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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萨斜塔下的北京君子:师父啊,爱人比敌人难对付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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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比萨斜塔下的北京君子:师父啊,爱人比敌人难对付多了


前言

在意大利,我并未遇到黑手党,却遇到了一位前北漂——自称「北京君子」的中国小偷。与我这北漂打工人认知的北京不同,这位北京君子仿佛身处另一个暗流涌动、怪力乱神的北京。

直到——他认识了一个女孩。

Intro

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口音,同样独酌的他凑了过来。

“北京人?”

在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比萨市中心的圣母百花广场上,也就是那座著名的比萨斜塔之下,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那个叫何欢的男人主动过来搭讪。

眼前这个精瘦的中国男子留着意大利年轻男子爱留的Barba胡,昏暗的酒馆里,刚才一直没注意到他,这人似乎突然出现一般。

我接过酒保递过来的Campari and Soda,尝了一口,是略带苦涩的草药味。

“不是,只是北漂而已。”

“哈,我也漂过,七年,待了几年?”他显得有些兴奋,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讲中文的我。

“今年正好……十年吧。”我盘算了下,只会比这更多。

“来旅游?”

“对,来看这斜塔,有多斜。”

“语文书才是最好的软广。你来得正是时候,现在是淡季,中国人很少。”

我点点头,口中的酒开始回甘。“你在这里生活?”

“我住Chezzano,脱北之后就移民到了这里。”

“异国他乡的,很辛苦吧。”我随便应付着,草药味已经消散,我感觉酒精涌到脸上,发红发烫。

“辛苦不辛苦的,跟北漂差别不大。你一开始漂的时候辛苦吗?”

“也就那样吧,北漂……主要是老搬家,一开始光找房子就费了很多功夫。”说起北漂这个话题,估计漂过的人都能说出各自的北漂史。异国他乡的此刻,我忍不住对这个陌生人多说了两句。

“第一份工作在中关村,试用期三个月,工资打八折。本来就是应届生,中关村那边的房子没什么性价比,我就沿着地铁找,还是找不到,就顺着能到地铁的公交线路开始找,最后在一个叫唐家岭的地方定了下来,农民的自建房,便宜,还不用跟人合租,只是每次都得先坐公交到上地站,然后再坐地铁去中关村。”

“唐家岭?唐家岭公交站下来那边有个红房顶,很大,三公里之外都看得到,有印象吗?我就住红房顶后面那个自建房里。”他用手指敲击着吧台,眼睛发亮。

“我就住红房顶正门斜侧那栋。”

“那有家驴肉火烧很好吃,老板娘人特别好。”

“绝了,以前每次加班到很晚,黑灯瞎火的,就那家驴肉馆子开着,我一般都会点个驴杂汤,然后老板娘就会送我点驴肉,一碗下去,真他妈舒坦。”

“真是没想到,同住唐家岭没碰到,居然能在意大利碰到。”

“缘分!为驴杂汤碰一杯!”

他乡遇故知,我跟何欢碰了一杯,为了那碗驴杂汤,为了那座唐家岭,虽然有点奇怪,但在这样的漫漫长夜,似乎一切都很合理。

“你为什么会来这个国家?”

“意大利是我们这行的梦中之国。”

“哪方面呢?”

“这是君子的天堂。”

我笑了,放下了酒杯。君子,多么古旧的字眼。

“君子?我只知道意大利人很会调情,没听说过他们还盛产君子。”

何欢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缓缓吐出了一口酒气,隐藏在明暗不定的阴影中。此刻的他略带神秘,酒精似乎已经开始对我的大脑发挥作用了,音乐变得嘈杂起来,应该是DJ Gabry Ponte的经典之作《Vivi nell aria》。

“我指的是……”

他混着酒气的字眼,异常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梁上君子。”何欢笑着指了指上面,仿佛这家小酒馆有横梁似的。

我笑了,真是一个古早的男人。这种人很常见,离开国内几年,就已经散发着停滞的气息了。此刻圣母百花广场夜色的小酒馆里,两张中国面孔仿佛被隔离在两个时空里。我如此判断,在这样的场合里,语言已经不能用来辨别真伪了,但我享受这样的虚实。

“我只听过意大利的黑手党,小偷跟黑手党有关系吗?难不成你以前是小偷?”

他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意大利黑手党?那你是电影看多了。我以前也算个北京君子。”

那一晚,何欢跟我讲述了一个北京君子的故事,反正漫漫长夜,我也没有遇到合适的约会对象,姑且听他讲了起来。

第一场

何欢跟我是同龄人,打小就相貌周正,可惜是个孤儿,被师傅从街上挑了去,让他做小绺,这叫牌儿靓。

外面只道偷钱的是小偷,实际上内里各有门道,分工有序,“白钱轻,黑钱重,玩轮子,要了命”。贼眉鼠眼的反入不了这一门,又不是拍电影,现实中人们看到贼眉鼠眼的人,自然有了提防心,这就没法下货。

22岁的我从上海一所双非大学毕业后去了北京,他是22岁的时候被师父赶出了驻马店,被逼北上。师父说,去大城市瞅瞅,有他在这,师弟们就没饭吃,驻马店养不活那么多人。何欢问师父去哪,山东还是东北。师父瞄了一眼何欢,叹口气说,去北漂。

北漂?没见过小偷还得北漂的,那地方哪有我们落脚的地方。何欢脑袋一歪,不乐意了。

师父说那你是没漂过,不少师门的人都在那边,不过都不太方便投靠,你那有个叫鲁爷的师叔,我打了招呼,去了先拜码头,有个照应。

“大师哥是不是也去了北京?”

何欢眼巴巴地看着闭目养神的师父。大师兄是在多年前的某一夜突然消失的,在那之前何欢的手艺只排第二。

师父未置可否,一言不发,从容离开,差使小师弟把何欢的行李被褥送了出来。

“不坏人规矩,勿伤人性命,一日君子门,一生君子人。”小师弟怯生生地说,这是师父让他带的话。

别逼逼叨了。何欢损了句小师弟,门前磕了三个响头,就奔火车站了。

“那鲁爷应该挺厉害的吧。”我说着,酒保识趣地给我续上了一杯酒。

“怎么说,是挺牛逼的。三里屯那边你有印象么,太古里对面有座过街天桥,天桥西北角下面有个铁皮报刊亭,他就在那卖杂志报纸和茶叶蛋,顺便还给人配钥匙。”

“技多不压身啊。”

“所以要说鲁爷牛逼的话,这一点也算吧,反正就算全北京的报刊亭都没了,他的也在,不信你这次回去再看看。”

“那他也是……”我学着何欢晃了晃手指,指着虚无的横梁,“梁上老君子?”

“那不是,我们这里头分工明确,门路精细,鲁爷不是我们这一脉的,但是他在师门有个雅称——蓑翁。”

“蓑翁?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不愧是上过大学的,「蓑」通什么?你品,你细品。”何欢理着他的Barba胡,饶有兴趣地看我回忆着中国古代文字。酒保一定无法知晓,这两个中国面孔正在研究他们民族中博大精深的语言中的通假字。

“配钥匙?开锁!锁翁?开锁也是一派?”

“「街上偷,车上抽,配钥匙,窝里走。」鲁爷这门手艺,学成了比我们舒服。这方面,师父也只传给了我们这一波师兄弟一点点皮毛,据说到了鲁爷这段位,是万万不能把钥匙亮在他眼前的,只要他一打眼,一个时辰,你且等着家里来客吧,而且正大光明地进出,不像我们偷偷摸摸,所以鲁爷这地位,你懂了吧。”

“天地一蓑翁,厉害,连你师父也不会这手艺?”

