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春天,陕南的天气还没完全转暖,风吹在脸上,带着股黏糊糊的凉意。
我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家门口,眼睛死死盯着屋里那个正在收拾包袱的身影——我娘。
她动作有些慌乱,把几件半旧的衣服叠了又拆,拆了又叠,好像怎么也理不顺当。
“祥子,”她终于转过身,不敢看我的眼睛,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我那时还无法理解的疲惫和无奈,“你十二了,算是个小大人了……以后,你得学着好好照顾自己……别怪娘心狠,你爹没了,娘……娘也是个没本事的妇道人家,实在是没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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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是去年没的,死法很不光彩——喝多了酒,夜里失足掉进了村口的茅坑,等人发现,早就没了气息。这个家,仿佛一夜之间就塌了。娘一个人拉扯我,地里那点收成,糊口都难。她娘家嫂子给她介绍了个邻村的男人,听说条件还行,就是有个条件——不能带我过去。人家嫌我是个半大小子,是“拖油瓶”,以后还得给我盖房娶媳妇,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我没回娘的话,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我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曾经充满爹娘笑声、如今却变得冰冷破败的家,感觉心口也跟着一起凉了下去。
娘挎着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没哭,也没像戏文里那样追出去挽留。我就那么站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村口的土路拐角,才慢慢地蹲了下来,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声。
突然,“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一个坐在自制木轮椅上的身影,艰难地挪了进来。是大伯,杜有良。
大伯生下来腿就有残疾,一辈子没站起来过。爷爷奶奶当年为了让他有条活路,咬牙凑钱,送他去跟一个老木匠学手艺。因为腿脚不便,大伯做不了大件家具,只能做些小板凳、小桌子、木匣子之类的小物件,勉强换点口粮。他身下这辆虽然笨重但结实的木轮椅,就是他自己一凿一斧亲手打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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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也有媒人上门,想给大伯说个亲,好歹成个家。但大伯都拒绝了。他常跟人说:“我这样子,就别去拖累别人姑娘了,自己也养活不了妻儿,何苦呢?” 他就这么一个人,守着几件木工工具,过着清苦孤寂的日子。
“祥子,”大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跟大伯走。”
看到大伯,我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决了堤,哗啦啦地往下流。所有的委屈、恐惧和被抛弃的茫然,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大伯……”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
“别哭,孩子,男娃子,眼泪金贵。”大伯推着轮椅来到我面前,伸出那双因为长年做木工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凉的小手,“走,跟大伯回家。”
他的手很粗糙,却异常温暖。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手臂,一点点流进了我几乎冻僵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就跟着大伯生活了。我们爷俩的家,就是村头那间更小、更旧,但总是被大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土坯房。每天放学回来,大伯总是已经做好了简单的饭菜,在门口等着我。虽然是粗茶淡饭,却顿顿热乎。我写完作业,就帮大伯打下手,给他递递工具,磨磨刨刃,或者把他做好的小木器擦得亮亮的。大伯手艺好,做的东西结实耐用,在附近几个村子都有些名气,但毕竟做得慢,换来的钱,也就刚刚够我们爷俩勉强糊口,想吃顿肉都得算计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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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走的时候说,隔年给我送粮食来。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那个承诺像扔进井里的石头,再没听见回响。大伯却从不让我去找娘要东西,他总是说:“祥子,别去。你娘……她也不容易。你是我们杜家的娃,养你,是大伯该做的。”
日子虽然清贫,但在大伯沉默却厚重的庇护下,我慢慢长大了。1996年的夏天,我收到了来自外地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可紧接着,心就沉了下去。
学费、去学校的路费、还有在外地的吃用开销……那是一笔对我们这个家来说,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大伯把家里那个藏钱的旧木匣子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皱巴巴的毛票、硬币都数了一遍又一遍,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那点钱,远远不够。
我不想让大伯为难,偷偷跑了一趟邻村,找到了改嫁后的娘。她看起来老了很多,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身边还围着两个蹦蹦跳跳的。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就躲闪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她后来的丈夫,那个黑着脸的男人,像防贼一样盯着我。我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个拥挤又陌生的院子里,我站了不到十分钟,就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娘终究没有叫住我。
回到家,我看着大伯佝偻着在昏暗灯光下打磨木器的背影,鼻子一酸,哑着嗓子说:“大伯,这学……我不上了。我在家跟您学手艺,一样能活人。”
大伯手里的动作猛地停住了。他缓缓转过头,昏黄的灯光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却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执拗。
“放屁!”他很少说重话,这次却骂了出来,“考上大学容易吗?那是出息!是前程!必须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伯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让我推着他,出了门。
他去的不是别处,是村里每一户人家。
“他叔,我家祥子考上大学了……是好事,可这学费……我杜有良没本事,拉下这张老脸,求您帮衬一把,钱算我借的,我一定还……”
“她婶子,祥娃争气,考出去了……不能耽误了孩子啊,您手头要是有宽裕,先借我们点儿……”
每到一家,大伯都让停稳轮椅,然后他用双手,用力撑起上半身,尽可能地弯下腰,对着闻声出来的乡亲,做出一个近似鞠躬的动作。他那条残废的腿,在轮椅边无力地晃荡着,看得我心里像刀割一样疼。
有几户人家,门槛高,轮椅进不去。大伯就让我扶着他,他几乎是半爬着,挪过门槛,进了人家堂屋,然后,拉着我,一起跪下来,给人家磕头!
