美咂啦!年年八月十五,还给咱一篮油卷馍,年年过年又给咱一油篓油,还给我兄弟俩都娶了老婆,要不是我东家,咱这一辈辈还能娶上老婆?娶球,恐怕连老婆的一条腿都娶不上,现在给干部管饭还得借鸡蛋,单干的时候不……

焦老师说停停停,今日个咱这会是忆苦思甜会,你只能雪地主坏,不能雪地主好,听懂啦吗?二汉点点抵楞:“好好好,你雪的对,前头雪的不算,咱从雪,从头雪”,焦老师说从头雪,从头雪,他就从头又“啵嘚啵嘚”的“啵嘚”起来:

东家又掏八斗麦,给咱盖了一座好东厦,那檩条都是三把粗,松木的,那椽都是对把粗,松木的,美,真美,后来日本人贼狗日的来啦给烧啦……

焦老师说停停停,东家的事咱不雪啦,咱就雪日本人烧房的事……日本人放火的事给大家雪雪……

二汉就又“啵嘚啵嘚”的“啵嘚”起来:

哎嗨啊,这天底下特(大)球着哩,你都立在北垣头上眊呀,老远老远的汤王山那头还有人哩,那就是日本鬼(国),再老老那头就是美鬼(国),哎嗨呀再老老老那头就看不甚清楚啦,还有不少鬼(国)哩,哎嗨呀,这天底下特哩、特哩、特球着哩……我看总能顶他嫫B好几百个咱这任村特哩,哎呀呀好球吧……啵嘚啵嘚……啵啵嘚嘚……直到焦老师说:停停停……停!停!!停!!!

(十六)

能B儿留下“不准给我吃饭”,焦老师把“能B儿”大叫来了,拿出梨木版让大看,意思是叫大以后操心着,不要让娃再胡遭踏材料了。哪料得,大一看,不得了。

原来那梨木版是能B儿大在大炼钢铁的那当口花两块五毛钱从老北山背来的梨木案板材料,一寸厚,瓷光瓷光的。能B儿嫫使的案是她婆婆的婆婆那一代传下来的,虫打老鼠啃,壑壑牙牙地早就不能擀面了,能B儿大攒了几年钱决定在他手里翻个身,弄他个好案,可这……可这案却叫能B儿锯了这一块,……大就去解裤带,大拿裤带蘸水,大要打这贼狗日的水鞭哩,能B儿吓得直往焦老师后头钻,大那水鞭打过来,啪!啪啪!像打刘文举的黑猴一样打得焦老师和能B儿一齐转,焦老师护住能B儿说算啦,算啦!娃肚里还没有黄儿哩!大说你这个能死球……能你嫫B想上天哩,让裆下的那两颗球蛋拽着哩,啪!啪啪!……焦老师就又和能死球合伙转起来……

能死球会画画,说他最会画媳妇。乔给他一张粉面纸,一块瓜,要能B儿能死球给他画一个好媳妇,能死球画出来的媳妇像张飞。说是张飞吧,又不太像,能死球说,这样吧,干脆改成张飞算了,乔说张飞也行,只要改得像就行。改来改去,改成树根了。乔火了,要能死球赔他的粉面纸和那一块瓜,能死球赔不起粉面纸和那一块瓜,说,这样吧,干脆把粉面纸全都抹成黑的,然后用粉笔在黑纸上给你画一个黑媳妇。乔说黑媳妇也行。可能死球画的黑媳妇像张飞。说是张飞吧,又不太像,说,这样吧,干脆改成黑张飞算了。乔说黑张飞也行,只要改的像就行,能死球改来改去,又改成黑树根了。乔火了,要能死球赔他的粉面纸和那一块瓜,能死球赔不起粉面纸和那一块瓜,说,这样吧,咱把这张黑纸全部抹成白的,然后再重新画白媳妇。乔不要白媳妇了,乔要能死球赔他的粉面纸和一块瓜,乔要打死能死球,能死球告状给焦老师,焦老师没法弄,能死球有法弄,说那一块瓜已经变成屎啦,你要赔,我赔你一泼屎算啦。乔想了想说,瓜的事不提啦,你赔我的粉面纸……听见啦吗?赔!赔!!赔!!!