“会不会的,咱们就不知道了。你永远摸不清师父给你下的是什么料,铺的是哪条路,这叫因材施教。”

看着何欢骄傲的面孔,我发誓回北京后一定要去这蓑翁那里买一颗茶叶蛋。并订购一台密码指纹锁给家里换上。

“行,知道了,然后呢?你就扎唐家岭去了?”

何欢说他跟我不一样,哪都扎得下去。我差不多在一年后就迅速地搬离了唐家岭,搬到了通勤方便的合租地铁房,而他在唐家岭一待就是三年,后来为了工作搬到了海淀黄庄附近,住的是中介平台上都找不到的半地下室,晴天时阳光照不进来,阴天时潮气能浸湿墙角。他不喜欢和屋外的物业保安保洁沟通、无视任何权力关系,但是在他自己的半地下室里,却保持着强迫症般的规则与秩序。

他喜欢把“借”来的钱包都贴在墙上,一开始是一个墙面,后来是两个、三个……直到连天花板上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钱包。

按理来说,何欢做的是小绺的工作,借来的东西全部都要上交给鲁爷,这叫份儿钱,鲁爷再把钱分出来。何欢说了自己的想要保留钱包的要求,虽然门里有规矩,鲁爷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于何欢,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等等,你管偷叫借?”

“君子的事,怎么能叫偷呢?那是借。”

“偷钱叫借钱?”

“对了。”

“那你摆那么多钱包在房间里,万一房东来查房呢?”

“我那地下室,根本就没有居住资质,房东是一北京老太太,楼都不愿意下,更何况来地下室呢。”

“为什么对钱包那么情有独钟?”

“你知道有的人喜欢闻尾气的味道吗?”

“知道,我有个朋友就是。”

“对,钱包上就有种我喜欢的味道。”

“可不就是钱的味吗?”

“是钱的味,但是还有人味,你不觉得钱包是一个人最有人味的部分吗?”

我暗暗摸了摸自己的兜里的钱包,点了点头,好像是如此。

“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小……君子。”

“刻板印象了。”他晃了晃手上的酒杯,“君子也是人,不过后来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差点就不做君子了。”

“为什么?”

“猜猜看?”

“都微信支付宝了,没现金了?”

他把酒杯放在嘴边,发出嗡嗡的喘气声。

“我是这么跟鲁爷说的。但是他让我去火车站、去医院,说那里有大把现金。”

我竟然点了点头。

“但是师父说过,这种钱,借不得。”

“盗亦有道?”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我又点了点头。

“干嘛不偷……借手机?”

“我只借钱。”

“还挺轴的,但怎么都听起来像是借口。”

“我就知道,我们遇到是有原因的。”他笑了笑,轻轻地放下酒杯,直视着我的眼睛。

“其实也能干下去,但是我爱上了一个女孩。”何欢不见了大大咧咧的气息,整个人都收敛了起来。

“我没法跟一个女人说,我是个君子,跟我在一起吧。”何欢喝了一大口酒,伴着酒气,吐出了那句话——

“这个时代,没人喜欢君子。”

第二场

师父嘱咐过何欢,这行最怕两样,第一贼眉鼠眼,第二做贼心虚。越是别人瞄上来,越是要怼回去,尤其是警察。

何欢之所以能在驻马店的地界让别人没饭吃,能在北漂一年内就受到鲁爷的重视,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是最不像君子、又不像小人的人。

但是在李妍淑面前,何欢发觉自己突然变得虚头巴脑,面目可憎起来。

师父只教过怎么应对警察,没教过怎么应对喜欢的人。师父啊,爱人比敌人难对付多了。

搬到海淀黄庄以后,何欢瞧准了十号线的互联网新贵们。尽管这些新贵还没到有车有房的地步,但是他们比一般人收入多多了,那是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年头,一列列车厢里可能就潜藏着下一个马云和马斯克。

在一群猎物中,何欢看到了李妍淑。她的脸上过分地白,不是粉饰,而是病态,但是眼睛却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闪闪发光。她像是驱赶羊群的少女,给他一种似曾相识却又遥远的感觉。那次何欢忘记了扑食,甚至收起了爪牙,只是一路远远地尾随,跟着李妍淑在早高峰里随波逐流,最终看到她在中关村站下了地铁。

十号线是何欢的猎场,李妍淑却是何欢只敢远观不敢亵玩的特别目标。

李妍淑,财大金融系大四在读学生,学号3223067,何欢借了她的学生证。

那是何欢第一次坏规矩,因为他没借钱,而是借了物。

借了一物,就一发不可收拾。从那天起,李妍淑发现自己的记忆似乎变差了,隔几天就会发现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有时候是一支口红,有时候是一个耳坠,甚至有次还丢了一只耳机。在布满钱包的秩序感的地下室里,则又多了几件不规则的东西。那些带着具体的、有明确指向的气味,味道浓郁,黯然销魂,甚至压过了满屋子钱包上的人味。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她?”

“你相信缘分吗?我发现我们两个总会不自觉地在同一时间登上十号线,甚至是同一个车厢,除了那个老警察,我再也没有跟别人有这样的缘分。北京每天有那么多人进出地铁,十号线上有那么多列地铁在运行,偏偏我们能成为同一趟地铁同一车厢的乘客,你不觉得这很神奇吗?”

“那就说明你的工作时间和人家的实习时间差不多呗。”

“主要是有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挺稀奇的事儿。”

何欢说,那天他费了挺大的劲才把那老警察甩开,又去鲁爷那边销货,赶上十号线的末班车,在老弱孕妇位上睡死过去。似在梦里听到一阵轻笑,他惊醒,抬眼,对面坐着的正是吃吃发笑的李妍淑。

两人对视,谁也没先挪开视线,何欢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

“我发现我老碰到你。”李妍淑终于说话了,说了何欢想说的话。

“有吗?”何欢装傻。

“你也是财大的学生?”

“我像吗?”何欢再反问。

“嗯……也有点不像,那你是干嘛的?怎么老在财大站看到你。”

“我是——”何欢瞥到自己手上刚从鲁爷那拿的一沓过期的《读者》和《意林》杂志。

“我是出版社的。”

“你是出版社的?!那你肯定见过不少作家吧。”李妍淑睁大眼睛,何欢心更虚了。

“没有,我只是跑销售,经常去报刊亭点货补货。”

“那是不是认识你,就可以免费看杂志了?”李妍淑天真地问何欢。

“都是些老杂志,年轻人都不看,卖都不好卖了。”

“谁说不看?”李妍淑直接从何欢那里拿过来翻看着,“《读者》我从小看到大,还纳闷没地买呢。”

“你要喜欢,这几本都给你。”何欢把杂志塞给了她。

“真的?那我——下次请你吃饭!财大旁边的黑街可好吃了。”

“好啊。”何欢有些不知所措,比被老警察盯着还要紧张。

“我马上到了,我们加个微信?”

“微信?什么是微信?”

“现在可都在用微信了,算了,你留个手机号吧,改天我再教你。”

“也不用留手机号吧,咱们不是老遇见么?”

何欢做贼心虚,避开李妍淑的目光。

“你这人——”李妍淑奇怪地看着何欢。

地铁门打开,她走了出去,直到地铁启动的时候,何欢才敢朝外面看一眼,李妍淑正气鼓鼓地盯着自己,何欢只能尴尬地摆摆手表示再见。

“你就那么自信还能碰上?”

“所以我问你信不信缘分,就像咱们俩能在这里遇到,这不就是缘分?”

“后来又遇上了?”

