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塞满现金，地址频繁 “变脸”！迪拜成加密犯罪洗钱 “终极避风港”

从基辅肮脏的密室到迪拜光鲜的摩天大楼，一个将加密货币兑换为现金的平行银行系统正匿名运作，极易被不法分子利用。

理查德・桑德斯（Richard Sanders）是全球顶尖的加密货币兑现金业务专家之一。借助这类业务，任何拥有匿名加密货币钱包的人，都能在不接触主流银行系统的情况下，兑现巨额资金。图片来源：贝瑟尼・雷（Bethany Rae）

我们刚驶入乌克兰利沃夫的汽车站，城市的防空警报就开始鸣响。我和美国退伍军人理查德・桑德斯（Richard Sanders）从基辅出发，历经八小时车程抵达这里。桑德斯一直在这片饱受战争蹂躏的土地上来回奔波，收集数字情报。

桑德斯是乌克兰国家警察局的志愿者，该机构对俄罗斯特工通过加密货币获取报酬的情况日益担忧。

桑德斯拎起他的迷彩行李箱，里面装着伪装成车钥匙的隐藏摄像头、用于扫描酒店房间窃听设备的探测棒，以及以防空袭的多套止血带。他身上还带了一叠现金，iPhone 里的数字钱包也存有加密货币。

编辑给我的指示很明确：一旦收到无人机或导弹来袭的警报，立即寻找防空洞。于是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地图上最近的防空掩体。但桑德斯还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

“抱歉得先丢下你，” 他说，“下班前我还有几个目标要对接。”

他的目标隐藏在乌克兰庞大的影子金融体系中 —— 在这里，不计其数的加密货币被兑换为实体现金，反之亦然，过程中几乎无需回答任何问题，也不受任何监管。他不想浪费时间，要抓紧完成战略性的加密货币购买。

我来到乌克兰，正是为了会见桑德斯。他是这类加密货币兑现金业务的顶尖专家之一。这类业务不仅在乌克兰激增，在香港、多伦多、伊斯坦布尔、迪拜等全球多个城市也迅速蔓延。

这些服务让加密货币用户能兑现巨额资金，既无需接触主流银行系统，也不受其针对有组织犯罪、人口贩卖或外国破坏活动相关 “脏钱” 的防护措施约束。

和越来越多的研究人员一样，桑德斯认为，这种日益频繁的 “匿名加密货币与现金兑换” 行为，正对数十年来构建的全球反洗钱体系构成严重威胁。

“如果存在这种完全无需任何核查的资金转移方式，就等于为无上限的犯罪提供了便利，” 桑德斯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如今会身处这样的境地。”

桑德斯带我走进了这个新的金融地下世界。我们走访了十几个监管宽松的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 —— 从基辅肮脏的密室到阿联酋摩天大楼高层的精致办公室。在这些地方，我目睹了超过 13 万美元（约合 19.95 万澳元）的交易过程：运营商几乎不要求出示身份证明，有一次甚至公然讨论如何处理脏钱。

与合作记者一起，国际调查记者联盟（ICIJ）采访了十几位加密货币专家和执法官员。他们均对这个 “平行银行系统” 的兴起深表担忧 —— 该系统常以匿名方式运作，极易被滥用。

这个新的金融体系成功规避了监管机构和执法部门的管控。加密货币地址（相当于银行账号）的有效匿名性，以及稀缺的客户信息，都给调查工作带来了阻碍。

“看到通过这些网点流转的资金规模，真是令人震惊，” 克里斯特尔公司（Crystal）首席情报官尼克・斯马特（Nick Smart）说。该公司专门分析记录大多数加密货币交易的公共账本（即区块链）。“我们不知道谁在使用这些服务，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使用。”

斯马特带领团队在两年内收集了五大洲数百家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的情报。仅去年一年，团队就发现香港的这类 “现金兑换点” 处理的加密货币交易总额至少达 25 亿美元。

斯马特表示，这类业务虽有合法用途（如汇款），但 “对犯罪分子来说堪称完美场所 —— 没人会追问任何问题”。

我们的调查还发现，迈阿密、华盛顿、纽约、蒙特利尔和伦敦等地存在加密货币兑现金的快递服务 —— 这类服务通常通过即时通讯软件 Telegram 对接，承诺派遣快递员携带现金包裹，以换取客户的加密货币。

