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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太皇河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在广袤的大地上蜿蜒伸展。河两岸的杨树、柳树、槐树,叶子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萧瑟的秋风里晃动。
此时节村落里的人们,已经开始为过冬做准备了。冬日里柴草就是生命的保障,没了它,寒冬腊月里,茅屋会冷如冰窖,灶台也烧不出一口热汤。
天刚蒙蒙亮,佃户大树和妻子葵花就扛着铁镐、铁锹出了门。大树身材高大,膀阔腰圆,一身结实的肌肉在粗布褂子下鼓起。葵花比他小两岁,同样生得健壮,红扑扑的脸庞,粗壮的胳膊,干起活来不比男人差。
“今天去河坡东头,老张家那棵大柳树根还没挖呢!”葵花一边走一边说,嘴里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大树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绳索。
葵花又道:“他家急着要那块地种菜,说给五文钱就让咱们挖!”
大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五文钱不多,那树根大,挖出来够咱家烧五六天了,剩下的劈成柴火,拉到集市上还能卖个二十文!”
他们口中的树根,是夏天时富户老张家卖掉的几棵大树留下的。张家地多,地头、河坡上都栽着树,成材后就砍了卖掉,留下难挖的树根。这些树根对张家来说挖起来费时费力,不如几文钱卖给像大树这样有力气的佃户。
太阳升起一竿高时,两人来到了河坡上的柳树根前。这柳树根盘根错节,深深扎在泥土里,露出地面的部分就有磨盘那么大。
大树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抡起铁镐就刨了下去。“哐”的一声,铁镐深深嵌入树根旁的硬土里,震得他虎口发麻。葵花则用铁锹清理大树刨松的泥土。夫妻俩配合默契,不多时,树根周围的泥土就被清开了一大片。
“这老根扎得真深。”大树抹了把额头的汗,喘着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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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递过水囊:“歇会儿再干,我去削些细树枝,晚上引火用!”
不远处就是黑虎寨山的外围,那里已经有不少穷人在捡柴火了。葵花看到徐瓦子和他十岁的儿子狗娃也在那里,佝偻着腰,一点点捡拾着落在地上的枯枝。
歇了片刻,大树又继续挖起来。他专找树根的主根下手,铁镐一次次落下,木屑纷飞,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滴在泥土里。葵花清理完细枝,也回来帮忙,用铁锹撬动已经被刨松的树根。
日头快到头顶时,树根已经松动了不少。葵花放下铁镐,拿起粗绳,熟练地套在树根的主干上。
“来,一起用力!”她朝大树喊道。
夫妻俩一起拽住绳子,身体后倾,双脚死死蹬着地面。
“一、二、三,拉!”
树根在泥土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周围的土块纷纷崩裂。一次又一次的发力,树根终于被拽了出来,带起一大坨泥土。
“成了!”大树高兴地喊道,顾不上满手的泥土,拍了拍葵花的肩膀。
葵花也笑了,用袖子擦着满脸的汗水。这样的大树根,他们这个秋天已经挖了二十多个,除了自家烧的,还能卖出不少,换些米面油盐。
就在大树夫妇歇息的时候,富户李大宝带着小儿子李铜锁,赶着牛车来到了自家地头。李大宝圆脸微胖,穿着一件半新的棉袍。他家的地就在太皇河边,足有七八十亩,地头、河坡上种满了杨树、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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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锁,把锯子拿过来!”李大宝朝儿子喊道,“趁着天好,把这些树的杂枝削一削,来年主干才能长得直溜!”
李铜锁应了一声,从牛车上取下锯子和斧头。父子俩开始忙碌起来,李大宝站在木凳上,用锯子削去横生的枝桠,李铜锁在下面整理落下的树枝。
“爹,这些树枝够咱家烧多久?”李铜锁一边捆扎树枝一边问。
李大宝往下看:“省着点烧,加上之前存的,够一冬了。入冬前再买点木炭,你娘怕冷,脚炉里得常备着!”