“第二天就遇上了,她还帮我注册了微信。但是其实我们没有联系方式也没问题,那些早高峰,那个五号车厢,那条十号线就是为我们两个准备的。”

“啧,沉迷爱情,无心搞钱了。”

自那天之后,地铁就成了他们约会的地方。拥挤的早高峰,人群把他们挤得越来越紧,身体偶尔碰触,相视而笑。手握住同一根杆,一上一下,李妍淑会用小指碰一下何欢的大拇指,何欢触电似的往下挪,李妍淑就玩味似的观察何欢的表情。两人像漂在人潮汹涌的海上孤舟,他是她的栅板,她是他的风帆。

空荡荡的末班地铁,两人一前一后在节节无人的车厢里漫步,一眼看尽车厢的扭曲变形,步子也跟着七扭八歪起来。有时他们会趴在第一节车厢的前窗边上,那里能看到地铁大灯照亮幽暗黝黑的隧道;有时他们也会待在最后一节车厢,看轨道不断被幽暗吞噬。偶尔嬉笑着疯跑追逐起来,惹来某节车厢安保员的遥声呵斥,两人便逃似的跃出即将紧闭的门。

李妍淑说这下错过了末班车,何欢要打车送她回去。

李妍淑说宿舍阿姨肯定锁门了,何欢说帮她开一间附近的酒店。

李妍淑盯着何欢,不置可否,眼神中隐有期待。

地铁站工作人员催促着离开,李妍淑拉着何欢的手跑到地面上。

“去你家吧。”

“啊?”

何欢的手竟然微微发抖,他难以置信地握住发抖的手。

何欢上次手抖还是八岁那年,师父教「掏」法,小何欢手小指软,但钱包很大,从训练用的衣服架子上皮衣兜里掏钱包的时候,手抖了一下,钱包掉在了地上,师父拿起竹板,又狠又准地抽了三下他的手背。

“手抖神散,丢了性命。”师父严厉地盯着小何欢。

三道血印立刻浮在了他的小手上,委屈的泪水也压不住那灼热的痛。

晚上,是大师兄拿了马油给他涂上,一口一口吹去了他的淤积血气。

“师父这是在救你的命。”大师兄替师父向小师弟这样解释,“一顿打,换条命,你小子值了。”

待三道血印结痂,像朱砂符一般镇了神,稳了手。何欢自此再也没有手抖过。

李妍淑的手很软,但是很暖,何欢终于用力握住了李妍淑的手,不抖了。

他们在那个地下室里更紧密地融入了彼此,握着的手始终没有分开。

激情褪去之后,李妍淑才问为什么这房间里贴满了钱包。何欢说这是一种收集癖,有的人收集鞋子,有的人收集黑胶,他喜欢收集钱包,各式各样的钱包。

李妍淑并没多说什么,唯独对一个钱包产生了兴趣。

“你见过红色塑料袋的钱包吗?就是那种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普通的红色塑料袋。”何欢说。

“那能被称为钱包吗?”我不解地问。

“在国内,用塑料袋当钱包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你见得少罢了。”

我问他,为什么李妍淑会对这样的东西有兴趣,财大的学生对钱包社会学感兴趣?

何欢说,如果他当时像我一样,多问一句就好了,但是那时候他没当回事。后来,一切就都失去了秩序。

失去了什么秩序?

他说生活,他的整个生活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三场

何欢用了微信以后,才发现师父早就用上了微信,但是两个人都没说什么,也都不发什么状态,对于何欢来说,微信只是他和李妍淑沟通的工具。

直到用上了微信支付,何欢才恍然大悟,这个时代的人逐渐抛弃现金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屋子里的钱包在增加,但交的份子钱却越来越少的原因。他终于迟钝地发现,君子的世界有了瓦解的迹象。

中关村地铁出来有一座四通天桥,上面曾是一位丐帮兄弟的地界。何欢有次特意破开五十块现金给了他十块过路钱,然而戴着盲镜的丐帮兄弟却喊住了何欢。

“弟兄。”

何欢回过头,跟盲镜四目相对。

“现金不必了,转账吧,这有二维码。”

何欢看到碗里板板正正地放着一个二维码,微信支付宝通用。

“现金都不要?”

“不方便,尤其是君子的现金。”

何欢笑了,拿回票子离开。“我不会用,也不敢用。”何欢淡然说道。

“弟兄。”

“还有指教?”

“听兄弟一句劝,君子不器,与时俱进。”

何欢没再回头。不久之后,何欢发现北京城里连乞丐都见不着了。

我问他是不是总跟这些人打交道,怎么都那么江湖门派的感觉。他说我们两人的北京是不一样的。他身边就都是这样的人,李妍淑算是唯一一个圈外人。

我问他在北京有没有朋友,他说有啊,马贼——老马。

“马贼?”

“偷自行车的人。”

何欢是在鲁爷那里认识老马的,午夜十二点以后的报刊亭,就是他们这群人聚会的地方。老马比何欢小五岁,但来得早,“北京就是我们马贼的梦想之城。”十八岁,小马就来到了这座自行车王国,蹉跎成了老马。

一开始鲁爷是不愿意帮老马销货的,毕竟目标大,不值钱,后来是何欢帮着老马联系了不少小绺,这才解决了销货的问题,所以老马总是一口一个欢哥地跟在他后面,当年年底还特别改装了一辆吉安特公路车送给了何欢,虽然何欢从来不骑自行车。

两年之后,形势开始发生变化,老马开始劝何欢早点转型,避免以后在鲁爷那边越来越吃不开,时间久了,连老马都觉得何欢不懂变通,太轴。

“你就懂变通?不还是在做马贼?现在都成共享马贼了!”

那一年,中关村里摆满了红色黄色的共享单车,他们总部的办公室还租用了中关村最贵的场地,从十四层到十七层坐满了充满梦想的牧马人。十八层还在装修,从那里,创始人们可以一眼望到他们的母校。当他们开着特斯拉,看着路上的人们都在扫着这些红黄码的时候,不知道他们已经深刻地影响到了马贼这系历史悠长的群体。

“我呸,共享马贼也是马贼。”老马春风得意。

老马本以为共享单车出来,马贼这一系要绝在他这一代了,但是共享的多了,就越显得私人的不一样了。大众使用的共享单车是便宜,但是小众的单车却更贵了,带助力的,可折叠的,能推上地铁的,自行车竟然开始迈入标志个性的奢侈品行列里。

曾经的自行车王国如今又回来了,随便一个折叠的自行车,转手就能过万。老马什么都没做,也不需要做什么,就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在鲁爷那头也说得上话了。再看那钱包里,除了美容卡,就是门禁卡,钢镚都没几个了。

老马知道何欢的打算,这小子恋爱了,就想金盆洗手,顺坡打滚,他劝何欢别急着跟师门提要退出的事。

“冷处理,时下流行冷处理,淡了就没了,我的欢哥!”

但何欢还是在微信上跟师父说了自己的想法。

师父一天都没回复,打电话也没人接,第三天,鲁爷就把何欢叫到了报刊亭。

鲁爷一边剥茶叶蛋壳,一边皱着眉头传达师父的意思。

“你退出这事,我是不同意的,但是你师父说,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由不着我们管了。想退出可以,君子之道,有借有还。你这些年在北京借的,还回去就行。”

何欢愣了一下,说自己北漂这些年,是攒了点积蓄,他可以全部都给师门,但是这数还是差太多了。

鲁爷伸出手,一颗布满褐色纹路的茶叶蛋递到了何欢的面前,何欢接了过来,鲁爷拿报纸扫了扫桌子。

“是让你把钱包还回去,没让你还钱呐。”

何欢把茶叶蛋一口塞进了嘴里,起身离开,嘴里嘟囔出一个“行”字,起身离开了。

“那么多钱包,怎么可能还得回去?”

“每个钱包都做了分类,时间、地点、人物都做了标签。”

“就是为了这一天?”