有时，这些服务会为愿意收取实体现金的客户提供溢价。反洗钱专家表示，这是一个危险信号，表明某个组织持有大量现金，且希望不通过银行就能脱手。

本报道是《硬币洗钱场》（The Coin Laundry）调查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由国际调查记者联盟牵头，联合了 35 个国家的 113 名记者（包括《澳大利亚金融评论》记者）共同开展。调查揭露了加密货币行业如何从非法资金流动中获利，却让大多数受害者求助无门。

一个 “充斥着骗子和江湖郎中” 的行业

理查德・桑德斯是新泽西州人。2023 年初，他在为乌克兰警方提供加密货币调查培训后，搬到了乌克兰定居。图片来源：尤尔科・迪亚奇申（Yurko Dyachyshyn）

从技术层面而言，加密货币交易虽会留下可追溯的公共记录，但加密技术让创建匿名金融账户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

桑德斯及其他受访专家表示，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正是在这种金融保密性中蓬勃发展。

一种日益常见的情况是：调查人员追踪非法资产流向匿名加密货币钱包，但无法确定钱包所有者，也无法扣押资产。官员们表示，由于加密货币兑现金服务使用的加密货币地址，其所有权往往不为执法部门所知，因此当洗钱者通过这类服务兑现资金时，非法加密货币转移的追踪工作往往会陷入僵局。

桑德斯对犯罪分子使用匿名加密货币钱包的行为深恶痛绝，有时会在社交媒体上情绪失控地抨击行业参与者 —— 包括大型区块链分析公司。他称这个行业 “充斥着骗子和江湖郎中”，他们更关心盈利，而非识别犯罪钱包地址。

这种愤怒在一定程度上推动着桑德斯这项看似不切实际的使命：逐一收集这些地址，揭露其所有权。通过在尽可能多的现金兑换点进行面对面交易，他收集数字收据，为调查人员提供这些宝贵信息。然而，桑德斯正与汹涌的匿名浪潮作斗争。

“在战场环境中，我反而感觉更有掌控力，” 桑德斯说，“但在这个行业，完全是无政府状态。”

加密货币诞生于近 20 年前，部分初衷是创建一种不受政府监管的自由意志主义货币形式。我和国际调查记者联盟合作伙伴走访的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展现了这一发展的一个合乎逻辑的终点：在这个世界里，传统的反洗钱防护措施，正遭到一个政治影响力强大、掌握着改变世界技术的行业公然挑战。

纽约布鲁克林地区检察官办公室加密货币部门负责人、检察官阿洛娜・卡茨（Alona Katz）告诉我，她的团队不断追踪俄罗斯语诈骗受害者被盗的毕生积蓄，通过区块链分析发现，这些资金最终流向了乌克兰的加密货币兑现金服务。但之后往往会陷入僵局 —— 分析工具无法提供更多关于这些网点的信息，比如具体运营企业、街道地址或任何联系方式。卡茨说，这使得受害者资金几乎不可能追回，“接下来，我们只能打电话给受害者，告知他们这个坏消息。”

并非只有桑德斯一人在努力让这些现金兑换点曝光。在乌克兰同行的日子里，他的情报收集工作从未停歇。但与他相处的时间越久，对这个行业的了解越深，我就越忍不住觉得，他的使命可能是徒劳的。

“加密货币世界就像秋日的森林”

理查德・桑德斯在利沃夫。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通常标有 “T”（代表泰达币）和 “B”（代表比特币）的标志。图片来源：尤尔科・迪亚奇申（Yurko Dyachyshyn）

桑德斯是新泽西州人。2023 年初，他在为乌克兰警方提供加密货币调查培训后，搬到了乌克兰定居。从远处看，他与基辅街头常见的其他身着森林绿制服的警察和安保承包商没什么两样 —— 工装裤、带拉链口袋的速干衬衫，再加上一副奥克利（Oakley）运动太阳镜，这身装扮极具迷惑性。但凑近一看 —— 比如他战术背包侧面贴着的卡通人物波拉特（Borat）“非常好”（Very Nice）贴纸 —— 就会发现他自成一派。