削完几排树的枝桠,牛车上已经堆满了柴火。李大宝又带着儿子来到一棵早已砍伐的大槐树树根前。这树根夏天就卖掉了树身,留下三寸高的树桩和盘根错节的根系。
“来,把这树根也弄出来!”李大宝说着,把牛牵到树根前,套上绳索。
耕牛发力,树根在泥土中松动,李大宝和李铜锁在一旁用铁钎撬着。不多时,一个大树根就被拽了出来。
“这树根劈成柴,够烧三五天了!”李大宝满意地说,“下午你去集市上,找王炭头买五十斤木炭回来!”
李铜锁点点头:“知道了爹!”
日头偏西,大树和葵花已经把柳树根搬上了自家的板车。大树在前面拉,葵花在后面推,车轮在土路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向家的方向行去。
他们的家是三间半砖半土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院子里已经堆了不少柴火,都是他们这些天挖来的树根劈成的。
“明天我去集市上卖柴,顺便买点棉花回来,你的棉袄该添些新棉了!”葵花一边卸车一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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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先不急,小草前日托人捎信,说这两日要回来一趟,许是又带了什么东西!”
小草是大树的妹妹,今年十六七岁,在地主王文柏家做丫鬟。王文柏夫人王杏儿待下人还宽厚,小草的月钱虽不多,但偶尔会得些赏赐。
果然,第二天晌午,小草就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夹袄,脸色白净,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袱。
“哥,嫂子!”小草一进门就笑着招呼,“夫人准我半天假,回来看看你们!”
葵花忙迎上去,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正念叨你呢,这就回来了!”
小草打开包袱,“这是府上买的木炭,夫人赏了我一些,我留着没用,带给你们暖手用。这包是石炭,比木炭耐烧,放在脚炉里,能暖和一晚上!”
大树有些过意不去:“你自己留着用就是了,我们在家冻惯了!”
“哥,你别推辞了!”小草说,“我在府上冻不着。倒是你们,挖树根那么辛苦,晚上回家手脚都是冰凉的!”
葵花拉着小草的手:“你总是惦记着我们。在府上可好?夫人待你如何?”
“夫人待我很好,上月还给我涨了月钱呢。”小草笑着说,“我攒了些钱,等过年时给哥买件新棉袄!”
大树憨厚地笑了:“不用,我身体壮实,冻不着。你自己攒着,将来……”他没说下去,但小草明白哥哥的意思,将来出嫁时,好歹有些嫁妆。
三人说了会儿家常,小草就要回去了。大树和葵花送她到村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
“小草长大了!”大树忽然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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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树一家团聚的时候,徐瓦子和他儿子狗娃还在黑虎寨山的外围捡柴。这里的山林属于黑虎寨土匪的地盘,但他们允许穷人在外围捡拾落叶和枯枝,只是严禁砍树。一旦被发现砍伐树木,轻则一顿毒打,重则抓去山寨做苦力。
徐瓦子三十多岁,但因常年劳累,看上去像五十多岁的人。他弯着腰,仔细地捡拾着地上的每一根枯枝,连手指粗的小枝都不放过。狗娃跟在他身后,把父亲捡的柴火捆成小捆。
“爹,天快黑了!”狗娃小声说,山风渐起,他单薄的衣衫被吹得啪啪作响。
徐瓦子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眯着眼看了看西沉的太阳:“再捡一会儿,今天这些还不够烧三天的!”
他们的柴堆并不大,大多是细碎的树枝,烧起来不耐久。徐瓦子心里盘算着,要是接下来的日子都这么顺利,或许能攒下些柴火拉到集市上卖,换点盐巴和玉米面。
就在这时,狗娃突然指着山坡下:“爹,你看那棵枯树!”
徐瓦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棵碗口粗的枯树斜长在山坡上,已经死透了,但树干还挺立着。
“不许砍树,寨子里的人说过!”徐瓦子犹豫地说。
“可它已经死了啊!”狗娃争辩道,“死了的树也不能砍吗?”
徐瓦子心里挣扎着。一棵枯树,能劈出不少柴火,足够他们家烧十来天。但万一被寨子里的人发现……
最终,对温暖的渴望战胜了恐惧。徐瓦子四下张望,见无人注意,便带着狗娃悄悄摸下山坡。
枯树很容易就被砍倒了,徐瓦子把它锯成几段,用杂草掩盖着,分几次运到山脚下。他的心一直怦怦直跳,生怕被寨子里的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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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他搬运最后一段枯木时,两个身穿黑衣的汉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站住!”为首的一个汉子喝道,“不知道这里的规矩吗?”