“那倒不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工作起来,手不长眼,钱不留名,不小心借到了同行或者大佬的东西,如果他们问到上头的话,是要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的。借到手三天后,没人问,就可以按流程来了。”

“原来还有这一说。”

“某种程度上,我跟老孙一样,眼都得毒。”

“老孙?”

“哦,就是我说的那个挺烦人的反扒老警察,以前的反扒大队队长,退休前还扬言要抓到我。”

他自顾自地把我面前的酒倒在了自己的酒杯里,似乎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我抬头看了看周围,后半夜的小酒馆人居然还多了起来,何欢的脸上也泛着红光。

“还钱包这事,别看数量多,当初怎么一个个地借回来,现在就怎么一个个地还回去。这事听着玄乎,但是其实很多人好些年都在原地踏步,该坐地铁的还是坐地铁,坐公交的还是坐公交,甚至出门的时间点、站台号都没什么变化。”

“就像那个李妍淑一样。”

“有的是缘分,有的是层次,不一样。”

“但偏偏老孙这时候开始盯我了,估计是真要退休了。”

“之前没盯那么紧?”

“估计监控上盯得挺紧。借东西,眼疾手快,还东西,费点功夫。君子眼毒,不仅对人,还得知道哪里有监控,哪里是盲区,是要与时俱进。”

“那老孙之前不抓你,是不是也有一种别的原因。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不知道是谁进来带入了一股寒气,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四场

早高峰,人群蚂蚁般挤在一起,有节奏地跟随车厢晃动着。

孙叔背靠着立杆看着书,书已泛黄,有些地方还被打上笔直的横线,旁边写着蝇头小楷的笔记。

但现在,他却看不进任何一个字,因为他正用余光紧紧「盯」着他的目标——窗户上的何欢。

何欢练的是扎进人堆就泯然众人矣的手段,而孙叔练就的是不拿正眼看人的功夫。

顺着何欢的目光看去,窗户玻璃反射着一个背着LV包包的年轻女孩的身影,包的拉链半敞开,垂在腰间。

孙叔暗自叹了口气,手上翻了两页书,顺便调整了下观察目标的角度。

地铁广播此时响起:列车运行前方是中关村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

下车的人蠢蠢欲动,何欢顺着人流向女孩靠近。孙叔一把合上书,也顺着人流靠近何欢。

何欢捕“婵”,孙叔在后。

地铁停稳,双门打开,孙叔睁圆了眼,脚上暗卯了劲,就等对方的下一步。

突然,何欢转身走向孙叔,两人眼神交汇,针锋相对,何欢毫不露怯,孙叔反倒被盯得有些心虚,何欢和孙叔近乎贴面而过,再看背包女孩,已经下了车,包的锁链不知何时已被拉上。

孙叔呼吸凝重,盯着何欢往车厢后面走,从兜里掏出治哮喘的喷雾往嘴里胡乱按了两下,深呼吸,刚把喷雾装进兜里,却看到何欢的手正从一个中年男人的衣摆里抽出来!

“别动!警察!”孙叔大喝。

周围人群受惊羊群般躲开,孙叔拨开羊群,冲到了何欢的身边,钳手抵背。几个胆大的围观群众立刻聪明地举起手机开始录像。

何欢吃痛,微转身体让力道散去些,旁边中年男人则一脸惊慌,还不知自己已「羊入虎口」。

孙叔:“还愣什么!看看自己的钱包手机是不是丢了?”

中年男人:“啊……我?”

孙叔白了中年男人一眼。

地铁很快就到了下一站,孙叔押着何欢,招呼着中年男人走出了车厢,热心群众仍然拿着手机边跟边拍。值班的站务员小李一眼就看到了骚乱中的孙叔,小跑过去,帮孙叔按住何欢。

小李:“孙队,抓着了?”

孙叔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中年男人。

孙叔:“被偷了都不知道?看看手机还在吗?”

中年男人恍然大悟,翻了翻上衣口袋,又摸了下裤兜,拿出手机。

“没、没丢……”

“钱包呢?”

中年男人赶紧摸了下裤兜,拿出了一个咖色皮夹。

“也,也还在……”

孙叔眉头皱了起来,立刻对何欢搜身,没什么「赃物」。

“哎,等等!”

众人期待地看着中年男人,只见他从屁兜里掏出了一个咖色皮夹,跟刚才拿出来的钱包一模一样,只是更旧而已。

“这……这钱包怎么……?”

“怎么带两个钱包?还都一样的款?”小李问道。

孙叔和围观群众面面相觑。

“这……噢——!对了!我之前还以为钱包丢了,我老婆又给我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谁知道在我这衣服里头!瞧我这记性!”

“这也没偷东西啊……”

“抓错人了吧这是……”围观群众开始议论起来。

小李看这架势,手上不自觉松了五成,一脸为难。何欢仰起头,平静地看着孙叔。

“我没偷东西,他也没丢东西,警察同志也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吧,我还着急上班呢。”

周围人议论了起来,小李无措地看着孙叔,孙叔咬着牙,无奈地扬了下头,小李马上把何欢松开,还帮着理了下衣服。

“这位同志,不好意思,这是咱们反扒大队的队长。咱们这警察同志也是热心,都是误会……”

“没事,人上了年纪,容易忘事。”何欢瞥了一眼孙叔,“那个,我这赶着上班,先不耽误大家时间了,谢谢警察同志啊。”

中年男人转身离开,小李也疏散着围观群众。

何欢走近孙叔,“您那么大年纪,也该退休了吧。”何欢拍了拍孙叔的肩膀,孙叔侧身躲开。

“把你逮进去,我就安心退休。”

何欢笑了笑,“刚才这事,我应该可以投诉吧。”

何欢抬头看了一眼站台上的监控,下一班地铁此刻抵达,下车的人流把孙叔和何欢冲散,何欢走进车厢回身盯着孙叔,车门缓缓关上,两人隔门相望,直到地铁驶离。

小李走了过来,“孙队,反扒大队好几个弟兄呢,用不着您总盯在一线吧。”

孙叔叹了口气,“票子少了,耗子少了,猫也少咯。”孙叔边说边往外走,摸遍了身上的兜,脸上有些慌乱。

“孙队,找什么呢?”

“没事……我那个地铁卡。”

“不用,我给您刷员工通道!”

小李迎过去要开员工通道,孙叔摆摆手,拿出了地铁卡,刷了一下走了出去。

“好好值你的班吧。”

“好嘞!孙队慢走!”

孙叔转身,扔给了小李一个物件,小李赶忙接住,拿起一看,是一本书,书皮泛黄,199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回到所里,孙叔急迫地打开第二层抽屉,翻出一瓶全新的哮喘喷雾,撕开包装用力往嘴里喷了几下。硬是僵在原地几分钟后,他才喘着粗气坐了下来,脸上的猪肝色褪掉,逐渐缓过劲来。

他的背后是一堵墙,上面挂着一面面暗红色的锦旗,还有不少反扒大队队员的老照片。旁边的白板上,贴着多张监控截图下来的照片,照片的主角都是一个人——何欢。

那阵子,何欢就挎着一个不起眼的购物袋,游走在北京地铁里,不断把各类钱包塞到原本主人的裤兜里、口袋里、背包里。各式各样的钱包上贴着当初记下的便签,借的时间、地点、主人特征,地下室的钱包也越来越少。

晚高峰结束,何欢像一个正常下班的白领一样走出地铁,跟着人流往外面走,忽觉背上发毛,回头一看,孙叔定定地站在人群中,正拿着喷雾往自己嘴里喷着。

“药还够用吗?”

“你在这玩什么把戏?”显然,孙叔对一个小偷的反常行为无法理解。

“一个警察干到退休,没破过一件大案,成天起早贪黑,管点鸡毛蒜皮的事,是不是挺可悲的?”

