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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后,我在老屋整理遗物时,发现 抽屉里 有一把 甘蔗刀,厚厚的锈迹爬满刀身, 藏起了 往日的锋芒, 封存了它的那段往 事。我轻轻将它拿起,指尖抚过凹凸不平的锈痕,恍惚间,刀刃上 折射出 四十多年前的冬阳, 正 映 照 着母亲那双布满裂口的手—— 每一道纹路里,都嵌着岁月的风霜与无言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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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霜降过后,父亲总会拉着手拉车,赶十多里路到县城集市,从蔗农那里贩来满满一车甘蔗——有脆甜多汁的青皮蔗,也有醇厚绵长的紫皮蔗。手拉车在村口或路边一停,清甜的蔗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四散开来,我们的冬天,便这样被这份甜蜜悄悄开启。
腊月里的戏场最是难忘。农闲时节,乡下各村轮流请戏班子唱戏,越剧的锣鼓一响,四乡八邻的乡亲便扛着板凳、牵着孩子,从四面八方往戏场聚拢。母亲总会提前占好戏场入口的角落,摆上长凳、三捆甘蔗和一个铁皮桶。那把甘蔗刀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成了戏场外最亮眼的“招牌”,也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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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颊,割得人生疼。母亲系着灰色的粗布围裙,高挑瘦削的身体如同甘蔗,在寒风中静静等待顾客。有人来买甘蔗时,她立刻像上了弦的马达般动起来——左手稳稳扶住甘蔗,右手握刀,刀尖精准地扎进节疤,“咔嚓”一声脆响,利落得仿佛削铁如泥。削皮、断节、刨净蔗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分拖沓。一根带着硬壳的粗粝甘蔗,转眼就变成了匀称莹白的蔗段,甜香四溢,让人忘却了冬日的寒冷。
可我知道,这份流畅背后,是无数个寒风中的坚守与隐忍。她的手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口,深的能塞进指甲缝,像久旱龟裂的河床。甘甜的汁水渗进伤口,遇冷便结成紫色的冰碴,疼得她眉头微蹙,却从不愿吭声。有时刀柄一滑,新伤叠着旧伤,鲜血顺着指尖往下淌,她就扯块旧布条草草缠上,手下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歇——她心里装着的,是一家人的生计,是我们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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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亲
奇怪的是,这般辛劳的母亲,却是戏场外最受欢迎的人。她不识字,却能唱整段整段的越剧,《盘妻索妻》《十八相送》《孟姜女》张口就来,字正腔圆。生意清淡的间隙,总有人围着她喊:“大娥,来一段!”这时,她会放下甘蔗刀,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蔗汁与尘土,清清嗓子就唱起来。那一刻,她眼里有光,身段柔软,仿佛置身于灯火辉煌的戏台,所有的疲惫与辛酸,所有的压抑与无奈,都在婉转的唱腔里暂时消散。
我七岁前,全家住在金家岙外婆那里。母亲说,那是她一辈子最艰辛的时光。那个小山村,祖辈都以木工为业,父亲经公社培训成了赤脚医生,后来又学了木匠和蔑匠等手艺,做些桌子、方凳、扫把补贴家用。母亲则会在天未亮时就挑起这些物件,步行几十里外的县城去卖。返回时,她总会特意绕路经过黄坛,给爷爷奶奶捎上点肉,自己却舍不得花一分钱。有一次,她天不亮就出发,到县城卖完东西返回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看到路边有卖豆腐渣的,便买了一点。她怕被熟人看见,躲到墙角急匆匆地往嘴里塞,刚吃几口就被噎住,卡在喉咙里,吞不下也吐不出,差点晕过去。每当听母亲说起这些经历,我的眼眶就忍不住湿润——在那样饥肠辘辘的时刻,她满心都是家人,却唯独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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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母亲
我七岁那年,爸妈搬回黄坛老家。刚搬出来的日子依旧艰辛,父亲换过很多营生,直到后来做起了卖棒冰等小生意,日子才渐渐稳定。对我而言,每天放学后的时光最是甜蜜。我背着磨破的书包,循着熟悉的“咔嚓”刀声找到母亲的摊位。她看见我,眼里立刻泛起温柔的光,总会从铁皮桶底掏出几段“甘蔗脑头”——那是糖分最低、顾客不要的上段,却是我记忆里最甜的滋味。我坐在母亲脚边的矮凳上,大口啃着,清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上,甜到心里。看着母亲娴熟的动作,听着刀刃与蔗节碰撞的脆响,那份甜,足以撑起我整个童年,成为岁月里最温暖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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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那把甘蔗刀锈了,凝固成暗红色的记忆。我想,我走过的岁月就像一支甘蔗,从吃“甘蔗脑头”开始尝到甜头,甜的不只是蔗糖,是铁皮桶底藏着的偏爱,是一家人在清贫中相拥取暖的温馨,是母亲用坚韧与深情为我们抵挡风雨、酿造甜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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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当兵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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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宁海好哥
□ 图片:作者提供
□ 编排:天姥老人
□ 审核:水东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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