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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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汪”字地名大量出现在苏鲁豫皖地区,这些地名中“汪”的意义与普通话常见的形容词用法不同。根据已有研究及方言材料,苏鲁豫皖地区地名中的名词性“汪”作为方言词常被用来指代水体。通过考证“汪”字的来源以及其分布情况,我们认为该字的词义演变与水文地理的变化、方言音韵的特点密切相关。在与“洼”“湾/弯”等字比较的过程中,尝试探讨该地区宕江摄演变的问题。
关键词:汪;地名;方言;词义演变
《现代汉语词典》(下文简称为《词典》)将“汪”分为五个义项:
1. <书> 水深而广,~洋;
2.【动】(液体聚集),路上~了一些水;
3. <方> 【名】小而浅的积水坑,水牛在泥水~ 里打滚儿;
4.(~儿)【量】用于液体,一~血;
5.【名】姓;
《说文解字》中将“汪”分为两个义项:
1.深广也;2.池也。
通过检索北京大学语料库(CCL)中含“汪”的5804条语料,在剔除掉姓氏及别字语料之后,语料库中的“汪”词类整理如下表1:
结果显示,“汪”在用作名词时,不仅仅只有《词典》中所收录的“小而浅的积水坑”这一个释义,还包括池塘、水潭等。结合笔者方言习惯,我们认同《词典》中对“汪”的分类,即“汪”除姓氏以外的名词义项大多为方言用法,考虑到地名与方言之间的密切关系,将从现存地名中的“汪”出发,深入探讨这一问题。
一
名词性“汪”在苏鲁豫皖地名中的使用情况
语言并非停滞不变,在接触的过程中会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化,原有的语言习惯可能会作为“底层”痕迹被地名保留。现如今,《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为便于叙述,下文简称为《信息库》)显示,苏鲁豫皖地区名称中大量保留“汪”字。在排除掉姓氏、专有地名以及同音字等影响之后,我们共收集到了215份数据,现以表2-表3、图1呈现。
为了便于从地理的角度,更清晰地展现苏鲁豫皖地区地名中“汪”作名词的分布情况,我们借助ArcGIS 10.2版本的ArcMap应用,以苏鲁豫皖四省行政地图为底图,以地级行政单位为区域内部边界,通过颜色深浅来突显频数的大小,具体如图1所示——集中分布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尤以临沂、日照、枣庄、徐州、连云港居多。
经过以上梳理,我们将苏鲁豫皖地名中“汪”字的名词释义大致分为池塘(水塘)、水湾(河沟/小河)、低洼之处这三大类,将部分特殊释义归并为“其它”类。以下将依据这些释义的出现频率大小(表3所示)依次展开分析。
(一)指代池塘、水塘
苏鲁豫皖地区带“汪”字的地名中,义项“池塘、水塘”出现频率最高,江苏省的徐州、宿迁、连云港、盐城、泰州等地,山东省的枣庄、临沂、济宁等地,安徽省的宿州等地,河南省的驻马店等地均多次出现该义项的汪字地名,其中尤以临沂市数量最多,达70余个。
采取该义项的汪字地名大多将“汪”字与地理位置(汪南)、村落主要姓氏(柳汪)、重要地标(柘汪镇)、家族迁徙(汪南邢庄)等语素相连接。通过地名调查与方言语料分析,苏鲁豫皖部分地区“汪”字的词义功能与“塘”“池”等字基本一致,并且可以直接用“XX汪”来指代某个地区从而省略“村”“镇”等行政区划单位词。
(二)指代低洼之处
该义项的使用频率也相对较高,在苏鲁豫皖四省接壤的部分地名中均有所保留,大致可以细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小水坑:山东枣庄的紫泥汪村、山东青岛的六汪镇。
水涝灾害下的蓄水处:因地势低洼,在汛期或其他情况下,部分村落内部会形成大面积的积水。例如:河南濮阳的“涨汪”“潮汪”、安徽淮北的“滂汪”、江苏连云港的“冲田汪”“小捏汪”。
地势低洼:盐城的安汪、扬州的夏家汪子、泰州的汤汪。
