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驭人记
民国二十五年春,我从省城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临河县立中学任教。离校前,校长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一本蓝布面笔记本:"陈老师,这是我教书三十年的心得,你拿去参详。"
本子已经泛黄,第一页用毛笔写着:"育人如治水,宜疏不宜堵。"
九月开学,我遇到了第一个难题。
学校有个老校工周伯,负责敲钟扫地。听说他年轻时读过私塾,后来家道中落,才来学校做工。我注意到其他老师对他呼来喝去,只有教务主任徐先生每次见他都会停下脚步寒暄几句。
有天清晨,我看见徐主任站在钟楼下,恭敬地向周伯请教:"周老,这本《说文解字》上有个字,还要向您请教。"周伯先是诧异,随后眼中泛起光彩。后来我才知道,徐主任经常这样"请教"周伯。而学校的钟声,总是徐主任上课时最准。
十月校庆,我见识了"以柔克刚"的智慧。
晚宴上,新来的国文老师独自坐在角落。徐主任特意坐过去,从《诗经》谈到白话文运动,那位老师渐渐打开话匣子。三个月后,这位老师成了徐主任的得力助手。我问其故,徐主任微微一笑:"真正的人才,往往藏在角落里。"
最让我震撼的是十一月那件事。
教育局派人来视察,有个科员处处刁难。大家都在等徐主任反击,他却在那人母亲生病时,连夜请来省城医生。更意外的是,他逢人便夸那科员"办事认真"。半年后,那人竟成了徐主任最坚定的支持者。我问为什么,徐主任说:"与其折断一根刺,不如让它为你开花。"
第二年春天,我开始领悟"大智若愚"的境界。
学校要举办演讲比赛,徐主任把任务交给我这个新人。我熬夜做出方案,他却说:"你再找几个学生商量商量。"我委屈不已,直到比赛当天才明白:经学生修改的方案,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徐主任悄悄对我说:"让人成长的最好方式,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在主导。"
最妙的是他考察人的方法。
有次他故意说要把古柏砍了建球场,观察每个人的反应。有人立即附和,有人沉默不语,只有总务处的老李据理力争。后来老李被提拔为副校长,徐主任说:"敢坚持真理的人,才是学校真正的脊梁。"
毕业前夜,徐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这三年,你可看出什么门道?"
我沉吟片刻:"您似乎从不直接命令人。"
他笑了,指着窗外:"你看那棵老梅,从不命令枝条往哪长,可每根枝条都朝着光。"
临走时,他从抽屉里取出那本蓝皮笔记本递给我。我翻开扉页,看见新添的一行字:
"真正的驭人,是让人心甘情愿追随你,却不知为何追随。"
如今我也到了徐主任当年的年纪。每天清晨,当我站在校门口迎接学生时,总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育人如待梅,既要修枝剪叶,更要顺其天性。"
去年校庆,九十二岁的周伯坐着轮椅来学校,手里还拿着那本翻烂的《说文解字》。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驭人之道,不过是把每个人都当成独一无二的珍本,用一生的时间细细品读。
就像徐主任常说的:"这世上有两种光,一种刺眼,让人回避;一种温暖,让人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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