“使不得!有良哥!快起来!使不得啊!”乡亲们惊住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来扶。
“这孩子是我们杜家的指望了……我替他爹,谢谢大家了!”大伯的声音哽咽了,花白的头发在清晨的微风中颤抖。
那一刻,看着大伯为了我,抛弃了他一辈子最看重的尊严和体面,把我的前程高高举过头顶,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我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向这些淳朴的乡邻,磕下了沉甸甸的头。
村里人被大伯这番举动深深打动了。这个沉默寡言、从不求人的残疾汉子,为了侄子的前途,把一辈子的老脸都豁出去了。张家五十,李家一百,王奶奶甚至拿出了她卖鸡蛋攒下的二十块皱巴巴的零钱……零零总总,竟然凑出了一万两千多块钱!
大伯用颤抖的手,捧着那沓沉甸甸、带着乡亲们体温和期望的钱,老泪纵横。他对着所有帮忙的人,一遍遍地说:“谢谢……谢谢大家……这钱,我杜有良记下了,一定还!一定还!”
除了第一年要交的学费,还剩下不少。乡亲们都说:“有良,这钱你给祥娃存着,后面几年学费、生活费,还得用呢!不着急!”
临走那天,我跪在大伯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却充满欣慰的脸,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称呼:
“大爸!我走了,您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大爸”这两个字,包含了父亲般的恩情和无尽的感激。大伯愣了一下,随即眼圈猛地红了,连连点头:“好,好!出门在外,好好学,别惦记家……”
大学四年,我不敢有一丝懈怠。我省吃俭用,课余时间,我去做家教,去餐厅端盘子,去工地搬砖……什么活儿都干,拼命攒钱。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点毕业,挣钱,把欠乡亲们的债还上,把大爸接出来享福!
毕业后,我很快找到了工作。我用攒下的第一笔钱,在城里租了个小房子,兴冲冲地回去接大爸。
可大爸却说什么也不肯来。他摸着家里那些熟悉的木工工具,看着院子里那棵他亲手种下的老槐树,摇摇头说:“祥子,你的心意,大爸懂。可这村里,是大爸的根。去了城里,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反而不自在。你好好在城里奔你的前程,大爸在这儿,给你守着这个家。”
我拗不过他,只好用后来攒的钱,把老家的房子彻底修缮了一番,通了水电,装了电话,让他住得舒服点。从此,只要一有假期,我就往老家跑。那条回村的土路,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
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第一次带她回老家,我就郑重地告诉她:“我这辈子,必须养着我大爸。他腿脚不方便,以后可能要跟我们住,或者我们得常回来照顾他。你要跟我在一起,得能接受这一点。”
妻子听了我和大爸的故事,眼眶湿湿的,她拉着我的手说:“这样的老人,值得我们孝敬一辈子。”
如今,生活早已好了太多。欠乡亲们的钱,早就连本带利还清了。我把大爸的老屋翻盖成了明亮的砖瓦房,可他依然舍不得离开,依旧守着他的木工家什,偶尔做个小板凳。
我和妻子、孩子,几乎每个月都回去看他。村里人常说:“有良哥,你这苦没白受,祥子比亲儿子还孝顺!”
是啊,没有大爸当年那个清晨艰难的“行走”,没有他放下尊严换来的那一沓沓零钱,就没有我的今天。他用自己的残疾之躯,为我撑起了一片通往未来的天空。
这份恩情,比山重,比海深。他让我懂得,这世间最厚重的爱,往往藏在最沉默的付出里;最伟大的力量,常常源于最柔软的心肠。他不仅是我的大爸,更是我人生路上,永远屹立不倒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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