“在我这,没什么小事,在你这,一出事,就是大事了。”

何欢转身离开。

“人是大学生,你就别祸害人了!你配得上吗!”

何欢面无表情地离开,疲惫淹没了他的心,现在的他只想回到那个潮湿阴暗的地下室。

地下室门口,何欢小心地取出了锁眼上的一株极小的蝴蝶兰,拿出钥匙打开门,环视房间,忽然警觉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门旁的铁棍,窗外的月光投射在了地板上,像踩在雪地上一般走进卧室。

东西都没变动,他抬头看了眼天花板,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信封。

他取了下来,上面写着一行字:

明日三点,智化寺见。

何欢颓然坐到床上,看着周围的东西,他感觉没少什么,却又怅然若失。

第五场

买门票,进山门,黑琉璃筒瓦单檐歇山顶,面阔三间,门额上有石刻“敕赐智化寺”,两座大石狮子龇牙咧嘴地盯着香客。绕过钟鼓楼,穿过智化门,除了僧侣,基本上没什么游客,空气中有焚烟之味,何欢直打喷嚏。

到了智化殿,中央建有汉白玉石须弥座,却不见有供奉佛像,香火寥寥,香炉旁放着功德箱,里面有硬币、毛票,功德箱上方还贴着一个二维码:

「佛缘浩荡,接受转账。」

何欢拿出了破好的五十元要投进去,一位和尚却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何欢顺着和尚的指示,发现后面还有一座如来殿,香火鼎盛,烟雾缭绕,一尊如来正襟危坐,功德箱里的钞票满满当当。

何欢走到如来面前,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深深鞠躬,虽不知究竟怎么拜,在拜什么,但依然感到了清风徐来,如被涤荡。睁开眼,想将那五十块钱投入箱中,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旁边的蒲团上,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念念有词,虔诚无比,走近功德箱,拿出一张五十元的灰票投了进去,而那五十元,折了一角,似是何欢那张。

再看那男人,慈眉善目,庭满气和,对着功德箱拜了三拜。

“你拿了我的钱。”何欢上前。

男人睁开眼,笑吟吟地打量着何欢。

“钱上写了名字?”

“没有。”

“亲眼见到我拿了?”

“没有。”

“佛陀在此,弟子不敢造次,再找一找呢?”

男人依旧笑着,指了指刚才的蒲团。何欢挪动蒲团,一张折了角的五十元就在那里安静地躺着。

何欢顿时语塞,男人却笑出声来。

“师弟,还是单纯如你!连我都认不出了?”

男人伸出右手,并排伸出了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齐齐整整,竟是一般长。焚烟散开,何欢似乎看清了些男人的面孔,表情也不再冷漠。

“大师兄?”

二十五年前,驻马店边县的一座大院里,一面坑坑洼洼的土墙站着数个小孩,大的约莫九岁,小的刚满六岁。师父让这批新徒弟们拿着中指往墙上戳。

“师父,这得戳到什么时候?”小何欢揉着已经红肿的中指小声地问。

师父抬眼,扫了下同样痛苦的其他人。

“丁赫,来。”

一个个头稍大的孩子走了过来,只见他举起双手,五指伸出,中间三指几乎要一般长短,惹得小孩们惊呼连连。

小何欢:“师父,为什么要……”

话还没说完,师父就往小何欢的后脑勺上打了一板子,小何欢只好继续拿着红肿的中指继续往墙上戳。他明白了,那土墙上坑坑洼洼的痕迹,就是师兄们硬生生戳出来的。

片刻后,师父自去喝茶,丁赫轻轻拉了一下小何欢的衣袖。何欢的中指移到了旁边的一个小洞里,中指戳进去的时候,里面竟是软的,像是放了一些棉絮稻草作为缓冲物。

丁赫眨眨眼,“我以前就这么练,不遭罪。以后你下手夹包的时候就知道师父的用意了。”

小何欢手上还是疼,但是心里却没那么难受了,认真地操练了起来。

智化寺西跨院里,满满当当地摆着十几张竹桌,何欢和丁赫坐在角落里,丁赫给何欢满上了茶,何欢垂首轻扶杯壁。

“师兄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

“只是没有跟你们说罢了,师父他老人家说我该出去闯一闯了,你不也一样?小地方容不下我们。”

“所以这些年就都在北京?”

“有人要做眼前的事,有人要做以后的事,师父让我来北京投奔鲁爷,这些年也只跟他们联络。你做的那些成绩,师父常跟我提起。”

“师兄这样可算退出?”

“生是门中人,死是门中鬼,换个形式罢了。君子小隐于市,大隐于朝,我现在做一些地产生意,如果你不想干小绺,就去我那,一样挣钱。”

何欢盯着茶叶沉底,“师兄,你是为了退出的事找我?”

“你要退出,我肯定得管,你是我带的师弟里面最优秀的,师父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师父已经说了退出的法子,我快完成了。”

丁赫不屑一笑。

“咱们这行,借易还难,师父知道你的性子,给你个台阶,不是让你下,是让你上,到了这个年纪,你得明白什么是知难而退。”

“我还得清。”

“还得清?当初咱们这些孩子哪个不是吊着半条命活着?是师父给了一口饭吃,给了一身手艺才能混成现在的人样,你拿什么还?”

何欢不作声了,丁赫沉吟一下。

“我倒是有个折中的法子。”

“我只听师父的。”

“师父应了。”

何欢抬眼盯着丁赫,丁赫毫不回避。

“要收手,那就要再出手一次。”

“我现在只还不借,论手艺,师兄远胜于我,轮不到我出手。”

“师父有师父要做的事,我有我该做的事,你有你要做的事。”

何欢不应,丁赫严肃起来。

“有句话说得难听,但是有道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丁赫把一张卡摆在了桌上,一张财大的学生证,上面的人笑靥如花,一脸纯真,正是李妍淑。

何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是烫。

“师兄,她是圈外人。”

“是吗,我看也是个局中人。师弟好眼光。”

“要借什么东西,值得师兄那么大费周折?”

“借笔票子。”

“用票子的已经不多了。”

“师弟,不管时代怎么变化,只要有人,就有钞票,君子也就一直在。你只盯着穷人,那肯定越干越丧。这个时代,普通人越来越不需要票子,但是有的人,巴不得都用现金交易呢。”

何欢远远地望着各色票子的功德箱,对过的金身弥勒佛一眼千年地大笑着。

第六场

圆桌上,丁赫与一众宾客推杯换盏,坐在主位的男人不怒自威,不苟言笑,对旁边敬酒的淑女保持着距离。

丁赫拨着手中的念珠,站起身来:“姚主任,这次的项目招标,还请多指示。”

“丁总,这次项目很大,上面也重视,流程也繁杂,我能做的一定做好,但是也比较有限。我相信你们公司的实力,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

“姚主任慧眼识珠,来,为我们的好主任干一杯。”

姚主任举起了酒杯意思了一下,其他人的杯子低低碰上。

“今天我开车,没让司机来,以茶代酒,谢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

众人纷纷应和,丁赫叫来助理耳语了几句。

酒足饭饱,姚主任看了看时间,一杯茶水结束了晚宴。丁赫撂下众人,陪着姚主任走到了酒店地下VIP停车场。

“行了,丁总,不用送了,我也没喝酒。”

“没送,我车也在这边,顺路。”

“喝那么多,可别酒驾啊。”

“小李待会儿就下来,姚主任放心,有您在,乱不了!”