即便这些喜剧元素，也凸显了他对加密货币犯罪的痴迷。据悉，2020 年，桑德斯打扮成波拉特和泰勒・斯威夫特（尽管留着浓密的黑胡子），使用假名和伪造身份证在各大加密货币平台开户。这一行为旨在揭露一个严重的潜在漏洞：无论伪装多么荒谬，任何人都能绕过验证协议获取加密货币账户。他特别点名了加密货币交易所库币（KuCoin）的 “客户身份验证”（KYC）流程。

“现在，任何人都能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登录库币，随意选择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就能通过一级验证 —— 这根本不是客户身份验证，” 桑德斯在 2020 年接受加密货币媒体 BraveNewCoin 采访时表示。

当时，库币对桑德斯的说法予以否认，但今年该公司向美国当局认罪，承认未能进行适当的客户核查。美国司法部表示，库币 “未能实施有效的反洗钱和客户身份验证程序，公然违反了美国反洗钱法”。

在乌克兰定居后，桑德斯开始关注遍布该国城市的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这些网点中，有些是单一地点的小型运营机构，有些则属于拥有复杂数字基础设施支持的全国性连锁品牌。

桑德斯最担心的并非这些服务的存在，而是它们运作时的高度匿名性。专家表示，尽管加密货币地址和交易在技术上可在区块链账本上查看，但绝大多数加密货币地址仍是一串有效的匿名字母和数字组合 —— 即使用最先进分析工具的执法人员也无法识别其所有者。

世界各国政府普遍没有自己的加密货币追踪工具（这类工具对相关调查至关重要），而是依赖区块链分析公司提供的软件。这使得执法人员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私营部门的工具，以及这些工具所包含的数据质量，才能弄清楚哪些加密货币钱包地址属于谁。

如果犯罪资金最终流入未知地址，即使是最资深的调查人员，也往往难以追回这些资金。这是桑德斯最关注的问题之一：如果这些数据工具未能正确标注犯罪集团或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所属钱包地址的所有权，那么在无数资金流入这些地址的调查中，这些工具实际上毫无用处。

“如果不标注，你就不知道它是什么，” 桑德斯在谈到加密货币地址时说，“所以如果你不知道某个地址关联着什么，就不能认定它是干净的。但这正是这个行业的默认做法。”

十几位执法部门的专家和网络犯罪专家表示，分析工具往往无法识别加密货币兑现金服务所使用地址的所有权。

部分问题在于，只需点击一个按钮，就能迅速生成新的匿名加密货币地址。

“加密货币世界就像秋日的森林，” 分析公司 TRM Labs 的尼克・弗诺（Nick Furneaux）说。他撰写过关于区块链取证的书籍。“你拍一张照片，过一秒钟再拍一张，画面就已经变了 —— 树叶落了，树枝被风吹动了，” 他告诉国际调查记者联盟。

桑德斯自己也不得不依赖他一直抨击的、快速发展的私人分析行业所维护的工具。除此之外，他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输入和绘制他收集的众多加密货币地址。据三位了解这些数据的知情人士透露，桑德斯已向区块链分析领域的领军企业、价值数十亿美元的 Chainalysis 公司开发的分析工具，贡献了超过 11200 个加密货币地址的所有权信息。这使他成为 Chainalysis 系统中 “维基式地址标注功能” 的全球最大贡献者 —— 该功能允许用户在工具上标注加密货币地址信息。

“过去两个小时里，他就标注了 8 个，” 一位调查人员在确认桑德斯对 Chainalysis 的贡献数量时告诉我，“他一整天都在做这件事。”

几位区块链调查人员证实，如果不是桑德斯或一小群其他研究人员付出努力识别这些地址的所有权，全球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的已知地址几乎不会被记录在案。

“这个行业的常态是，为了表面光鲜而使用分析工具，” 桑德斯说，“其中很多都是烟雾弹。”

“洗钱噩梦”

