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新闻·东方今报首席记者 赵丹 河南广电融媒体记者 王珍珍/文图
当小区住进肿瘤病人，感性和理性在打架——一方面觉得病人及家属不易，很同情；一方面又觉得生活受到干扰，很反感。
位于河南郑州金水区聂庄的回迁安置区，因临近多家医院，业主把闲置房子交给看到机会的“二房东”，把住宅改成廉价宾馆。
自此，理解与冲突、共情与漠视开始交织上演，矛盾至今无解。
回访暴风眼里的聂庄B区
聂庄B区，曾陷入舆论漩涡。原因是，这里出现多家廉价宾馆，肿瘤病人及陪护家属进进出出，布草随处晾晒，导致部分小区业主心生不满。
去年10月，该小区单元楼内墙体上曾被喷上“在这住的病人，病看不好”“钱白花”等字眼，不知出自谁手，一度引发热议。
猛犸新闻记者近日实地回访看到，某宾馆入驻的楼梯间里，仍然留有一个醒目“钱”字，旁边可隐约看出有两个字被白色涂料抹去，第二个字隐约可以看出是“白”。
进入该小区使用地图软件搜索发现，价格40元至70元不等的宾馆，多半位于小区中间的11号楼里。
前往11号楼的途中，有位年约50岁、手戴蓝色纸质腕带的男子正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或拎着蔬菜、肉类，或提着显示河南省肿瘤医院、底部含复诊携带字样的CT袋向楼栋里走去。
进入电梯的十余人中，有三人戴着象征着陪护的腕带，身边有陪护家属。当电梯在7楼、15楼、16楼分别打开时，映入眼帘的是款式简单、能同时容下两三人的沙发，以及墙壁上“某某宾馆欢迎您”之类的字样。
抵达11号楼楼顶天台，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可以看到精心搭起来的各种菜架，开着黄色小花的黄瓜藤以盛土的白色泡沫箱为根基，以精心搭建的木架为支撑肆意生长，棕褐色花盆里有植物刚发芽、也有类似芫荽的植物已经结籽老去。
而在天台最东侧，绿色菜架之间留出的过道尽头，有一抹在阳光下过于耀眼的白——那是宾馆在晾衣绳上晾晒的布草，地上还摆着盛放白色布草的塑料筐。
不仅仅是聂庄B区，E区同样如此。种种迹象表明，安置小区的多家宾馆，在争议中正常开门纳客。
“二房东”看中机遇改造宾馆
聂庄安置区悄然出现廉价旅店的现象由来已久，且有渊源。
这里临近河南省肿瘤医院、河南省胸科医院、河南省人民医院。在聂庄采访中，记者碰到的多半是手持肿瘤医院检查单的病人及家属。
上午十点多，郑州市纬五路和聂庄路交叉口，不断有手提着印有河南省肿瘤医院字样袋子的人，自西向东从纬五路走向聂庄路。他们三两结伴，推着轮椅上的病人，目的地大多是聂庄B区，那里有他们以四五十元价格租住的宾馆，可以看到墙体上“快捷酒店”“宾馆”字样。
受访者谈到，因肿瘤病人放、化疗频次规律，有的考虑给病人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有的则考虑省钱，想在周边找到环境好、价格低廉的栖身之所。所以，安置小区一些业主把闲置的房子，交给“二房东”改造成宾馆，各种天然优势吸引了大量病人及家属——由于医院床位有限，不少治疗周期较长的陪护家属，也成为这里的常客。当然，也有一些业主个人对外出租空房。
随处碰到的病人、拥挤的电梯、公共区域晾晒的布草……长此以往，这引起了部分在此居住的业主的不满。
在网上，有些业主发帖，将聂庄回迁安置区称为“编外住院部”；有些业主显得很“刚”，在网上给郑州市领导公开留言，声称有消防隐患。
事实上，物业以及郑州市相关职能部门也不止一次接到投诉到场检查。
记者近日回访时发现，在聂庄，多处张贴有物业发布的通知，提示大家将占领公共区域的沙发、衣物、床架等清理干净。但是，现场仍然有布草、轮椅、小推车等占据公共区域，以及楼道里摆上锅碗瓢盆做饭的现象。
病友们的心声
如果不是因为疾病，李梅不会来到陌生的郑州，更不会住进安置小区的宾馆。她的故事，说明了群体的无奈。