姚主任点点头走向轿车,丁赫摇摇晃晃地走向SUV,打开了后备箱。

“对了主任,家里人寄来了些土鸭蛋,流油带沙,给您带了点,让家里人吃。”

丁赫从后备箱拿出三个箱子,中间是一个黑色皮箱。

“丁总太客气。”

姚主任走到车尾,打开尾门,丁赫把箱子塞到了后备箱里,他迅速把黑色的箱子敞开半个口,里面是一排排红色钞票。

“不多不少一百个,好吃您再跟我说,家里人随时备着。”

姚主任按下了皮箱。

“听说丁总家的产量也挺紧张,你送我了,自家不够用,我这也不安心。”

丁赫毫不慌乱,“放心吧主任,项目成了,产量就上来了,到时候还有不少富余。”

丁赫帮姚主任合上后备箱。

“下周过会,你们好好发挥。”

“主任放心,不能给您丢面儿。”

丁赫给姚主任打开主驾门,左手扶着上面右手扶着门,待姚主任上了车,目送驶离,然后拨通了手机。

天下起雨来,姚主任打开雨刷,在漆黑的夜里行驶着,副驾上已经坐上了一个女孩。

还有一个街口到家时,车前忽然闪过一个身影,姚主任紧踩刹车,对方还是被车子弹开,摔在了地上,副驾的女孩惊叫了出来。

稠密的夜雨中,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双闪像急促的呼吸,笼罩着车祸现场。

“撞着什么了?”

“你先待车上。”

姚主任打开车门下去。

“要不要……先报警?”

“慌什么!”

姚主任顶着雨绕到了车头,老马在车前面蜷缩着身子抱着大腿,痛苦地呻吟着。

姚主任先看了看四周,然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小伙子,你没事吧?”

“你他妈的……会不会开车?”

“这里不是人行道,你也不能横穿马路啊!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姚主任试着扶起老马,老马却彻底蜷缩在地上。

“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姚主任看了一眼副驾。“小兄弟,不至于,我看也没有伤着什么。”

“你能看出来,要医生干嘛!赶紧报警!叫救护车!”

“这样,我转你点医药费,你去医院看一下,咱们私了,行吧?”

老马看了一眼车尾,又看了下副驾上的女孩。

“我有急事,要送女儿赶飞机。”

“那就一万块。”

“一万!?这样……五千!立刻转你,你看怎么样?”

“那报警!”老马掏出了手机。

“行行行,大雨天的,别麻烦交警了。我转账给你,后面的事你自己处理,行吧?”

“行。”

老马从兜里拿出手机,姚主任刚想去扫,忽然想到了什么,走到副驾门边跟女孩说了些什么。女孩把手机拿给了姚主任,姚主任用女孩的手机扫了收款码。老马撇撇嘴。

姚主任悻悻地回到车上,开动了车子,沉默地行驶着,旁边的女孩也不敢吭声,车子里只有密集的雨滴声,乱如麻。

开进地库后,烦人的雨声消失了,姚主任和女孩下了车,他叹了口气,打开后备箱,愣了一下,上半身钻进后备箱扒拉着里面的东西,鸭蛋都被扔了出来。

“怎么了?”

“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姚主任双臂撑在车尾上,眉头紧皱,重重地摔上了车尾门,冲进了驾驶位。车子急倒,女孩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老姚,怎么了?你去哪?”

姚主任把一串钥匙扔了出来。你先上楼,我晚点回!

“喂!”

车子疾驰而去,只留下女孩和满地的鸭蛋和钥匙。

很快,黑色轿车回到了事发地点,在刚才车祸的地方走走停停,打转,调头,最终停在了路边,发出尖锐的鸣笛声。

第七场

老马把最后一沓钱放进了验钞机里,红票子迅速翻滚着,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让盯着天花板的何欢皱起了眉。

“请注意,这是假币,请注意,这是假币。”

验钞机再次发出警报声,老马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床上分堆摆着厚度不一的钞票。

“真他妈孙子,就最上面和下头是真钱,中间全是假钞。他敢这么给人送钱?他不是一大老板吗?”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找我了。”

“操了,咱们找他说清楚!”

何欢低头不说话。

“要不我们再还给那个主任?他副驾上还坐了个女的,一看就是他的小情人!咱们可以拿这个要挟他!”

老马拿出手机翻看,何欢瞥到转账人是一个熟悉的昵称,手忽然抖了起来。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先回去,等我信。”何欢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欢哥,这事我们得一起想法子!”

“你在这里反而更乱,你先走,我会找你的。”

何欢把老马推出了门,自己躺到了铺满钞票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窗外的霓虹灯照得他的面孔阴晴不定,他的手摩挲着一张张的钞票,竟也辨不出真假。

灯泡忽明忽暗,何欢感觉眼前恍惚,身体愈发沉重,天花板上掉下数不清的钞票,红色暴雪般落在床上,何欢动弹不得,几乎被钞票埋了起来。钞票上散发着特殊的味道,何欢感觉自己像掉到泥潭中一样,无力、窒息、痛苦,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窗外响起雷声,声声入耳,头痛欲裂。

“咚!咚!咚!”

门被砸响,何欢忽然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身子又听自己使唤了。他迅速下床,像猫一样来到了门的旁边,手上抄着一把匕首,从猫眼看出去。

李妍淑焦急地等在门外。

门开了,李妍淑神色凝重,只跟何欢说了一个字——

“走。”

何欢和李妍淑安静地猫在地下室对面的二楼过道,不一会,几个男人走进了地下室,不费劲地进了何欢的屋子,搜查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李妍淑瞪了何欢一眼。

“是不是该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骗我?”

“我本来想给你一个合理的答案,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你跟那个丁赫到底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兄!你跟那个主任又是什么关系?”

李妍淑不说话了。

“你应该有很多选择的。为什么选择了最差的那个!”

“选择?昨晚要不是我在车上,你以为你能得逞?你现在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筹码知不知道!”

“你看到我了?”李妍淑点点头,何欢苦笑。

“我本来以为最后出一次手,就能跟你过正常的日子。”

“和我?”

“是的,和你。”

李妍淑咬着牙,恨恨地说:“我没有这样要求过你。”

“对,所以我是个傻子,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而且那钱,大部分还是假钞。”

李妍淑神色复杂地盯着何欢,“你这是被自己人下套了。”

何欢的手机振动,丁赫发来了一段语音和一张照片。

“师弟,我让弟兄们去找你了,说你没在,钱你安排好了吧?对了,你那马贼朋友也在我这,三天后你把他接走。”

一张老马狼狈望着镜头的照片发了过来。

李妍淑叹了口气,“你得离开这里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去也是送死。”

“不去也活不好。”

两人在楼道里沉默着,一个阿姨提着垃圾走出门,奇怪地看了看苦笑的两人。

“有个下下策,需要我们配合。”

“你说。”

“再出手一次。”

何欢望着自己的双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既然薅了这头羊,那就薅到底。到手之后,除了填窟窿,你三我七。”

何欢看着李妍淑,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姚主任的车开出了小区,副驾上坐着妆容精致的李妍淑,她从后视镜看到背着双肩包的何欢。

何欢看着车离开,戴着口罩背着双肩包,溜进了小区。

李妍淑告诉何欢,今天姚主任要去天津开会,她会跟他一起从他们现在住的老小区出发,也许连姚主任的老婆都不知道,这套他们在北京买的首套老破小楼上,是姚主任用他表弟的名义买下的,专门存放别人送来的钱。

何欢问李妍淑,你跟他在一起,是为了这些钱?

李妍淑不置可否,只是劝告何欢,要与时俱进,看准那些就算钱被偷了,也不敢声张的人。她这几年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目前看来,这时机与何欢有关。

何欢笑了笑,所有人都在劝一个君子与时俱进,难道他已被时代抛弃了?

何欢晃了晃脑袋,从背包里拿出伞,撑开走进了电梯,找到楼道里的电闸箱,把606的电闸拉了下去,回到过道把伞打斜,走到门前,挡住猫眼上的摄像头。

“他家的锁应该很难搞吧。”

“找了德国人特别定制的门锁,对你应该不是问题吧?”