(十七)

印字版上缴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把“通幽”和“深遂”两块字牌用矛戳烂,戳成了哭相脸,然后砍女生茅楞上的那棵“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的皂角树,砍铎声远振的大楸树,这些都叫牛鬼蛇神,打大殿天脊上的张口兽、琉璃瓦,拆大庙上的椽盖革命委员会办公室,人人胸前挂个铁牌牌,用红漆一漆,请焦老师蘸米黄漆写毛主席语录。后来那牌牌越做越大,有根拿婆刀——就是菜刀——老婆切菜的刀,在他大的洋铁桶上砍下一块铁皮,弄了个比书还大的语录牌,用扣针在肉上一扣,鲜血直流。人人眼热有根,有根成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在全校“讲用会”上发言交流经验。黑脸老聋说要把有根写到“布告”上表扬娘的B。焦老师说不能写到“布告”上,写到“布告”上的都是要判刑枪毙的,要写到“黄榜”上才对,那叫黄榜,不叫布告。黑脸老聋说哪有恁多讲究娘的B。有根正在“讲用会”上告诉全体学生回去都拿你嫫的婆刀砍你大的洋铁桶,让焦老师写好“语录”后在肉上扣,正讲砍法扣法哩,有根大来了,上去就打,有根挺起胸脯肉上的大语录牌说你就敢打毛朱德?——原来有根大把毛主席叫“毛朱德”,把周恩来叫“周总来”。有根日踏了洋铁桶,不管“毛朱德”还是“周总来”都打。有根家是贫农,有根家老是没吃的,有根大就想按二汉的法去喷闻喜城的红旗饭店喝“回头水水”,但二汉给派出所弄回来了,害得有根大不敢再去丢“人民公社好”的人。有根嫫的“馍笼”里没了生铁馍,没了四方砖,只好吃麸麸,后来连麸麸都吃不上了,只好吃“淀粉馍”,那“淀粉馍”就是在高粱秆或玉米秆里压出来的汁沉淀后结成的“恶福疙瘩”——吃麸麸淀粉馍恶福疙瘩不消化,就是消化了也屙不下,好在有根姑姑在村保健站当保健员,偷了几颗鱼肝油,往有根大的沟门眼眼里一塞,慢慢就化了,那鱼肝油一化,有根大就把沟门眼眼高高撅起,为的是不让鱼肝油流出来,那鱼肝油全渗进沟门里了,这才开屙,后来他不让再塞鱼肝油了,他说屙不下才好哩,屎攒在肚里也能占地方顶饥哩,可有一头不好顶——就是胃里冒酸水冒的顶不住,姑姑就偷“苏打面面”给哥喝,姑姑就偷“食母生”给哥吃,苏打面面“食母生”一进肚,不过半天,上面通气,下面放屁,胃口大开,原来半碗麸麸就能顶一天饿,现务时一碗麸麸才能顶半天饿;原来半块“恶福疙瘩淀粉馍”就能顶一天饥,现务时一块“恶福疙瘩淀粉馍”才能顶半天饥,这一颠一倒,要差多少,就问那药是干啥的,原来那药是开胃的,有根大气的说你可把你哥给害死啦,照这吃法吃下去,不把咱家的锅台吃日塌才日怪哩!逼着姑姑快把你哥肚里的害人药给我掏出来,那药是给干部吃的,支书、队长、保管、会计的胃能开,你哥这胃也能胡开?!有一回有根大感冒了,姑姑给他偷了几颗感冒药,那药大小不一样,告诉哥:大的一顿吃一颗,小的一顿吃两颗。他哥把大日有梢叫到跟前给他吃了一颗大的,把晚日有根叫到跟前给他吃了一颗小的,他摸着抵楞想不通:“日球怪,大人害病,叫小娃吃药,这能行?”可小桃老师不是硬教娃娃说“哥渴我喝”吗?噫,新社会这些个新法法,咱一时半会还弄不懂哩。每到过年时,有根大领着有梢有根去“闻肉”——有根大割不起肉,支书、队长、保管、会计家里能割起肉。腊月30日,支书、队长、保管、会计家煮肉的肉香气从墙头上飘出来,有梢有根和他大就伸长鼻使劲地闻,闻着闻着就张开了嘴,嘴里就流出了水,喉咙里好像伸出一只小手来,抓抓挠挠地死难受,胡闻上半夜就算过年了——会闻肉吃麸麸淀粉馍恶福疙瘩不敢喷红旗饭店喝回头水水的沟门眼眼里塞过鱼肝油才能屙屎的贫下中农最厉害,搅得“讲用会”没开成。后来满怀激情庆九大,人人必须有一把“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刀,有根把她嫫的“嫁时业”的箱板的底板抽出一块,割成刀,学校统一刷银粉,正刷哩,敢打“毛朱德”和“周总来”的大又来啦……焦老师赶紧就去挡,告诉有根赶紧跑!却见变变跑来了,拽住焦老师的袄襟儿——原来变变嫫又要了一个臊B女女,变变大就又要打他那“四块钱”哩,变变大就又要打他那“二斗麦”哩,变变拉住焦老师,要焦老师赶紧去挡架哩……