我们走访的其中一个现金兑换点，位于利沃夫市中心独立广场附近一家单调的地下赌场里。图片来源：尤尔科・迪亚奇申（Yurko Dyachyshyn）/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

桑德斯没完没了地谈论加密货币行业，但不太愿意谈论自己的个人生活，或是他所说的 “艰难的成长经历”—— 正是这段经历让他年纪轻轻就参军入伍。“17 岁就参军的人，背后肯定没什么好故事，” 他说。

他在军队中的角色主要涉及在阿富汗等地，通过高科技手段收集敌方目标位置的战场情报。2011 年退役几年后，桑德斯说他曾帮助执法部门的一位熟人，为一项涉及比特币的反恐调查收集证据 ——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加密货币。这项技术让他既着迷又恐惧。

“我意识到，在加密货币领域，如果你遭遇诈骗或黑客攻击，基本上就完蛋了，” 桑德斯告诉我，“我还意识到，如果没有人站出来诚实地做这件事，这里只会变成一场洗钱噩梦。”

2019 年，他成立了 CipherBlade 公司的美国分公司。该公司的网站称，自己 “自区块链取证领域早期以来，就一直处于前沿地位”。

然后在 2023 年初，桑德斯前往乌克兰，部分目的是帮助该国国家警察局开展区块链调查。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行为感到震惊的桑德斯，此前就曾考虑过志愿加入乌克兰军队。从那以后，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该国，在国家警察局做志愿者。

搬到乌克兰后，桑德斯在那里的志愿工作，让他分心于 8000 公里外的一家初创公司分公司 —— 他至少在名义上仍在协助管理这家公司。2023 年 6 月，俄罗斯军队摧毁了乌克兰的卡霍夫卡大坝，洪水涌入下游城市，造成数百人死亡，另有多人被困在屋顶上，这成为了一个转折点。在乌克兰人道主义组织做志愿者的美国人大卫・舒普（David Shoup），紧急寻找卡车将净水系统运往被洪水淹没的赫尔松市。

“我记得当时想，‘也许这个搞加密货币的人有点钱’，” 舒普在谈到桑德斯时说。他找到了桑德斯，不到一个小时，桑德斯就为这项任务购买了一辆二手的 17 座福特面包车，舒普说。

那天晚些时候，舒普和桑德斯抵达了赫尔松。舒普说，尽管第聂伯河对岸的俄罗斯军队炮击导致一些船只上的人死亡，桑德斯仍热情地同意帮忙操作其中一艘救援船。舒普自己则留在了后方。“我当时想，‘绝不’，” 他回忆道，“我可不会上那艘船。”

桑德斯不久后返回基辅时，CipherBlade 的联合管理者已决定不再需要他。

乌克兰国家警察局国际警务合作部第一副主任叶夫 henii・潘琴科（Yevhenii Panchenko）表示，桑德斯对加密货币兑现金服务相关加密货币地址的识别，为乌克兰联邦执法部门带来了显著成果。潘琴科曾帮助领导该机构的网络犯罪部门。

“这些工作难度极大，且极具独特性，” 潘琴科在谈到桑德斯的工作时说，“我不知道还有谁在‘场外交易’（OTC，现金兑换点常用的场外兑换术语）相关的地址归属识别方面做了这么多工作。”

潘琴科表示，至少在乌克兰，这些现金兑换点在监管真空地带运作，因此可能成为俄罗斯向该国境内特工支付报酬的便捷渠道。他希望政府能尽快为这些业务制定防护措施 —— 他发现，各种各样的不法分子都在使用这些服务。

“无论你犯的是哪种类型的罪，无论你在哪个领域活动，” 潘琴科说，“他们都会用到这些服务。”

“这是一种完全无需任何核查的资金转移方式”

事实证明，从基辅的网点收集加密货币地址，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低技术含量且耗时的过程。图片来源：尤尔科・迪亚奇申（Yurko Dyachyshyn）

事实证明，从基辅的网点收集加密货币地址，是一个出人意料的低技术含量且耗时的过程。我们走访的其中一个现金兑换点，位于市中心独立广场附近一家单调的地下赌场里。2014 年，该广场曾发生乌克兰亲俄前总统对抗议者的血腥镇压事件。

