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娄永琪：在“动平衡”中寻找城市“生生不息”新势能

苏州河畔，上海总商会旧址，《奔流：从上海出发——全球城市人文对话》（以下简称《奔流》）第二季上海场于2025年11月18日正式启幕。本季以“水岸开源——汇聚·共创·共享”为主题，借黄浦江与苏州河岸线贯通里程已超过100公里之机，重新思考全球城市与水的关系：水岸不再只是风景线，而是创新与文明对话的前沿界面。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校长、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荣誉博士娄永琪，以“生命网络中的人与自然协同设计”为题发表主旨演讲，系统梳理其近年来在设计理论、国际策展和城市教育实践中的思考与实践。他提出，在危机叠加、系统高度互联的时代，设计应从“为人设计”走向“为生命网络设计”，从局部修补转向整体“动平衡”的调节与重构，由此激活一座城市乃至一个文明的“生生不息”动能。

本文为澎湃研究所对娄永琪演讲内容的整理，以飨读者。

上海工程技术大学校长、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荣誉博士娄永琪

从“为人设计”到“为生命网络设计”

娄永琪的思考起点，源自2025年9月世界设计之都大会发布的《世界设计之都上海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在《宣言》起草过程中，各方围绕“设计”的核心原则逐步推进：从传统“以人为本”，到“以人类为本”，再到“生命网络中的人与自然协同设计”。这一演变反映出一个清晰判断——在全球高度互联的时代，设计早已不再是产品美学的附庸，而正在成为重塑产业链、资源利用方式和社会结构的关键生产力。

也正因为如此，设计的“问题意识”需要被重新界定。过去，人们往往把它理解为“如何让产品更好用”“怎样让东西更好卖”；如今，问题逐渐转向“人类在地球上的存在方式是否可持续”，“我们的制度与空间结构是否在不断放大不平等”。这意味着，设计要面对的已不只是局部体验和短期效率，而是关系到生态承载、代际正义、社会稳定的深层结构。

“生命网络”的视角因此被提出：世界被看作一个流动而复杂的网络系统，森林、河流、城市、基础设施与人类自身共同构成一个不断演化的整体；人是其中重要的节点，却不再是唯一的中心；设计不再只是从“用户”出发，而要在不同物种、不同区域、不同社会群体之间，重塑一种更为平衡和可持续的关系。

这种转向，本质上是一门“协调的学问”。它需要在生态与经济、本地需求与全球系统、眼前利益与长远生存之间搭建新的桥梁。设计在其中扮演的，不再只是造物者，而是“关系的编织者”和“系统的调试者”。

在“不平等”的缝隙中寻找“动平衡”

“协调的学问”如何在现实中落地，米兰三年展提供了一个清晰的观察点。2025年5月举办的第24届米兰三年展将“不平等”设为总主题，期望各国在展览中正面回应当代社会的裂缝。娄永琪策划的中国展区，并未停留在对贫富差距或地域差异的直观呈现，而是将“不平等”置于文明演化的时间尺度，提出“动平衡：文明的发展律”这一耐人寻味的主题。

在这一视角中，平等与不平等、平衡与不平衡，不再被简单划分为“好”与“坏”的两极，而被看作文明演进中反复出现的张力状态。历史从来不是一条平滑的直线，而更像是无数次“起—落—再起”的波动叠加。真正关键的，并非张力是否存在，而是这些张力是否能转化为推动结构变迁的“势能”。

娄永琪借老子“反者道之动”与《论衡·变动》“平和相反，而生变化”的思想，强调“道”并非在稳定终点，而在持续流动的对立统一之中。观照当下，这意味着不平等既需要被正视，也可能成为撬动制度与空间格局调整的动力来源。

基于这一理解，策展团队与来自同济大学、中国美术学院、清华大学、华东师大、南方科技大学等院校的师生共同工作，将展览划分为“生命网络”“大食物”“多元老龄”“空间生长”“调节平衡”五个主题。看上去彼此独立，实则共同构成了一条逻辑链：从粮食系统到老龄社会，从城市肌理到制度规则，不平等具体地嵌在每一个生活场景中。

展陈形式同样呼应“动平衡”的理念。入口以山形起伏与循环水系构成抽象“山水”，提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可以被重新编织；“大食物”板块通过饮食、物流、土地利用的故事展示一口食物牵动的全球体系；“多元老龄”让老年人的日常回到叙事中心，促使观者重新思考“老去”意味着什么。

由此，“不平等”被拆解为一个个具体可感的议题：哪里的土地被过度索取，谁在城市中被挤出核心地段，哪些人被排除在数字系统之外。设计的任务，因而不再是抽象地“反对不平等”，而是在这些具体缝隙中提出新的制度与空间方案，让原本趋于固化的不平衡结构出现松动与转向。

“生生不息”：从线性消耗到生态嵌套

如果说米兰三年展围绕的是“不平等”这一社会维度的张力，那么同年在上海举办的世界设计之都大会，则更多把视线聚焦在生态维度。大会以“设计无界，生生不息”为年度主题。其中，“生生”在这里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文化辞藻，而被赋予了多重含义。

