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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对夫妻同为创作者,如何在扶持中相互启发、彼此激励,又暗自角力?
此时此刻,胡玛·芭芭(Huma Bhabha)与贾森·福克斯(Jason Fox)于中国上海Cc基金会迎来他们在亚洲的首次个展——两人在这座城市,将他们各自的艺术实践呈现给亚洲观众。我们采访了这对在生活与创作上长期并行的伴侣:胡玛·芭芭的创作涉及流离、战争与记忆等主题,以城市废弃物、软木与泡沫为原材料,又经铸铜工艺转化为巨型装置;而贾森·福克斯则擅长运用强烈对撞的色彩,对流行文化图像进行拼贴与再创作,以此解构名人、媒体与权力的关系。尽管媒介不同、风格迥异,他们仍携手同行数十年,共同将“见证”作为创作的核心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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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 Bhabha肖像
摄影:Elyse Harary
2025年春天,胡玛·芭芭在纽约布鲁克林大桥公园的天光下呈现作品——四尊灰黑色的“石棺”仿佛从地表升起,它们表面起伏、被刀刻与擦拭留下的纹理像沉积的岩层,像刚刚坠地的天外来物,也像是被火焰熏黑的纪念碑。孩子会先被它们的体量吸引着去观看和抚触,而大人则会在靠近端详时突然意识到这些“石头”其实是被涂黑、再做铜绿的青铜。
这是胡玛·芭芭为公共艺术基金会(Public Art Fund)创作的公共项目“Before the End”。它们被游客拍照、当作背景的同时,却也在不动声色中把观者拉回到历史、战争与流离的沉重现实里,并试图向我们提出一个问题:在这个时代,什么样的作品还能承担起“见证”的责任?它们又在见证些什么呢?
1962 年出生于巴基斯坦卡拉奇的胡玛·芭芭,从小就见惯“几乎没人把东西扔掉”的日常——物品被反复使用、修补、再利用——这形成了她对材料的敏感度。直至她搬到美国、就读于罗德岛设计学院,主修绘画与版画,随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完成MFA(艺术硕士学位)后,她对“拾得物”的兴趣并没有消退,反而在纽约街头迅速延伸:日常被丢弃的木板、塑料袋、泡沫、骨头、瓦罐泥,都可能在她的工作室里获得第二生命,而她会根据展览或空间的需要,考虑哪些形态适合保留原物的粗糙感,哪些则需要转为更持久的材料以承受时间的更迭。她曾在多次访谈中说,“手”的痕迹对她至关重要:即便是铸成青铜,原型也由她亲手完成。
2018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屋顶花园的年度委任项目邀请胡玛创作了《We Come in Peace》,一个竖立的“多头人形”与一个趴伏的《Benaam》相对,作品名字借自 1951 年的科幻电影《地球停转之日》,“Benaam”是乌尔都语“无名”的意思;紧接着2019年,波士顿当代艺术美术馆(ICA Boston)为她做了迄今最大规模的回顾展“ They Live”。展览标题来自约翰·卡朋特的同名电影——戴上墨镜,你才能看清真实世界:广告背后密布“服从、购买、繁衍”的潜台词。展览把她近二十年的雕塑、版画、摄影与素描并置,策展人 Eva Respini 用“永恒的关切”来概括她的主题:战争、殖民、流离,与家的记忆。
事实上,胡玛曾在上世纪 90 年代短暂在标本行业打工,那段经历让她痴迷于如何用铁丝网与木条搭出稳定的内部结构;“结构是和表面同等重要的事情”,这是她时常强调的一点。于是,泡沫和软木得以站稳、承压,再被转译成青铜去承受户外环境。而等作品进入室内,她又把“环境”在展厅里重建出来,让原生材料的不确定性、非对称与伤痕成为观看的一部分。她的材料逻辑是互相牵制的:软与硬、天然与合成、恐怖与幽默、庄严与滑稽被放在同一条线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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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 Fox