这家赌场标有旋转的 “T”（代表加密货币泰达币）和 “B”（代表比特币）标志。在这里，我自己完成了一笔交易。整个过程速度惊人。在柜台前，一位表情无聊的女子递给我一张表格让我填写 —— 她的指甲修剪得十分精致。起初，我以为这家公司可能是想核实我的身份。

但当我读完表格内容后才发现并非如此。表格上写着：“签署本表格，即表示您确认此处所列的 Telegram 用户名。” 我写下了我在 Telegram 上的匿名用户名（乌克兰及其他地区的现金兑换点常使用这款即时通讯软件），然后签了名。这就足够了。我向该网点的加密货币钱包发送了 1200 枚泰达币（一种与美元 1:1 挂钩的加密货币），店员随即递给我 12 张崭新的 100 美元纸币 —— 金额分毫不差，且无任何手续费。

在市中心几个街区内走访了更多网点后，我通过 Telegram 约定，前往一家狭窄熟食店后屋的现金兑换点。我和桑德斯经过一对正在买冰淇淋的夫妇，走到店铺后方，按了一下标有 “货币兑换” 的门上的电子蜂鸣器。

两位穿着马球衫、戴着苹果手表的男子示意我们进入一个简陋的房间，然后关上了门。桌上放着一台点钞机、一个老式塑料计算器，还有一个装满橡皮筋的小纸箱（用于捆扎成叠纸币）。其中一位工作人员出示了一个二维码，我通过它将自己的加密货币钱包与他们的钱包关联，完成交易。我向他们的钱包发送了 1200 枚泰达币，点钞机随即运转起来，片刻后，其中一人递给我一叠用粗橡皮筋捆好的现金。“欢迎来到狂野西部，” 我们走出店外后，桑德斯说，“这是一种完全无需任何核查的资金转移方式。”

通过分析这笔交易中使用的现金兑换点加密货币地址，我发现这家看似不起眼的机构所控制的地址，在几个月内流转了数百万美元，其中部分加密资产与一家受制裁的俄罗斯加密货币服务相关 —— 该服务据称曾为全球范围内的间谍和线人提供资金支持。

在我走访前后的约五周时间里，该地址的泰达币交易量达数十万美元，单笔交易平均金额约 1.5 万美元 —— 相当于乌克兰人均年薪的两倍。

纽约网络犯罪检察官卡茨表示，她 “迫切需要” 这些兑现金服务所使用的匿名加密货币地址信息。两年来，她的团队花费大量时间追踪越来越多受害者被盗的加密货币，这些受害者因复杂的投资诈骗案件纷纷向她的办公室求助。卡茨说，区块链分析工具往往无法提供将被盗资金与这些网点关联所需的所有权数据，留给调查人员的只有一长串字母和数字。

“那些在七八十岁时失去毕生积蓄、联系我们的诈骗受害者，甚至在考虑无家可归的问题，” 她说，“他们的一生积蓄转瞬之间就没了。”

“上车领现金”：全球匿名快递兑币服务蔓延

迪拜码头的多家游艇租赁公司告诉我，他们接受泰达币支付，一家私人直升机服务公司也是如此。图片来源：卡塔琳娜・普雷姆福斯（Katarina Premfors）/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

区块链数据匿名性的最大例外，是主流加密货币交易所创建的数百万个地址 —— 这些地址在公开数据中通常易于识别。

加密货币交易所相当于加密货币世界的 “银行”，用户可通过这些中心化服务存款、持有和提取加密货币资金。

矛盾的是，一些调查人员赖以追踪非法资金的加密货币交易所，却从数十亿美元脏钱的流转中赚取了巨额利润。

这些资金来自恐怖分子、芬太尼贩子和洗钱组织。走访十几家现金兑换点后，我们产生了疑问：当大型加密货币交易所向高风险现金兑换点发起大额交易时，它们知道资金的去向吗？它们在乎吗？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对从十几家现金兑换点收集的钱包地址进行分析后发现，币安（Binance）、Bybit、欧易（OKX）等大型交易所的客户账户，是这些 “几乎不要求客户身份证明” 的网点的主要大额资金来源。