首先，它是一种新的伦理视角：可持续发展不只是技术问题，而是一种关乎价值观的选择，牵涉到生产如何组织、生活如何安排以及生态如何被纳入决策的中心。从这个意义上看，“生态”“生产”“生活”并不是三个彼此割裂的领域，而是构成一个整体，需要被协同考虑。

同时，“生生”也是一套新的路径与关系。展览通过文献档案、案例展示和空间装置，将人类在面对环境危机时走过的弯路与探索摊开来，一方面揭示“线性经济”的代价：资源被开采、被消耗、被快速废弃；另一方面也呈现了各种尝试“跳出直线”的努力：材料循环利用、产品即服务、地域性产业网络等。

更进一步，“生生”还指向一种新的动能来源。在工业文明留下的庞大环境负债面前，单纯依靠效率提升远远不够，必须通过设计驱动的制度革新和生活方式重塑，才能逐步修复土壤、水体与空气，让新的文明形态有生长的空间。

在展陈中，这些抽象理念被转化为可以直接感知的体验。观众脚下那条由回收运动鞋颗粒铺成的跑道，是娄永琪十多年前“可持续校园”设计理念的实践，以最直观的方式提醒人们：环保并非遥远口号，可以从一双旧鞋、一段路面这样的日常选择中实践，让日常物品进入循环体系。同时，入口处那辆由大量废弃塑料拼装而成的艺术装置车，也将“速度”“冠军”“废弃物”之间的张力直观地呈现出来。

通过这样的空间编排，“从线性消耗到循环共生，从空间占据到生态嵌套，从技术应用到系统修复”不再停留于概念和呼吁，而是被转化为一条可验证、可行动的路线图。观众穿行在展览中，不仅是在回望人类如何走到今天，也在被引导思考：下一步，城市该如何更可持续、更具协同性。

当大学嵌入水岸：苏州河边的“开源创新插件”

从国际展览回望上海，话题自然落到这座城市如何让“生命网络”与“生生不息”的理念真正落地。谈及此处，娄永琪特别提到了由他担任校长，刚完成定位调整的上海工程技术大学。

2025年，这所大学被上海市政府正式确立为“产业特色鲜明、世界一流、应用创新型大学”。工程、管理、设计三大板块，是学校过去数十年沉淀下来的三片“叶片”，而娄永琪的任务，则是把这三片“叶片”安装到同一根转轴上，让它们形成合力，成为面向新一轮产业变革的创新引擎。

苏州河两岸，尤其是静安区上海总商会旧址及周边区域，恰好为大学的发展提供了理想试验场。这里曾是商贸和制造的重镇，七浦路曾定义一个时代的城市时尚，如今正面临线上线下融合、新锐品牌成长、街区功能重组等多重变化。在“水岸开源”的框架下，这片区域被重新定位为一个能够容纳教育、科技、产业与文化叠加的“开放接口”。

规划中的“New Fashion School（新时尚学院）”正是围绕这一接口展开的设想。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院，也并非单一的教学基地，而是一个面向全球的开放创新平台——可穿戴技术、数字智造、新材料、新媒体交互、文化IP孵化、神经感应和虚拟文明等方向将在此交汇。历史建筑将被更新为集实验室、工作坊、展示空间于一体的复合场所，吸引国内外设计师、工程师、创业者和学生在同一空间里共创项目。

从城市尺度看，这个平台更像是一枚嵌入水岸的“开源创新插件”。它让苏州河不再只是景观带，而成为知识流动、创意碰撞与产学研转化的现场，也让大学从封闭校园走向城市核心区，成为公众日常生活中的一个节点。

当教育回到水岸、当科研与产业在街区尺度重新被组织，“生命网络”也从自然意义进一步扩展到城市内部的社会结构之中，指向人与人、机构与机构之间新的连接方式。苏州河正在孕育的，正是一种教育、科技与城市彼此嵌套、共同生长的全新关系。

奔流的方向：从势能到动能

在演讲的尾声，娄永琪将思考重新放回《奔流》第二季的整体语境。他指出，水的流动不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一种提醒：任何系统一旦停滞，就会积累问题；只有在流动中寻找新的平衡，在张力中释放势能，才可能打开未来的空间。苏州河正是这样的象征，它承载着城市的历史，也推动着新的故事不断向前。

在这个意义上，“生命网络中的人与自然协同设计”不只是设计教育者的理念，更是一套适用于城市和区域发展的思考工具。它提示我们，在面对不平等、生态危机和产业转型时，不应只盯着眼前的数字或短期利害，而是要从更长的时间尺度、更广的空间范围和更复杂的关系网络中寻找答案。

当苏州河继续向东奔流，与黄浦江汇合，再奔向大海，真正重要的或许不是水最终流向何处，而是沿途的城市和社区，是否已经学会把水的奔流转化为自己的行动逻辑——把潜藏的势能，变成持续的动能；把眼前的水岸，变成面向未来的文明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