(十八)

红土,土里带胶,就叫红胶土。任村四队的牛圈窑就是红胶土窑,把红胶土碾碎,过筛,渗水,饮透,阴实,和成泥,打成胎,捏毛主席语录本和《毛选四卷》。

胎打好后,将钢锯条斜插在堂桌缝缝里扳坏磨成小刻刀,将书脊刮成半圆型,再将其它三面依书的模样刻凹,又划出一竖一竖的页纹线,最后在封面上刻“毛泽东选集”几个字,中间刻个五角星,和真的一样美,和红塑料皮的一样美。

大官找不到钢锯条,大官就把他嫫的剪扳坏一片做刻刀,大官嫫拿了那半截剪来找焦老师,好让焦老师看看他焦老师教的这些好学生,她要拉焦老师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好教全村人都看看他焦老师教出来的这一窝好学生,焦老师老是不占理,焦老师一听这话就怂了,焦老师一听这话就钻了。大官嫫不像福疙瘩嫫,她光拍沟不蹦高高,她苗条,细高,白净,俏气,全像柴柴插起来的人,全像皮包骨头人,她一开口说话总是先把下嘴唇和下巴长长地伸出去摇摇表示看不起红小兵干的这些刻泥本本的事,大官说我这是刻红宝书,是对的!原来大官嫫找大官先顾不上说剪的事,家里的老母猪正在圈里哺猪娃日日,她那老母猪能干,一年哺两窝,三年哺五窝,一窝十几个,可那老母猪一翻身就压死几个,一窝顶多能落七八个,现务时正哺哩,要大官快回去照护老母猪哺日日,要赶紧,要不一翻身又压死几个。

大官不愿意回去弄哺日日的事,大官嫫大翻感,她把下嘴唇和下巴长长地伸出去开始摇:“你嫫哺你这'狼食'的时候咋就不知道翻一身把你这贼畜牲压死撂到村门外头死娃圪窝里头给狼吃……”大官嫫骂的是实话,你别看她是柴柴插成的皮包骨头人,却和那老母猪一样能干,和那老母猪一样能“屙脏娃”,她十三岁就嫁来了,一进门就让大官爹那“能开锁儿的钥匙”开了锁儿了,她那锁儿一开就锁不住了,一年屙一窝,三年屙两窝,一不操心屙的还是双羔,有一回屙了三个,气得一脚蹬过去,把两个蹬进尿盔里,撂到死娃圪窝里头去了,大官嫫屙娃就像城里的有钱人撅起沟门屙屎一样滑溜利洒,大官嫫的娘家嫫气得说你就不会把裤带给我搂紧点,别让你女婿的钥匙老去胡开你那锁儿不就行啦!可大官嫫紧搂慢搂还是没搂紧,紧锁慢锁还是没锁住,还是和她那能干的老母猪比赛着一年屙一窝,三年屙两窝的往下屙,好在农业社分粮食是按人头分,日日越多就分的越多,所以日日多的人家不缺粮,有吃的,大官馍说咱这就顶屙吃的哩。有一回正蒸馍赶气的时候,觉得不对了,腰带一解,裤一脱,一使劲,屙出两疙截来,烂褥褥一裹,往炕上一撂,又到灶下锅头傍往火上架柴赶她的气去了,她一辈啥事都不耽搁,就是把大官姐姐花花的婚事给耽搁了,花花定的女婿后来到下阳公社供销社当了“亦工亦农”的营业员,都劝花花嫫不要高攀啦,早早退亲算啦,她不,几年后,那“亦工亦农”的提出退,就退了,花花的岁数给耽大了,给不到好人家去了。花花一心要找一个比他强的争气,决定找智取威虎山上的杨子荣,都说这恐怕不行,你就不想想,你嫁杨子荣,那小常宝嫁谁呀?她又决定找红色娘子军上的洪常青,都说这恐怕也不行,你就不想想,你嫁洪常青,那吴琼华嫁谁呀?看来只好找沙家浜里的郭建光了,只是郭建光的岁数大了点,有弹嫌,不衬心,问题是阿庆嫂正在和郭建光谈恋爱,恐怕也弄不成事,对于这一点,人人都看出来了,你就看不出来?最后决定嫁大春哥,问题是喜儿白毛女能让你进门吗?……她疯了,天天给严伟才绣鞋垫,天天立在村门口的过风楼前等严伟才奇袭白虎团回来娶她,她说在外国的山里打仗的男人没有女人胡打搅……肯定能弄成事……