徐瓦子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枯木“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他连连作揖,“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这树已经枯死了,小的以为……”
“枯死了也是树!”那汉子厉声道,“规矩就是规矩,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明天别人都学你了!”
说着,两个汉子上前就要动手。
这时,一个看似头目的人从后面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那汉子忙躬身回道:“三当家,这老小子偷砍树木,被我们抓个正着!”
被称为三当家的人看了看吓得瑟瑟发抖的徐瓦子,又看了看地上那截枯木,皱了皱眉:“家里没柴烧了?”
徐瓦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汉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家里确实没柴了,孩子冻得受不了,这才……”
三当家沉默片刻,对那两个汉子说:“把他带回去,关一晚上,明天再放!”
他又转向徐瓦子:“这次饶你一命,但要关你一晚,让你长个记性。以后再敢砍树,决不轻饶!”
徐瓦子连连磕头:“谢谢好汉不杀之恩!谢谢好汉!”
他被带回了黑虎寨,关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里。这一夜,他提心吊胆,几乎没合眼。第二天一早,他被放了出来,那截枯木也被还给了他。
“记住这次的教训!”看守他的人说,“寨子允许你们捡柴,已经是开恩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砍树,这山早就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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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瓦子千恩万谢,扛着那截枯木,飞也似的逃下山去。
回到家,狗娃正焦急地等着他。见父亲平安回来,孩子扑上来抱住他:“爹,你没事吧?他们打你了吗?”
徐瓦子摇摇头,把枯木放下:“没事,就关了一晚。这截木头他们还给咱们了!”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以后咱们再也不砍树了,就老老实实捡柴火!”
几天后,天气骤然转冷。北风呼啸着刮过淮北平原,太皇河畔的村落里,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灶膛里燃着柴火,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
大树家的院子里,柴火堆得高高的。大树正在劈柴,葵花在屋里缝补衣裳。灶膛里燃着大树挖来的树根,火苗跳跃,映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今天我去集市卖柴,看到徐瓦子了。”大树一边劈柴一边说,“他蹲在街角卖柴,都是些细树枝,没多少人问!”
葵花抬起头:“他家柴火够烧吗?”
大树摇摇头:“看样子不够。我送了他一捆柴,他千恩万谢的,说等开春了一定还我!”
“都是穷苦人,能帮就帮一把!”葵花说,“小草送来的石炭真好用,放在脚炉里,一晚上都是暖的!”
大树笑了:“等明年开春,再多租两亩地,好好干一年,说不定年底也能买头牛犊子!”
“做梦吧你!”葵花嗔怪道,眼里却带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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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李大宝家的大院里,更是温暖如春。堂屋里,李大宝和妻子围着炭盆取暖,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李铜锁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爹,王炭头说今年木炭涨价了,比去年贵了两成!”
李大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贵就贵吧,总不能不烧。再去买一百斤,存着过冬!”
而徐瓦子家低矮的茅屋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灶膛里的火不大,只能烧开一锅水。狗娃蜷缩在炕角,身上盖着破旧的棉被,还是冷得直打哆嗦。
徐瓦子添了几根细柴,火苗稍稍旺了些。他看着那截冒险砍来的枯木,犹豫着是该自家烧了,还是拉到集市上卖掉换粮食。
“爹,我冷!”狗娃小声说。
徐瓦子咬咬牙,拿起斧头,开始劈那截枯木。
“今晚咱们烧这个,暖和暖和!”
枯木在灶膛里燃起旺旺的火苗,茅屋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徐瓦子坐在灶前,看着跳动的火焰,心里盘算着明天再去哪里捡柴。太皇河边的芦苇荡里,或许还能砍些芦苇,虽然不耐烧,但总比没有强。
夜深了,北风还在呼啸,但太皇河旁的村落里,点点灯火在寒夜里闪烁,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靠着柴火度日的家庭。富的、穷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严冬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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