尽管以上“汪”字地名的具体来源并不完全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义素:低洼之处。
(三)指代水湾、河沟、小河
该义项在地名中出现的频率较低,仅出现在江苏省的扬州、镇江、泰州、常州以及山东省的临沂、烟台中的少部分地区,例如:泰州的赵埭汪、扬州的汪拐舍、常州的汪田里等。
(四)指代其他事物
除了以上三大类,“汪”在部分方言中也承担了一些特殊的指代意义,例如:水坝、港口等。这些用法大多不再活跃于口语中,即便是作为地名,也大多是个例现象。以下为部分举例:
大坝:大官庄三道汪、大官庄庙子汪、转西林村西大汪(山东临沂)
港口:蛎碴汪(山东烟台)
山涧:大汪村(山东青岛)
水田:对口汪(安徽滁州)
滩涂:滩汪(江苏徐州)、前连汪(江苏连云港)、后连汪(江苏连云港)、桲椤汪(山东日照)
积水矿洞:窑汪崖(山东临沂)、窑汪村(江苏淮安)
二
“汪”字来源考证
关于“汪”字来源的考证,目前的说法大多认为是楚地方言或者是吴地方言,许芝浩将“汪”归入了吴楚方言词中。将“汪”字归入楚地方言的说法主要源于扬雄《方言》中记载的“楚谓之汪”,将“汪”字归入吴地方言的则大多是来源于胡文英《吴下方言考》中记载的“吴谚谓水不能流曰汪”这一说法。尽管胡文英《吴下方言考》体例严谨,论证大多逻辑合理,但是并非完全正确。在原文中,他是这样引证“汪”字的:
《晋语》:景霍以为城,而汾、河、涑、浍以为渠,戎、狄之民实环之。汪是土也。案:汪,水不行也,吴谚谓水不能流曰汪。
该引文中“汪”字并非是指代不能流动的水,而是取自它的本义,形容国土面积之大。由此可见胡文英对于“汪”字的解释并非是逻辑严谨的。结合《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以及《汉语方言大词典》的检索结果,以苏州话为代表的吴语区缺少“汪”字作名词的用法,“‘汪’为吴方言词”的论断有待商榷。
司马迁在《史记•货殖传》中对西楚和东楚圈划了大致范围,即西楚为“淮北、沛、陈、汝南、南郡”,东楚为“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结合以上分析,现如今苏鲁豫皖地区名称中仍保留“汪”字名词性用法的地区大致以徐州为中心,北接枣庄、临沂、日照,东临宿迁、连云港,南连淮安、盐城西部、扬州及泰州部分地区,西到宿州、淮北、驻马店等部分地区,这与西楚、东楚的区域基本吻合。综合以上,“汪”字应当是一个具有楚地风格的词,至少应当是一个在楚地使用频繁的词。
三
名词性“汪”释义演变成因
(一)从地理水文角度考察释义演变成因
通过对语料历时梳理,“汪”字从指代“池塘”发展到指代多种水体,这一现象在地名中的体现大致可以追溯至明清时期。以下为语料梳理:
(5)祭仲杀雍纠,尸诸周氏之汪。(02春秋/左传)
(6)瑕覆于周氏之汪。(02春秋/左传)
(7)进口六七里,有湖名连二汪。(二十五史/24明史)
(8)妇哭之哀,投门外汪中死。(二十五史/24明史)
(9)王氏、丁氏投舍后汪中死。(二十五史/24明史)
(10)虽云莫量,不如行潦之汪。(全唐诗)
(11)其西柘汪、朱汪、青口三河入,并入江苏赣榆······(二十五史/25清史稿)
“汪”的词义经历了池塘、湖泊、水沟、河流等变化,并且经过梳理可以清晰看到“汪”字在明清时期成为了一个近乎“万能”的指代水体的词。“汪”字能成为一个“万能词”,其释义的演变离不开当地水文地理的变化。西、北高以及东、南低的地势使得苏鲁豫皖接壤地区便于积聚密集的水网,但这也增加了汛期发生洪涝灾害的风险。《苏鲁豫皖接壤地区的环境特征及水环境问题》一文曾统计,沂沭泗流域在12世纪以前共发生56次水灾,16世纪至19世纪共发生202次水灾。洪灾的频发也曾引发一连串的季节性干旱甚至是连年干旱,仅临沂一地在1470年~1979年间就曾有80年旱年、106年偏旱年。据《人民黄河》统计,明代平均7个月就会发生一次黄河决溢,鸦片战争前的清代平均6.5个月就会发生一次黄河决溢,黄河流域平均一年多就会发生一次旱灾。涝又复涝、水退复水、旱涝频发的境况也曾被一些地名记录,连云港的“老河汪”指的就是已经干涸的河床,濮阳的“涨汪”“潮汪”、淮北的“滂汪”、连云港的“冲田汪”“小捏汪”等村落名字,就来源于汛期村庄被大水淹没或村内出现了大面积的积水。方言会随着人们的语言习惯而改变,但古地名却忠实地记录了这片土地过去存在的历史。