币安未直接回应与现金密集型企业交易相关的问题，但表示自己是合规领域的行业领导者。币安称，“公司拥有超过 1280 名员工，每年投资数百万美元，为用户提供安全可靠的平台”，并 “与全球执法机构密切合作，开展各类调查，主动拦截和追踪非法资金”。

Bybit 未就与现金兑换点的交易发表评论。欧易在回应相关问题时表示，公司拥有健全的合规管控措施，“与全球执法机构紧密合作，设有多个专门团队，专注于检测、调查和防范复杂金融犯罪及其背后的网络”。

一位加密货币调查人员分享了一个与亚美尼亚某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相关的钱包地址 —— 他今年曾与桑德斯一同走访该网点（出于安全考虑，这位调查人员要求匿名）。该网点使用的这一钱包地址，两年内的泰达币交易量已超过 1.6 亿美元。

对该钱包地址的活动分析显示，它曾直接收到来自现已受制裁的俄罗斯交易所 Garantex 的部分资金。同时，该钱包还收到过美国最大交易所之一克拉肯（Kraken）的大额转入交易。2024 年 7 月，一个克拉肯账户向这个亚美尼亚现金兑换点的关联钱包发起了 7 笔交易，总额超过 210 万美元。

克拉肯未直接回应 “是否知道该钱包地址所属业务类型” 的问题，但表示会配合执法部门，“在客户入职及整个合作期间，执行严格的客户身份验证和尽职调查程序”，并 “监控所有存款和取款行为”。

我还创建了一个匿名 Telegram 账户，与两家在美国宣传的加密货币兑现金快递服务进行沟通。这两家服务均表示，可在全美主要城市提供现金递送服务，以换取客户的加密货币。

“快递员会开车前往约定地点，你上车后即可领取现金并清点，” 一个名为 60Sek 的组织在 Telegram 上回应纽约市服务流程时表示。区块链追踪公司 Chainalysis 已确认，60Sek 与俄罗斯金融系统存在密切关联。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及合作记者还通过 Telegram 与乌克兰公司 001k.exchange 取得联系。该公司在全球多个主要城市提供加密货币兑现金快递服务，包括多伦多、纽约、洛杉矶和迈阿密 —— 但在这些地区，它并未持有货币传输许可证。001k 未对此报道发表评论。

11 月初，作为《硬币洗钱场》调查的一部分，《多伦多星报》的一名记者以卧底身份通过 Telegram 与 001k 沟通，向该公司发送了 1000 多枚泰达币以兑换现金。该服务未要求提供客户姓名或身份证明，而是让记者拍摄一张 5 美元纸币的序列号照片，并要求她在现金交接时出示这张纸币，以证明自己就是提供加密货币的人。国际调查记者联盟的加拿大合作媒体采访的专家表示，这笔交易可能违反了加拿大反洗钱法。

001k 绝非小型运营商。根据 Chainalysis 提供给国际调查记者联盟的数据，自 2022 年 8 月以来，该公司已接收超过 148 亿美元的加密货币。目前尚不清楚其中快递服务与其他兑换服务的占比。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发现，001k 的账户反过来也向大型加密货币交易所发送了巨额资金。

根据对区块链工具 Arkham Intelligence 包含数据的分析，过去两年，币安的客户账户已从 001k 收到超过 4 亿美元的加密货币交易资金，欧易的客户账户从该组织收到的资金则超过 5400 万美元。

分析显示，克拉肯的客户账户从 001k 收到超过 1300 万美元，而 WhiteBIT 的客户账户从该服务收到的资金超过 11 亿美元。

克拉肯和币安未直接回应与 001k 相关的问题，但表示拥有健全的合规系统。WhiteBIT 和欧易未就相关交易发表评论。

001k 在 Telegram 及其显示快递兑换汇率的官网上均表示，会向 “提供加密货币并领取现金” 的客户支付报酬。例如，10 月底，001k 向纽约市客户提供的兑换条件是：用 9757 枚泰达币可换取 10001 美元现金。

