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杰《怼画录》连载（3）一招鲜，吃遍天，如今天有画家专门画马专门画虾米画猴子或者专门画领袖像

编者按：今日起，本报开始连载作家冯杰的《怼画录》。河南话里，“怼”不是一个“细词”，而是一个“粗词”，含鲁莽猛烈味，起意多指做壮汉粗事。好在“怼”还有另一层意思，也有“讨论”“碰撞”之意。《怼画录》是冯杰几十年纸上生涯最好的证明，也是他作为诗人、散文作家以及文人画家多重身份的集中呈现。

画诗人记 诗意的拒绝

从一场晚会说起。

一千多年前举办了一次文艺晚会，唐代诗僧贯休以诗投钱镠，其中有“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妙句。钱镠见诗，认为这是非虚构作品，属于写实，让人给他做思想工作。派往的人对贯休说：诗是好诗，整个主题把握得也好，但还可更上层楼，譬如若改“十四州”为“四十州”，领土增大，钱王则愿相见。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钱镠对自家人讲慢速度，对别人讲快速度。

古代诗人多可“推敲”，不可“推拿”。贯休听后，涌上来二杆子脾气，他叫板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竟然拒绝钱镠要求，飘然离开杭州，去了蜀中，继续他的“满堂醉行为”。

除了是诗人、书法家，贯休还是一位画家，最善画罗汉。一招鲜，吃遍天，如今天有画家专门画马专门画虾米画猴子或者专门画领袖像。

当代诗人的骨头哪里去了？贯休坐在云朵上对下面吾等说：早已大面积钙流失。

这样一对比，贯休显得比我骨头硬。我生活了半世纪，只是一个失败诗人，一直在一个我自己决定不了自己能否继续平静生活的空间里生活着。如果我是贯休，会答应妥协，条件和结果是：或畏于权势，或给我俩钱，或要我吃肉喝酒，别说加上四十州，就是加上四百州又有何妨。反正是天对地，地对空，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我会再加上一张视觉上更大的九州地图。

贯休知道坚持拒绝，他坚持诗意里一种非诗意立场。

有一天，我还读到他一句诗“夜雨山草湿”，连这种细微处他也能感触到，接触到了露水，怨不得诗人不舍得添州，毕竟添州不是添一瓢粥，不是添一颗露水。

附一：

从捻，从画关于作家画画的一种扯

过去，我常说：“写者为诗，闲者为画。”本来两者就是一体，没有把作者和作品一刀劈开的道理，没想到，后来有一天居然和捻军相通。

在心为琢磨，出口为诅咒。

当年捻军主要活动在豫、皖、苏、鲁这一带，捻军起源于“捻子”，最初皖豫处有游民捏纸，将油脂点燃，烧油捻纸用来作法表演，为人驱除疾病以牟利，让乡民捐香油钱、购买油捻纸。后来逐渐人多，饥民为活命才从捻，歌谣有一句：“想老乐，盼老乐，老乐来了有吃喝。”（老乐即捻首张乐行。许多年后，我和他的后人一块在徐州喝过羊肉汤。）除了为水谷之海，根本没有理想，和我当年写作为买烧饼一样。

捻子从外表是看不出来职业的，手上都长茧，“居者为民，出者为捻”，这是当时的一个判断标准。不好隔皮断瓤。

“作家画”等于“从捻者”。一个作家去画画大概和从捻差不多。别让他说理想和境界，都是想过好“文艺生活”。你单看他腕底功夫和局面趣味即可了，千万别给出缝隙，让作家讲画画的灵丹妙药，更别往纸外三米处去扯。

附二：

画画就是画画

一管狼毫不要蘸词语，不要蘸名词、动词、形容词，不要涉及风声、雷声、雨声，只管把颜色调好。颜色一定要准确。在画家不色盲的前提下，不要像凡·高把星星画成蓝色的大鸡蛋，尽管凡·高有凡·高的道理，但你不是凡·高。

调色板里不需要三原色和比喻，砚池里不需要埋伏黄巾军蓝巾军黑水军红枪会等颜色，免得远观气象时，判断误解。闭住气把线条画到近似值，线条一如雪山行旅，线条里要有驿站，且不能流畅，不能画得太像。

前半句是我说的，后半句是辟才胡同齐大爷说的，再次强调一下。

落款时最需要注意，它比整个画面显得更为重要，这才是一曲碧水环绕青山，一座山上能否生长蘑菇和蕨类，全靠这一湾清水滋润点活了。是点睛，更是点精。

我有一枚闲章，印文是“不须看画”，最后盖上。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冯杰，1964年生于河南新乡。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诗集《一窗晚雪》《在西瓜里跳舞》，散文集《说食画》《泥花散帖》《马厩的午夜》《北中原》《鲤鱼拐弯儿》《文字的虎皮花纹》，书画集《野狐禅》《画句子》等。曾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梁实秋文学奖等文学奖项，被海外文坛称誉为“获台湾文学奖项最多的大陆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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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