不仅如此,一定时间内,频繁变化的地理环境与相对稳定的语言系统之间也出现了发展的不平衡性。尽管所需指称的事物已经随着环境变化而展现出来显著的不同,但是当地百姓仍然选择继续沿用旧词。原本指代小池塘、小水塘的“汪”字,慢慢开始指代河流、水湾以及不知名的小型湖泊,例如山东费县的天井汪指的就是途经的涑水。部分地区甚至用“汪”字来指代大坝、港口、山涧、水田、滩涂、积水矿洞等与“水”相关的事物。
基于以上分析,“汪”字地名在苏鲁豫皖部分地区的流行以及“汪”词义演变应当与该地区的地理水文环境变化、语言习惯密切相关。
(二)从方言音韵角度考察释义演变成因
在调查的过程中,《信息库》中记载的一则信息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芜湖市小汪,得名于以前路过此地需要绕弯,故而得名小弯,后因音近误写作小汪。”
从这则信息中,不难作出假设:“汪”字在苏鲁豫皖地区的流行,或许也与方言读音有关。结合第一节中对名词性“汪”义项的梳理情况,我们选出“洼”“湾/弯”两组分别与“汪”作方言音韵上的比较分析。
1.与“洼”作比较:
《说文解字》中曾记载“洼”字的本义是“深池也”,但根据《老子》中的“洼则盈,满则溢”一句可知,至少从战国起“洼”字就已被引申为“低凹的地方”,该义项也一直沿用至今且成为普通话中“洼”的基本义。
现如今,苏鲁豫皖地区乃至整个中原地区皆大量保存着“洼”字地名,且几乎都源于地势低。与“汪”字类似的是,“洼”字也可以直接指代某个地区(XX洼)从而省略“村”“镇”等行政区划单位词。通过比对“洼”字地名和“汪”字地名的分布情况,发现部分地区存在混用“洼”“汪”二字的现象,例如:盐城的地名在表示“地势低”这一概念时,不仅会使用“汪”字(安汪),同时也会使用“洼”字(小洼)。在苏鲁豫皖部分地区的方言中,“汪”“洼”字甚至承担着相近的指代功能。据《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盐城方言中同时出现“汪塘”[uã³¹ tʰhã²¹³]、“洼塘”的用法。纪昀也曾在《阅微草堂笔记》指出“汪”“洼”转用现象:“其水左右斜袤如人字,故名人字汪······又转汪为洼,以吹唇声轻呼之······”两字混用的情况或许与部分方言中宕摄字韵尾丢失现象有关。冯青青曾统计苏北地区宕江摄阳声韵韵尾丢失的情况:
蔡华祥也曾对盐城步凤方言进行调查,现通过表5呈现蔡的调查情况:
冯、蔡两人的调查证明部分方言点存在宕江摄读入果假摄的情况,为“汪”“洼”两字混用进一步提供了读音上的可能性。除了音近,“汪”“洼”二字的混用还与两字义近有关。
(12)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流成汪皮肉开。(明/小说/西游记)
(13)······泪鼻涕尿一齐俱到······赶紧就趁他这个尿汪,便借了个水遁脱身而去。(清/小说/续济公传)
(14)仔细看那根上血流成汪,拿来那树的确成妖了。(民国/小说/上古秘史)
结合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的“小水聚曰汪”,可以确定“汪”字在明清时期已经出现了表少量液体积聚的名词性用法,且活跃在口语(白话)中,该用法也一直被保留在部分方言中。
(15)不走干道,尽挑泥洼子去踩,泥水飞在旁边一个人身上。(现代/文学/周立波/暴风骤雨)
(16)苇地洼还有不多一点水,也还长着些苇······(现代/文学/赵树理/三里湾)
近代以来,“洼”在使用的过程中,由于“低凹的地方”易出现少量积水,从而慢慢出现用“洼”字表达少量液体积聚的用法。通过语料分析,至少“汪”“洼”两字直到清代,仍然是被明确区分的。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中曾言:“······地本低洼,注水最深之地,谓之王家汪······”根据李斗的描述,虽然两字都可以指代低凹之处,但是“汪”字对低凹处的深度和是否蓄水都有一定的要求,并非是所有的低凹处都能用“汪”字来指称,相比较而言“洼”字的使用条件则宽泛许多。