曾为加密货币公司和传统银行提供服务的区块链调查专家帕梅拉・克莱格（Pamela Clegg）表示，这引发了对其与 “需脱手现金的组织存在潜在关联” 的质疑，“尤其是当他们付钱让别人拿走现金时”。

“用加密货币支付最安全，就像隐形资金”

理查德・桑德斯与记者斯宾塞・伍德曼在迪拜德拉黄金市场。图片来源：卡塔琳娜・普雷姆福斯（Katarina Premfors）/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

9 月底，我在阿联酋迪拜与桑德斯会面。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是受制裁的俄罗斯寡头、被推翻的独裁者和被起诉的加密货币骗子的 “避风港”—— 他们带着财富消失在奢华的匿名环境中。换句话说，这里是桑德斯重启数周侦察工作的完美地点。

他来这里是为了通过在全市多家加密货币销售点进行测试交易，收集加密货币钱包地址。至于在迪拜为谁工作，他不愿透露，但显然有人给了他一笔可观的预算。加密货币分析师表示，迪拜不仅是可疑财富的首选目的地，也是全球加密货币使用率最高的城市之一。桑德斯认为，这里存在大量有待揭露的滥用行为。

“如果我是迪拜的罪犯，钱包里有 1000 万、2000 万甚至更多泰达币，事情就很简单了 —— 我能买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桑德斯说，“租游艇？没问题。租豪车？小菜一碟。想要找妓女？给你个加密货币钱包就能支付。想买黄金？这也有对应的钱包地址。”

一辆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了一个由三层建筑组成的精致建筑群，这里专门批发金条、钻石和珠宝。桑德斯走进一家看似普通的珠宝店，但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关键情报目标 —— 罪犯可以在这里悄悄将加密货币兑换成价值数万美元的长方形金条。

为了获取这家店的加密货币地址，桑德斯用 13000 枚泰达币买下了一根 100 克的金条。几步之遥的另一家珠宝店，正以整齐的塑料包装出售单颗钻石。几天前，桑德斯曾走访过这家店，并与卖家闲聊起加密货币的神奇之处。

“用加密货币支付是最安全的方式，就像隐形资金，” 那人告诉桑德斯。

在迪拜，客户可以悄悄将加密货币兑换成价值数万美元的长方形金条。图片来源：卡塔琳娜・普雷姆福斯（Katarina Premfors）/ 国际调查记者联盟

这座城市还遍布着加密货币兑现金的网点。它们有的位于摩天大楼高层的狭小办公室，有的在破旧的店面里，还有的藏身于玻璃墙 coworking 空间内。其中一家网点隐匿在一家艺术画廊的后方，画廊里售卖的作品格外俗气，包括一幅埃隆・马斯克手持金色比特币的肖像画。

在一个拥挤的柜台后，15 个监控摄像头实时监控着。一位女子告诉我，他们现场最多可兑换 20 万枚泰达币的现金。另一位兑币商是个俄罗斯男子，肌肉快要撑破紧身的棕色马球衫。在看到桑德斯仅兑换 5000 美元现金后，他明显表现出不屑，说道：“有一天，你可以给我带 3 万枚泰达币来。”

桑德斯描述说，在我抵达迪拜的前一天，他走访了一家位于居民公寓内的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对方三人的眼神让他心生警惕 —— 他担心如果自己的真实动机被发现，对方可能会使用暴力。

“当时房间里只有我、两个身材魁梧的俄罗斯男人，还有一个看起来像施虐狂的俄罗斯女人，” 桑德斯说，“他们可一点都不友好。”

我问他能不能带我去那里。桑德斯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可以，这次我可以带把刀。” 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迪拜时尚的码头区，我走进了一间精致的办公室 —— 这里专门办理超豪华滨水公寓的交易，部分公寓还附带游艇专用泊位。

“我们确实接受加密货币支付，但这不是官方规定，” 一位留着绿色长发的工作人员告诉我。

多家游艇租赁公司表示接受泰达币支付，一家私人直升机服务公司也是如此。桑德斯已经收集了多个这类服务的加密货币地址。他指着其中一个地址说，他的区块链分析工具检测到，有大量资金从一个加密货币诈骗组织流入这家游艇租赁公司的加密货币地址。