结 尾

灯下漫笔,桌上有茶,袅袅萦萦,云云雾雾,那茶泡过三遍,正出味的时候,鸡却叫了,东方发白,若再拉去,就会越拉越远,就此杀割吧。我们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底色里打发了。那年月,吃不饱,穿不暖,但快活,体育运动搞得好,不感冒,间或感冒了,胡喝一把谷(不脱皮的米)就好了,有病了,打一回棒,打一顿砖,喝几碗滚水,多放一捏盐,就耐过去了,生病就耐,这叫能耐,耐耐,耐几天就耐过去了。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刘家考了一个农业大学生,任家全族“老害的”顶不住,召开族会,打气加油,立志把他刘家压回呀,结果七八年任家一下考上两个,刘家全族老害的顶不住,召开“回忆家史”会——族长文举爷说咱祖上出过他“一桌举人”,咹?可如今,龙脉转啦,转到他任家去啦,这还行?咹?他扬起手在自己的老脸上搧了两搧,说我这老脸老害的顶不住啦!你都就不知道老害?!咹?!我这老脸热的都能烙旋啦,你都那脸就不知道热?!咹?!族长在脸上这么一搧,就是搧到全族每个人的脸上去了,全族人都老害起来,每个人的脸都发热发烫的能烙旋啦,刘家人的脸都变成能烙旋的烙锅啦。到七九年,刘家一下考上三个,把任家人的眼窝又“眼热”成鸡沟眼眼啦,“黑脸老聋”说你任家全族都要忆苦思甜娘的B。八0年,任家一家伙就考上五个,而杂姓小族族里头的贩揽货担担的董家的满满,一下考进北京城,考进中央人民大学啦,如今没有一个人唤他满满,他给自己取了个大号叫董梁,都唤他董梁哥。

我们这茬人里头“成材料”的不少,都就说焦老师是孔夫子托生的——出了八个局长,一个熬火碱的企业家,一个县化肥厂的厂长,一个受过中央军委表彰的兵,三个省级劳模,一个省人大代表,一个县人大代表,两个县政协常委,几个小军官和一个坐死越南兵的大军官,如今天龙熬成副团长了,天龙还是当不了正的。

乔侠义,有力气,当了村长,是闻喜县受到表彰的实干家——乔成材料了。女二杆嫁到峨嵋岭的沟曲头,和女婿买了一台18拖拉机拉砖跑运输,同时在责任田里搞养殖业,栽葱葱贵,栽蒜蒜贵,后来种黄芹,种远志,那“峨嵋远志”以“地道”闻名,价钱贼暴——同时在八分大的庭院里养鸡鸭鹅鹑鸽,她养鸡鸡贵,养鸭鸭贵,养鹅鹅贵,干啥兴啥,碰啥准啥,弄啥成啥,如今发啦,在沟曲头捐款修桥铺路盖戏台建学校,成了远近闻名的慈善家——歪歪成材料了。斑长狗屎官名唤作刘兴旺,当兵退伍后在县纪委当干部,真如焦老师说的“文才好”,笔杆硬,善书法,有胆量,能但当。1983年6月,根据闻喜乱占基地一事,狗屎班长刘兴旺给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写信反映这件事,胡耀邦批示闻喜县委查办。7月9日,闻喜县委起草《关于闻喜县委刹住多年没解决的三股歪风的情况报告》上报中央,胡耀邦于7月13日作了批示,9月16日《人民日报》以评论员文章的形式予以登载,运城地委以1983(运地发)55号文件批转,卷起一股旋风,这事写进《闻喜县志》1993年版——看来还是刘家人能,不过,报告文学《大风歌》却是在任家产生的。2001年11月13日,《大风歌》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二楼的常委会议厅摘取中国报告文学“共和国的脊梁”征文大赛的最高奖,那《大风歌》用“以丑写美,以偏求正”的“偏丑之笔”开创的“峨嵋岭文学流派”在“文化强县”战略中给闻喜争来“中国报告文学第一乡”的殊荣,中共闻喜县委、闻喜县人民政府(闻发)2008(5)号文件设立“峨嵋文学奖”,这件事上了全国各地的新闻联播,在中国刮起了一场“大风热”。