根据以上梳理并结合现有地名的保存情况,可以对“汪”“洼”两字的使用情况进行推测,明清时期两字使用界限分明;近代以来由于音近和部分义近从而出现混用、并用的情况;随着普通话的普及,在普通话的影响下两字并用的局面发生改变,“汪”字的该义项使用仅保留在部分方言中,“低凹之处”义项被作为普通话“洼”字的基本义项保留。
2.与“湾/弯”作比较
“湾、弯”作为一组同源字,在读音完全相同的基础上,将其并为一类与“汪”进行比较。
《广韵》注“湾”为“水曲也”,现作为村庄名称后缀大量出现在苏鲁豫皖地名中。本文暂不考虑“湾/弯”从“河水弯曲处”发展到村庄名称后缀的原因,也不考虑与“汪”字存在的释义上的联系,仅考虑两者语音上存在的联系。
吴波曾系统梳理江淮官话咸山摄的语音特点,他将中古咸山摄在今江淮官话中的音值类型划分为前鼻尾韵、鼻化韵、后鼻尾韵这三种,即出现少量咸山摄字读入宕江摄的情况。
一定程度上,吴的调查为芜湖小汪地名来源提供了语料上的支持,同时也为“湾/弯”“汪”两类字在读音上的混同提供了更确切的依据。
3.宕江摄的演变问题
经过前两小节的梳理,我们能够初步得出结论:苏鲁豫皖部分地区存在宕江摄、咸山摄、果假摄混同的现象。关于这类问题,张维佳、吴波、冯青青都曾展开讨论,他们的观点并不相同。
张维佳对秦晋之交南部方言宕摄字舒声字白读现象进行考察,认为其白读音鼻韵尾脱落为阴声韵的现象是中古西北方言的保留。从发音机制上来说,他认为宕摄韵尾[ŋ]是一个易脱落的音,易使主要元音产生鼻化现象,由此产生了两种演变途径:一是保留鼻化色彩,向高化、圆唇化发展;二是鼻化色彩消失,再向高化和圆唇化方向发展。
吴波同样认为江淮官话宕江摄后化现象来自唐宋时期的语音保留,并且认为这与南迁的秦晋移民现象有关。
与上述两种观点不同,冯青青并不认为宕江摄字鼻韵尾脱落为阴声韵是中古音的保留,他依据李荣先生的中古音拟测,以后鼻尾韵作为起点,对苏北地区的宕江摄阳声韵进行演变拟测(如图2所示)。他认为,由于齐齿呼介音[+前]、鼻音韵尾[+后]的特征,两者在同一音节共存时,较为不稳定、容易发生变化,因此他推断,齐齿呼韵母首先丢失鼻音韵尾,主要元音鼻化。受到语言感染、语言系统性的影响,开口呼和合口呼也随之发生变化。最终韵母的鼻音色彩继续弱化,直至成为开尾韵。
造成上述分歧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吴与冯两位学者的选题范围不同—江淮官话中的南通话部分小片中存在宕江摄成系统的文白异读现象,在结合秦晋移民史实的情况下,吴提出这或许是中古语音的保留;冯选取的苏北地区方言中并没有现存的成体系的宕江摄文白异读语料,因此冯只能从发音机制上对其演变进行拟测。
基于以上内容,结合苏鲁豫皖地区现存的名词性“汪”地名,不妨推测:由于受到移民迁徙的影响,同秦晋之交南部方言类似,苏鲁豫皖部分地区也曾保留中古宕江摄读音,但在北方官话的强势影响下,这种现象逐渐消失。
四
结语
通过对“汪”字地名的梳理,大致掌握了“汪”在苏鲁豫皖地区的运用情况及其成因。它从表“深、广”的形容词,逐渐可以指代池塘、湖泊、河沟等一系列水体,甚至曾在一段历史时期充当地域性的“万能”水体词,却也在普通话的普及、生态环境日益改善的当下渐渐消失在许多人的语言生活中。作为苏鲁豫皖地区独具特色的方言词,“汪”字展现了它独特的生命力。
在“汪”“洼”“湾/弯”三组的音义比较分析中,我们发现苏鲁豫皖方言中宕江摄与果假摄、咸山摄的混同问题。受制于语料限制,我们仍然无法准确得出“汪”的准确演变路径以及宕江摄在该地区方言中的文白异读情况,以上问题有待进一步考证。
作者:谢驰,史艳锋
来源:《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4年第4期
选稿:潘 薇
编辑:杨 琪
校对:宋柄燃
审订:杜佳玲
责编:汪鸿琴
(由于版面内容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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