“国产的还行,国外的,没研究过。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

“看来指望不上你,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拜你所赐……”

何欢不明所以地看着一脸纯真的李妍淑。

那个雨夜的地下停车场,李妍淑把鸭蛋一个个地捡起来,抖掉灰,擦干净,整齐地码到了礼盒里,然后拿起了那串钥匙,找到其中最特别的一把——一个三棱柱外形的钥匙。李妍淑拿出三支口红,把钥匙印在上面,复刻不同的侧面结构。

三里屯的报刊亭罕见地关了门,不时有着刺眼的光漏在昏黄的道路上,金属打磨的声音不断传来,何欢剥着茶叶蛋,安静地守在外面。三支别样的口红放在老木桌上,鲁爷戴着一个电焊面罩,小心地用机器复刻着一把特别的钥匙,最终他放下了面罩,把还发热的钥匙递给了外面的何欢。

“奶奶的,老外搞得就是复杂,拿去,给爷干票大的。”

何欢把口红和钥匙都收了起来,用那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插进了606的门锁孔里,转动,微微用力,没有反应,何欢皱起眉。

这可是蓑翁打造的钥匙啊。何欢又试了几次,生怕把钥匙别断,但是依旧不行。

何欢闪到电井里,拨通了报刊亭的电话,刚想跟鲁爷汇报情况,那边直接撂下一句话就挂了:

“留点余地,别插到底。”

何欢郁闷地回到门前,微微抽出钥匙,再次转动,“咔哒”一声,锁动门开,他松了口气,快速闪身进去。

这是一个布置极其简单的房间,正中是一幅题词为大好河山的山水画,两边各有一面巨大的镜子,让整个屋子无限扩展,镜子的尽头是一片黑暗。

何欢把大好河山挪开,后面居然有十个半身大小的保险柜一字排开。他从背包里拿出特制听诊器——对称的听膜切掉一半,反向配上平口硅胶喇叭用以收集放大声音。何欢把喇叭口对准了转盘旁边的箱壁,另一只手开始旋转数字盘。楼道的风声,小孩的嬉笑声,大人的呵斥声,声声入耳,何欢干脆闭上眼睛,凝神听齿轮转动的声音,旁边的杂声逐渐淡了下去。

天色渐黑,小区里嬉戏的孩童都被唤回了家,何欢颓然地坐在最后一个打开的保险箱旁边,里面空空如也,另外九个保险柜也都敞开着大嘴,全部都是空的。何欢恼怒地把听诊器扔到地上。

两面巨大的镜子照着狼狈的何欢,镜中人已陷入无尽黑暗的循环中。

何欢走近其中的一面镜子,看到了满头虚汗的自己,十口敞开的保险箱张着大嘴,发出阵阵嗡鸣。何欢在无尽的镜子中仿佛看到了师父,鲁爷,丁赫,老马,李妍淑……直到那个半笑不笑的老警察出现,他拿起锉刀捅向镜子,镜子瞬间裂陷了一个口子。

仿佛一个伤口一般,红色的光喷薄到何欢的脸上——里面竟然是一捆捆崭新的红色钞票,苍白的脸上瞬间染上血色。那一天,也许是何欢的一生中都无法忘记的时刻,那是一个君子所能见到的最多的现金,比他梦中还多。

当姚主任回楼上查看监控故障的时候,打开房门,面对着空空的墙和敞开的保险柜,大好河山被他一脚踏破。地板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镜子碎片,所有大大小小的他在一起震颤着。

第八场

四台验钞机同时轰鸣着,一双双手把钞票放到它们的口中,又从屁股里把一沓沓钞票排出来,一摞摞钞票被整齐地码到长桌上。

这是一间暗隔出来的「作战室」,里头不见阳光,烟雾缭绕,丁赫一手夹着雪茄,另一边把鱼食撒进恒温水缸里。何欢被“安排”在沙发上,目睹着查验钞票的过程,旁边坐着两个精壮的男人,鼻青脸肿的老马被绑着,瘫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当最后一台验钞机停下来,作战室中只剩烟雾散漫在空气中。小弟跑到丁赫身边,耳语了几句,丁赫点了点头,剩下的鱼食全撒进了鱼缸里,金色的龙鱼们顿时骚动起来。

“还得是师弟出手。这个小马贼,你领走吧。”

松了绑的老马被推到了何欢的身边,何欢扶起他,转身向门外走去。这时丁赫清了清嗓子。

“不过……剩下的钱呢?”

“剩下的钱?”何欢站定。

丁赫笑了笑,“姚主任特意找到我,说有人借了他不少钱,既然人家问到咱们这里了,就得卖个面子给他。”

“可有证据?”

丁赫耸耸肩,“没有。但是如果你没钱,另一位朋友,你拿什么赎?”

暗门推开,李妍淑也被绑着推到了地上,头发凌乱,脸上还有伤口。

“妍淑!”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咱们兄弟之间还有情谊,可这色字头上就是一把刀,师弟,值得吗?”

何欢想冲过去,却被壮汉按住,李妍淑虚弱地摇摇头。

“这些钱,你和她吃不掉的。别说鲁爷,整个君子门也就师兄能帮你销货,你说个数,剩下的,我来处理。”

“师兄,我还能信你吗?”

丁赫笑着摆了摆手,小弟们立刻对何欢一顿拳脚伺候,直到他再也站不稳,也被绑了起来。

“以师门的名义,我说到做到。”

“这钱,你还真准备还给姚主任?”

“我自有安排,保证大家都体面地离开,包括你和她。”

丁赫抽出了一把匕首,贴在了李妍淑的脸上。

“等等。”

“何欢,告诉他也是死,别信他!”

匕首马上就要陷进李妍淑的皮肤里。

“我说!就在……在我地下室的床下,底下有一层暗箱,都在里面了。”

丁赫收起匕首,“好,师弟,只要钱在那,我可以放了你们。”

他跟身边的两个小弟耳语几句,后者点了点头,快速走出了门。

丁赫指着另一个小弟:“跟着他们。”

屋子里剩下一个最壮的男人看守着「两个半人」,丁赫坐在老板椅上削起了苹果。何欢低垂着头,猛然撇过头咳嗽了一下,黏稠的血顺着左臂流淌着,身体在椅上微微发颤,李妍淑担心地看着脸色发白的何欢,老马趴在地上,肿起的眼睛半睁半闭地盯着何欢起伏的后背。

丁赫拿着削完的苹果,向何欢走去。

“就算这次你帮了姚主任,他也会过河拆桥的。”李妍淑突然说道。

丁赫转过身,不屑地盯着李妍淑。

“师弟大概还不知道李小姐的厉害吧,这位把你们两个男人骗得团团转,自称财大高材生的李妍淑——根本没上过大学,连学生证都是伪造的。小偷,骗子,马贼,这下全凑齐了,哈哈哈。”

何欢没接话,只看了一眼沉默的李妍淑。

丁赫的手机响起,他马上接起来。

“找到了吗?好,点清楚,点仔细了。”

丁赫满意地挂了电话,李妍淑紧紧地皱着眉头。

“钱能验出真假,这情就难多了。小偷爱上骗子,绝配。师弟,这些年我算明白了,咱们没什么退路,只能往上走!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师弟,祸水留不得,你也不要怪我,这都是姚主任的意思。”

丁赫狠狠地咬了口苹果,撩起匕首划向李妍淑的喉咙。

鲜热的血溅在李妍淑的脸上,丁赫感觉脖颈间一阵凉风,他转过头,看到何欢已立在他身后,手里夹着一个流血的刀片。

丁赫一手捂着汩汩流血的脖子,另一只手迅速转向,把匕首捅进了何欢的身体。旁边反应过来的壮汉立刻冲了过来,老马从地上爬起来扑倒了他,撞碎了巨大的鱼缸,水裹着玻璃迅速爆开,冲向了屋子里的人,两人立刻被掀晕过去。

丁赫按住自己破损的动脉,退倒在了墙角,身子一颤一颤,何欢压迫着自己的伤口,血从指缝间流出。金龙鱼们无力地在混着血水的地板上拍打着,何欢挣扎着,给李妍淑划开了捆绑。

“师兄……这招「虎尾春冰」,师父没教过你……”

何欢重新把刀片放回了口里,含血笑着,丁赫的眼睛瞪得异常大。

“咱们这行……不就得含着刀片生活么?”