这一茬人里还出了几个民办教员,还出了一个炼铜的,只是没炼成,赔干了。有几个贩树苗的,贩苹果的,往大新疆贩柿的,贩发了。有几个碾镁碴粉炼镁锭的,弄得差不多。有一个喂猪的,几个喂鸡的,初具规模。任、刘两家扳高低,今年刘家老害一回,明年任家又老害一回,老害来,老害去,两家进步都快。总的来说还是刘家人能,出了一位省级水利工程师,出了一位在国资委当处长的官,剩下的就是些拉麦秸的、补车胎的、开饭馆的、担茅粪的、砍堰根的、打牛后半截的,而我,终如爷爷说的“不成材料”,后来随文举大到下阳砖瓦场当了一个“打砖的”,看来——“苟不教”确实是会“性乃迁”的。

还有几个盖房的匠人头,也弄的不歪。女生里头有几个局长夫人,有几个由“民办”转成“公办”的教员,如今退休啦,坐在家里一月领他三四千。梅娃在东镇火车站傍办了一个“小天鹅”裁缝培训班,因设计了一套女夏装,吃开了几年,挣钱不少,她会挣“疙瘩钱”,一挣就是一疙瘩,招一批学员开一回学,开一回学就能挣他一疙瘩,她那一疙瘩少说也有二三万——梅娃成材料了,梅娃那“十个指头没一个斗”的手里攒了许多钱。刘文举也随他大打砖去了,和我成了老搭档,只是他成了窑掌柜,我成了二伙计。这些年,砖瓦一路上涨,文举发了,当了县人大代表,我的光景也凑合着能随着群儿过,盖了五间平房蒙顶,外加一座门楼,没有“塌饥慌”,这对我这个不成材料的东西来说就够“成材料”的了,哪料得我这个不成材料的东西于2011年4月11日却干了一件能让我八辈老先人都睡不着觉的事——我一身侠气的跳入闻喜西湖救出一个新疆维吾尔族落水儿童,这在少数民族与大汉族制造摩擦的今天尤具意义,各大报纸、电台、网络媒体把我夸成了一朵牧丹花,我的光辉形象走红网络,走红报纸,走红电视,其中《山西日报》5月3日以《一曲情意绵绵的民族团结赞歌》为题把我夸的找不见北,运城市委表彰我为“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物”并给我发了一枚金质大奖章——我任氏家族出了“英雄人物”了,清明节我对着爷爷的坟头说,你孙孙成材料啦,成了他一块“大材料”!爷爷可以好好睡觉啦!

任家的怪怪考上大学了,学的专业是猪的口和牛的蹄生病的事,唤做“口蹄疫”。开始怪怪不愿意学这专业,入学前,都说你学的那是个球,如今怪怪吃开的厉害,任中国海关食品进出口总监。能B儿一球高入了鲁班行,成了一位大工木匠,立木上梁的时候,按俗都得给大工木匠磕头献馒头,乔给一球高磕头时,一球高骑在天梁上,脸朝天,不理他,乔说你现在总有一丈高,一球高这才理他了。皇上银娃会点瓜,点的是“小十八点红”瓜,点发了。杂姓里头的王东云,大学毕业后在县工会干事,写了一本小书书,闻喜县小广播播过。杂姓里头的牛福福懂水利,会测量,闻喜县的北干渠就是他一手测量的。刘家的刘万田懂得土建工程,中条山闻垣路是他一手划的线,他还会画毛主席像,画得跟真的一样。

走出学堂,进入社会,我们不学“小猫钓鱼”,我们都学“老猫钓鱼”,所以个个鱼篓里头都不空,就是那个“炼铜的”篓里空空的,成了材料的一班人都给他的篓里撂了几条鱼,所以也不空。焦老师已故,每到清明节我们便去给焦老师——任村的孔夫子烧纸上坟。我们常去看小桃老师,她仍然精神、漂亮、健谈、会压风琴,在闻喜城买了一栋单元楼,小桃老师工龄长、职称高、一个月就能领他个“小五千”。

混出人模狗样的,都要在村里投资修路盖学校恢复家庙盖祠堂续家谱并资助失学儿童念书,任、刘两家都有一句共同的话,那就是念书,念书!不论说啥也得供咱娃进学堂念书!就是“提起裤没腰”的人家也要供娃娃念书,任村是个“文脉村”,咱村的文脉不能丢——“龙生一子顶乾坤,猪哺一窝拱墙根”,不能再“穷汉养日只图数”啦,要把咱这些小日日都供成真龙真虎真麒麟真凤凰才对劲!

两家继续扳高低,今年刘家人的脸能烙一回旋,明年任家人的眼又变一回鸡沟眼眼,黑脸老聋说,这高低恐怕要辈辈世世扳下去娘的B……。(作者任育才,“共和国的脊梁”最高奖及“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得主,曾受中央军委和山西省人民政府表彰,2008年为闻喜争来“中国报告文学第一乡”的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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