“真的有人用诈骗来的钱租游艇出去玩，” 桑德斯说。

“先生，租兰博基尼遇到麻烦了吗？”

迪拜出租车司机可以帮忙用加密货币租豪华车。“当然可以！” 司机说着，提供了一个 WhatsApp 号码。

一天晚上，我乘坐出租车返回迪拜的酒店，给编辑打电话，讨论用加密货币租兰博基尼的可能性。编辑的回答是 “完全不可能”。坐在旁边的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巴基斯坦人，他一直在听我们通话，这时插话道：

“先生，如果你租兰博基尼遇到麻烦，我有个朋友可以帮忙 —— 任何型号都能租到。” 我问他的朋友是否接受加密货币支付。“当然可以！” 司机说着，给了我一个 WhatsApp 号码。

迪拜的加密货币 “退出渠道” 多到令人眼花缭乱，而桑德斯正试图逐一收集它们的地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开始变得疲惫不堪。

“这对一个人来说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告诉我，“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让桑德斯的任务更难的是，迪拜的加密货币兑现金网点采用了比乌克兰更复杂的数字追踪规避方法。

他说，有些网点每隔一天就会生成新的加密货币钱包地址来开展业务。这种频繁更换钱包的行为几乎无法追踪，因为他必须亲自走访这些网点才能获取新地址。

很多时候，他收集的情报在几周甚至几天内就会失效。桑德斯说，迪拜一家与俄罗斯有关联的现金兑换点连锁品牌，更换钱包地址的频率极高，“要想及时更新其区块链归属信息，需要有人每天都去那里交易”。“场外交易点频繁更换钱包地址，完全没有合理的理由，这种行为绝不应该被容忍。”

在一座蓝色玻璃办公大楼的 41 层，一间没有门牌的狭窄办公室里，一位友善的男子坐在旋转椅上，身后是俯瞰整座城市的全景落地窗。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西装外套和阿迪达斯凉鞋，打开了一个装满整齐现金的抽屉。桑德斯注意到，和迪拜其他网点一样，这家店也经常更换钱包地址。

“我们接触的泰达币来源五花八门，有时会收到一些可疑货币，” 男子解释道。对于用现金兑换泰达币的客户来说，与这些可疑货币相关的 “受污染钱包” 可能会给他们自己的账户带来麻烦。“你的账户会被冻结，” 他说，“我们不希望客户遇到这种情况。”

但他解释说，在加密货币领域，这很容易解决。账户被脏钱污染并不是问题 —— 他只需在智能手机上创建一个新的钱包即可。男子还说，他们的业务每 10 到 15 天就会更换一次钱包地址。对他处理桑德斯交易时使用的钱包地址分析显示，该地址在活跃的两周内，已接收了超过 200 万美元的加密货币。

走出大楼后，桑德斯坐在出租车里，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着刚刚收集到的钱包地址。

“这简直一团糟，根本无法追踪这些活动，” 他愤怒地说，“我以后还得再来。”

看着桑德斯面临的艰巨任务，我不禁想：这种需要大量人力和资金、亲自走访网点的策略现实吗？桑德斯离开迪拜后，谁会继续走访那家店，收集它的新加密货币地址呢？

我想到了我们如今所处的未来：创建匿名账户不再是开曼群岛或百慕大那些狡猾律师事务所的 “专利”—— 他们擅长运用金融保密的 “黑暗艺术”；现在，任何人只要有智能手机，轻点一下按钮就能创建匿名账户，而且规模几乎不受限制。在我看来，即使桑德斯在迪拜部署一整个团队，他们的工作也将永无止境。一个人可能需要花费一小时（还得有足够资金）才能前往现金兑换点完成一笔交易，而加密货币销售商只需一瞬间，就能免费创建一个新的钱包地址。

我觉得桑德斯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但他发起的这场对抗加密货币匿名性的战争，似乎注定无法获胜。

两周后，我从迪拜返回，收到了桑德斯的信息。他写道，在迪拜的这段经历让他陷入了新的绝望：“我最终还是沦落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世界毁灭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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