丁赫没了动静,死鱼般地盯着何欢,李妍淑迅速翻出丁赫的手机,马上要拨通电话,何欢却扯住了妍淑的手。

“你的那份……我放到了鲁爷那里,拿了之后你就走吧。”

“那刚才他们找到的是什么?”

“是那些假钞。”

李妍淑蹲坐在何欢身边,哭了一阵,然后使劲甩了甩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撕裂着她。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

“三年前,你是不是偷过一个农村来的大叔,就是用红色塑料袋装钱的那个人……”

何欢迷离的眼睛转动着,他想起了天花板上还未归还的红色塑料袋,那是他无法归还的钱包之一。

“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农民,七拼八凑举家负债给女儿送来血友病的手术费,一层又一层包在那个红色塑料袋里。他小心翼翼,可还是被小偷盯上了。他的女儿在病房里等啊等啊,只等到一条绝望的短信,后来那女孩才知道,父亲就是从那家医院的顶楼跳了下去。”

李妍淑平静地讲述着,眼睛紧盯着地上挣扎着的鱼,忽然苦笑出来。

“后来,手术费却居然被人偷偷送到了医院。”

她看向他,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我们早就见过了,在医院的监控里。”

“不是我发现了你,而是你盯上了我……”何欢悲戚地看着李妍淑。

李妍淑双手颤抖地举起匕首,对着地上的何欢刺去,血溅在了龙鱼的身上,那鱼仿佛从窒息中惊醒,在地上剧烈地扑腾起来。

第九场

鲁爷抽着烟,满脸焦躁,看了下挂在铁皮墙上的钟表,掐了烟,拿起了老式座机电话,眯着眼看着发黄的笔记本,拨了一个号码。

“喂,孙警官吗?我们小区里进了贼啊,正在人房间里偷东西呢!对!不用问我是谁,我就是一个普通朝阳群众!赶紧去!地址在……”

鲁爷挂了电话,骂骂咧咧地抱怨:“他奶奶的,老鼠给猫报信,一辈子没遇上过,何欢这小崽子王八蛋,最好对得起老子!”

这时,一个满身狼藉的女孩叩了叩报刊亭的旧铁皮,鲁爷吓了一跳,看着来人,暗自叹了口气。

孙叔疑惑地挂了电话,但还是带着同事来到了505门口。门未关死,地上好几个手提箱,旁边还散落了不少钱,房主也没在家,联系了一圈邻居才搞清楚,这是建委姚主任的家,并不经常在这里住,老婆孩子一家都在郊区住着。

姚主任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胡乱地清点了下现场的钞票。

“姚主任,钱丢了吗,损失了多少数额?”孙叔问。

“没少,没少!警察同志,还好你们来得及时!这钱啊,是我跟朋友借来给亲戚凑的买房款,真没想到现在小偷那么大胆!多亏你们及时发现,我一定跟你们局长多多表扬,你们是哪个大队的?怎么称呼您?”

孙叔没多说什么,让同事拍了现场照片,勘察了脚印痕迹,收队走人了。

一个年轻的片儿警小声念叨:“您说现在的小偷都怎么了,不偷钱了这是?”

孙叔不作声,默默地拿起了一瓶喷雾往嘴里喷了两下,那喷雾是他在皮箱子边上捡到的。

第二天,老小区又热闹了起来,纪委的同志们从姚主任家里搬走了很多箱资料。钱自然早已不在,但是钱会在哪里,老孙想,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谁都带不走那些红晃晃的票子,不论是小偷还是贪官,君子还是小人,都只是钱的搬运工罢了。他今晚还要加个班,写完自己退休前最后一份报告。

市局会议厅里挂着横幅,摆着一簇簇鲜花,一排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最右边坐着孙叔。

孙叔这些年带的徒弟来了,离开的老同事也来了,有的到了网络反诈科,有的去了刑侦大案队,很多年轻的警员们坐在下面,参加孙叔的退休表彰大会。

领导拍了拍话筒,现场安静下来。

“我们的孙长胜同志,多年来一直工作在反扒第一线,为了工作早出晚归,还落下支气管哮喘的毛病,他不仅在多年来的反扒工作上做出了成绩,还在退休前帮助纪委的同志们破获了一件贪腐大案,抓了一辈子小偷,临退休还抓了一个大偷,为自己的反扒生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号召全体干警向咱们的这位老同志、老战友、老队长学习!”

台下掌声雷动,老孙腼腆地笑了笑,习惯性地往自己的嘴里喷了两口喷雾。他注意到了办公室的监控,又看了看监控拍不到的那个角落。

一个月后,已经退休的孙叔探视了消瘦不少的李妍淑。他跟她透露了一个职业生涯里最憋屈的案子。

四年前,有个老头儿在地铁站值班室里找到他,说自己的钱被偷了,钱被包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里三层,外三层,里面都是他女儿的医药费。孙叔迅速排查,好在有监控拍到了那个小偷,第二天就被他抓了,但是小偷说那些钱在出地铁站的时候就不见了。

一个小偷被偷,这是多大的笑话,也可能是个假话,但是没证据,监控也没拍着。警察不信,老头儿也不信,该抓的抓,该判的判,可是钱却追不回来了。老头儿气不过,跳了楼。这件事,他一直无法释怀。

李妍淑一直低着头,孙叔看不到她的表情。

何欢记得,他拿着红色塑料袋追到医院的时候,老头儿已经跳了下去,里面有厚厚的一沓钱,红票子、灰票子还有钢镚。他的手不断地抖动着,红色塑料袋在风中猎猎作响,一次次拍打着何欢绷紧的手臂。

尾声

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的原因,何欢拿酒的手微微发抖。

原来凌晨三点,才是这家小酒馆最热闹的时候,现场放起了热烈的音乐,丝毫没有扰民的担忧。何欢拿起酒杯,拉着我一起跳舞,我也站了起来,才注意到何欢手臂上有一条蛇形的纹身,蛇身的中间是一条两寸的伤疤。

我好像知道何欢手抖的原因了。

“这是她捅的?”

他温柔地点了点头。

“她是断了你的君子之路。”

“是啊,我没得选,只能做小人了。”他笑得如此灿烂,像个热情的本地人一样。

“那她呢,也在这边?”

“很快你就能见到她了。”

两三首舞曲之后,何欢招呼我跟他出去。一个高挑的女人开着一辆老式敞篷跑车,即便脸上已略显岁月的痕迹,但那股少女的愁韵依然在眉眼之间。她朝我们招了招手。

“我该回家了,还是很高兴他乡遇故知啊。”

我们两个在冷清的夜色中拥抱了一下,李妍淑在车上玩味地笑着。

“我听了你们的故事,很传奇。”我对她说道。

“酒鬼的话哪能信。”她笑道。

何欢带着醉醺醺的笑容钻进了车里,在我的目送之下,他们消失在十字路口。

我又在小酒馆待了许久,反复地思考着这个男人讲述的真伪。

直到结账时,我怎么都找不到裤兜里那个装满欧元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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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鹜远

既非全然的僧侣,也非全然的俗众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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