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对于青年学生来说,“和约”是一回事,“公理”又是一回事。没有大总统令以及外交照会就不准进入使馆区游行,此说依据的是“和约”;学生们要追问的是,如此不平等的“和约”符合“公理”吗?经过新文化运动的熏陶,新一代读书人已经学会独立思考:“从来如此,就对吗?”东交民巷西口巡捕及警察的“合法”阻拦,不只没有平息学生的抗议活动,反而激起强烈反弹。据《五四》一书称:“学生已觉刺激不浅,以为国犹未亡,自家土地已不许我通行,果至亡后屈辱痛苦又将何如?”40年后,杨晦在《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中,再次强调游行队伍无法通过使馆区时学生们愤怒的心境:
青年学生的热血沸腾,但是摆在眼前的,却是一个铁一般的冷酷事实:使馆界,不准队伍通过!气炸了肺,也是无济于事的呀!为什么我们自己的国土,不准我们的队伍通过?使馆界!什么是使馆界?是我们的耻辱!
正当“大家都十分气愤,也十分泄气”的时候,听说“还去赵家楼,情绪就又振奋了一下”。杨晦的这一描述,与“急欲得卖国贼而一泄之”的说法,不谋而合。
根据匡互生的回忆,长时间受阻于东交民巷的游行队伍,决定直扑曹汝霖家时,“负总指挥责任的傅斯年,虽恐发生意外,极力劝阻勿去,却亦毫无效力了”(《五四运动纪实》)。傅斯年、罗家伦等“新潮社”同人,关注的主要是思想文化革新,对实际政治运动兴趣不太大,也不主张采取激烈的手段,其劝阻直扑赵家楼,自在意料之中。问题在于,学生之转向曹宅并采取暴力行动,是群情激奋呢,还是有人暗中策划?
曾为北京学联代表的高师学生熊梦飞,30年代初撰文纪念匡互生,提及天安门前集会时,有往总统府、往外交部,还是往英美使馆之争(此说不太可信。学生游行之目的,“说帖”和“通告”都已表白无遗,直奔使馆区早在计划之中,无待天安门前表决),“互生是时,意固别有所在,集其死党为前驱”。到了东交民巷游行受阻,“前驱者大呼‘直奔曹宅’!群情愤慨,和之,声震屋瓦”(《忆亡友匡互生》)。言下之意,将学生队伍引向赵家楼的,是匡互生及其“死党”,而且是蓄意谋划的。另一位高师同学俞劲,在《对火烧赵家楼的一点回忆》中,提及游行队伍本该向总统府请愿,“但走在队伍前面的人(有些是参加五四前夕秘密会议的),却有目的地引导队伍浩浩荡荡向赵家楼曹汝霖公馆走去”。
然而,当时与匡互生同行的周予同和张石樵,都没提及匡转移游行队伍的努力。据周称,游行的前一天晚上,他们的小组织有过秘密集会,希望采取激烈手段而不是和平请愿。可游行当天,匡等并无到曹家的计划。“但当游行队伍经过东交民巷口以后,有人突然高呼要到赵家楼曹汝霖的住宅去示威。在群情激愤的时候,这响亮的口号得到了群众一致的拥护。”(《五四回忆片断》)而张石樵作为同窗好友,与匡互生一路同行,听说直奔曹家,认为有理,“也正合我们早就商量好的”惩罚卖国贼的计划(《怀念五四壮士匡互生》)。这两位当事人,只是强调转赴赵家楼的提议符合自家意愿,并没提及匡所发挥的作用。
依我看,此等“神来之笔”,正是群众运动特有的魅力。说不清是谁的主意,你一言,我一语,群情互相激荡,一不小心,便可能出现“创举”。匡互生说得对,“这时候群众的各个分子都没有个性的存在,只是大家同样唱着,同样走着”(《五四运动纪实》),很难确定谁影响谁。日后追根溯源,非要分出彼此,弄清是哪一个首先喊出“直奔曹宅”的口号,其实不太可能,也没必要。作为一个基本上是自发的群众运动,五四与日后众多由党派策动的学潮的最大区别,正在于其“著作权”的不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