聂庄B区11号楼和2号楼之间有一处小花园，花园中央是一座六角亭，炎热的夏天，亭子里不时有风穿过，是个休闲的好去处。
7月2日下午，在此散心的李梅等来了两个倾听者。穿着蓝色斑点上衣、粉色斑点睡裤、粉色拖鞋的李梅和坐在另一侧休息的林兰分享她治疗的经历，眼见着越说越热闹，原本在附近健身器材处待着的刘娜也走进了亭子里。她们三人年龄均五六十岁，头发很短，不太正常的脸色可以看出都是病人。
“老家检查不出来，儿子带我来郑州看。”李梅称自己胃上长了肿瘤，先化疗再手术。每14天化疗一次，3天前就已经完成第4次化疗的李梅，需要在9天后再次进入医院做术前检查从而进行手术。
“太难受了，化疗难受得没办法，光吐沫沫子……”李梅一边感慨化疗带来的副作用，一边往地上吐白色唾液。
化疗后等待手术期间，李梅就住在聂庄B区一家小宾馆里，原本说好一晚上40元，刚刚涨了15元，“我们家孩子接受涨价，人已经住这儿了，自己有病，不能挑三拣四的……”
“我不见你还以为你回家了嘞，那天我来了没见你在这儿”。说话间，刘娜走进了亭子。“没有，那天我化疗去了，这三天在床上躺着，不想吃也不想动，难受得浑身没一点劲儿，我出来凉快凉快……”
她们之间的话题很快转变为，哪些食物养胃，山药怎么做好吃。
南阳女孩亚亚的母亲也曾住过聂庄B区，房子还是亚亚从网上帮忙找的。
亚亚的母亲查出患上肿瘤，刚开始化疗的时候选择住院，每次住一周。后来需要做22次放疗，每次只需要三分钟，所以没有必要办住院。怎么办？亚亚在网上搜索到聂庄小区里的宾馆，让母亲居住。“周围吃饭之类的比较便利，离医院近，只日租的话四五十也能租一晚。”
母亲告诉她，宾馆房间很小，大部分没有窗户，房内只能摆放一张床，一个小床头柜或者一张桌子，一个电视机，空调和烧水壶。母亲还告诉她，店主挺热心，也很负责。“隔壁也见过很多化疗的病友。”
后来，亚亚索性给母亲在聂庄长租房子，一个月1700元。
暂时未解的矛盾
当小区住进肿瘤病人，感性和理性在打架——一方面觉得病人及家属不易，同情、共情，一方面又觉得生活受到干扰。
现实中，部分长期居住的业主有人理解，有人强烈反对，至今找不到解决之道。
聂庄B区一位老太太透露，村民们当初分房的时候，很多家都是一层4户的房，所以，闲置的房子，有人租出去，有人托管出去改成宾馆。谈到小区住进肿瘤病人一事，她并没有强烈反对，“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可以理解。”
聂庄B区的另一位业主受访时先是称，“小区离医院近，他们住进来可以理解，没什么意见。”不过过了一会儿，坐在楼栋前放置的长椅上休息的她，看着不远处的亭子语带不满：那个亭子原本应该是业主休息娱乐的地方，如今成了病人的地盘，“我不喜欢有些病人随地乱吐”。
聂庄E区一位匿名业主则明确表示不满——大量病人住进小区，谁知道是什么？会不会传染？会不会对小区业主身体健康造成危害？消防隐患怎么防范？
猛犸新闻记者曾以找房为名接触过一位聂庄B区房东。
这位房东大姐称，她们家在2017年聂庄的回迁安置中分了7套房，一家人住不完，就把闲置房子对外出租。“很多房东住在（聂庄）别的小区，这边要么出租，要么开成宾馆，房东住这边的少。”
乘电梯去看房的途中，7个人走进同一部电梯，其中两人手上戴着医院腕带，一位中年女子脖颈处留着留置针。
大家“不经意间”瞥了眼她的脖子，眼神受到炙烤似的很快转向别处，电梯里更加沉默。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叹息。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李梅、刘娜、林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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