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冬的纽约州罗切斯特郊外,耿莹握着厚厚一沓报税单,自嘲地笑了笑:“才第二年,没破产就算赢。”那片六英亩的果园铺着薄雪,54棵矮化苹果树在寒风里瑟瑟,她得先撑过这个冬天。谁能想到,这位面容刚毅的华人女商人,几年之前还蹲在北京制药厂的车间里掰药瓶口,一天三班,月工资37块钱。
时间往前推20年。1974年,她在地质队收工后曾对同伴感慨,“别看我姓耿,父亲耿飚却没空为我安排未来。”确实如此。耿飚那时已是外交部的“多面手”,在瑞典、阿尔巴尼亚之间奔走,谈判时连对手驻地埋的窃听器都能揪出来。可对女儿,他只留一句话:“主意自己拿,全力以赴。”
耿莹的执拗大半遗传自父亲。1938年,她还在襁褓里时就被塞进马兜,随部队辗转陕甘宁。一次火力凶猛,警卫员遗忘了马兜里的孩子,两里外耿飚才发觉。他沉住气没返回,理由简单——“战士比女儿珍贵”。幸得马夫硬拽几个人折回,才把小生命从战壕边捞出。多年后耿莹打趣,“我能活到今天,亏得那位善心的马夫,可惜连名字都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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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初期,北京街头的地摊尚显稀罕。耿莹离婚后独自拉扯两个女儿,白天车间,夜里摆摊卖旧书。朋友问她:“你爸当副总理,你至于这样吗?”她翻了翻眼:证件能当馒头吃?1988年,中央一纸禁令——高干子弟不得经商——瞬间击碎她好不容易积攒的货源和渠道。42岁的人生被清零,她却暗暗松了口气:“眼前这堵墙,要么翻过去,要么撞开洞。”
正是在那股狠劲驱使下,耿莹动了远渡重洋的念头。1992年,她告诉姐妹们,“给我三年,要是没饿死,我就在美国横着走。”这句话不是豪言,而是一张与自己签订的生死状。初到洛杉矶,她先跟一对古董商夫妇合租仓库,白天帮人擦铜器,晚上趴在地上画商业平面图。学英语靠录音带,标音标到凌晨三点是常态。
最艰难的,是周末摆地摊。市场里,本地摊主压低嗓子对伙计说:“Asian lady, two weeks tops.”耿莹听得懂,她装作没听见。第二个月,摊位前排起了队,她的手工木雕座钟被美国老太太当作“来自东方的极简主义”。有人问她从哪儿学的设计,她笑:“部队马兜里练的。”几句玩笑,拉近了陌生与陌生的距离,也让订单翻番。
做出点样子后,她把果园买了下来。看似唐突,实则算盘精细:苹果汁加工利润率高,周边五个县却缺少小型压榨线。她贷款购机,跟邻近农户签收购合同,再向华人超市推低糖汁,一环套一环。1995年秋,她站在第一条压榨线前听机器轰鸣,突然想起父亲当年在军调部对国民党代表“据理力争”的声腔,心头一震:“老耿要是见着这架机器,该骂我浪费外汇吧。”
说到耿飚,熟悉他的人都记得那段“连特务都给他送情报”的逸闻。1946年冬,他从北京饭店带着陈景昆的女儿辗转张家口,甩掉暗哨后顺利转移。特务染疟疾,他送去奎宁,换来军统内部监控名单。“我这差事不是人干的,共产党还给我治病。”对方的一句抱怨,竟成关键突破口。正是这份名册,使得李克农在翠明庄抓出窃听器,令国民党代表羞愧难当。
外交年代的耿飚同样锋利。1969年,他赴阿尔巴尼亚。当地公开要求中国继续巨额援助,他暗访肥料仓库,发现大批物资被弃于野外。不久,他递交报告,直陈“勒紧中国老百姓裤腰带去救别人,合适吗”。当面汇报时,李先念笑着摇头:“你第一个提这茬,可得有思想准备。”中央最终采纳意见,逐步调整对阿政策。事后耿飚说,“外交不是唱高调,得算细账。”
1999年国庆前夕,91岁的耿飚住在北京医院。他听到走廊里军乐声,示意打开电视。阅兵方阵昂首经过,他费力抬手,五指并拢停在眉梢。护士眼眶发热,他却平静:“队形不错。”次年夏天,这位战将离世,留下一纸遗愿:遗体用作医学教学,不要花圈,不要葬礼。耿莹闻讯,从美国飞回,却没时间悲伤,手上还有一堆基金会文件等她签字。
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2005年获批。那天,北京小雨,耿莹对志愿者们说:“命把我扔在耿家,我就得干点配得上的事。”她很清楚,这些年在美国攒下的资本,有一部分终要流回故土,否则那句“横着走”就只是笑谈。基金会首个项目援建山西一处古堡排水系统,这是父亲年轻时带兵路过的地方。工地完工,老人们在墙根晒太阳,有人问她为啥跑这么远出钱出力。她摆手:“那是耿飚当年休整的营地,我来补一块砖。”
时光推到今天,苹果汁工厂已换了三任经理,基金会项目清单越来越厚。罗切斯特果园的苹果依旧每年寄回十几箱,标签写着:To Geng Family, Beijing。耿莹很少在箱子里塞信,她觉得不必多言。果香一开,家人就懂——那是一个战将和一个闯将跨越半个地球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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