摄影:Christopher Lucas
90 年代也正是胡玛与和丈夫、画家贾森·福克斯相遇的时间。一个来自巴基斯坦,一个生于纽约。那时他们都在艺术圈的边缘努力生存。不同的背景让他们在材料与题材上走向两端,多年来,他们以“并行”而非“合作”的方式前进:胡玛用手塑形、打磨、上色,创作出巨大的、纪念碑式的雕塑;贾森·福克斯则在颜料与图像里反复叠加、推翻、重画。
现在,他们住在哈德逊河旁的一座红砖消防站改造的家里,其中两间屋改成胡玛与贾森的工作室。虽然在外界的想象中,艺术家夫妻在创作中总会不太兼容,但这在他们家里是不存在的:泡沫屑、颜料罐、塑料袋、报纸剪贴、还有无止境的对话,就这样平淡而有趣地走过了年复一年。
他们的日常也和作品保持着同一种“松紧度”。在波基普西,白天他们各自在工作室埋头;傍晚五点喝茶,互相看看对方一天的进度;再晚一点,按照狗狗的作息决定散步时间。你说这是“仪式感”,他们会笑,说更像“被三位小监工监管”。
夫妻二人的创作方法论虽然不同,但两人都倾向于用自己的方式来触达现实世界,他们对社会公众议题都保持着持续的关注:胡玛以“物”的方式,让雕塑保留伤痕、保留磨损,把历史与手工焊接在一起。
胡玛·芭芭经常把雕塑称为“角色”,它们把不同历史与文化的碎片并到同一张脸上:埃及与南亚的古典形制、20 世纪现代主义、80 年代的科幻/恐怖影像、纽约街角的废旧骨架与木料、卡拉奇童年的粗粝地貌,全部被她当作“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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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a Bhabha, Writer, 2022
摄影:Jeff McLane
她总在“距离”上做文章——离得太近,你会看到泥痕迹与涂抹的笔道;退开一点,你会突然把它们和新闻照片、教科书、电影截图连在一起;再远些,它们又像失语的遗址,等你把意义投射上去。胡玛认为直接把苦难做成视觉标签容易滑向猎奇,而更好的方式是让它们“复杂化”:在形态、材料和语境里埋下一些矛盾,从而迫使观者不止一次回望。
贾森·福克斯的做法看似与胡玛·芭芭相去甚远,但在方法论的某些核心上,他们又惊人地相似——福克斯的画笔快速、颜色厚重,画面常常把流行文化符号(比如动画形象、音乐人像、政治人物)与奇怪的身体、赛博格或奇装异服并置。他还会用鲜艳的色彩讲述冲突和对立,鲜橙、酸粉、深蓝叠成的画面,具有一种噪音感,让人只需要通过画面上的冲击力,就仿佛可以直观感知到权力与媒体的刺耳频率。
两人在共同生活之外,也保持着工作上的协作关系,他们会和对方讨论更大的议题:例如媒体如何把战争图像商品化、公众如何在社交平台上迅速将悲剧变为可消费的符号、以及如何在公共空间保留作品的复杂性而不被日常化为背景。
现在,他们把这种实践带到了上海:两人在同一时期在这座城市举办各自的首个亚洲个展,胡玛·芭芭的大型图腾式雕塑《第三种声音》(Third Voice,2019)高约两米半,也由她最熟悉的材料:粗粝软木与光泽泡沫塑料构成,四面似被侵蚀的面孔与柱状双腿使其既具古典稳重又流露残破荒诞,物质的对比与表面伤痕将观者置于历史、暴力与流离的见证现场,但是又将在上海的城市语境中产生怎样的回响呢?在不同的公共记忆场里,那些纪念碑一样的装置会被怎么解读?而除了雕塑,展览还呈现胡玛·芭芭的大幅照片拼贴绘画与版画系列,以剪裁过的动物图像、凹版影像印刷与木刻版画的层叠,探讨战争、流离与脆弱性。
与此同时,福克斯则会带来六件新作,他借恐怖与科幻影像、漫画、艺术史和流行文化符号结合的绘画,又会如何把本土与全球化的图像语汇联系起来?
就好像在文章最开始,在布鲁克林大桥公园的那四尊青铜雕塑,被涂抹成灰黑与深绿的“纪念碑”,它们和风、河道与游客永久纠缠在一起——小孩会摸它们的脚趾头,大人会在手机镜头里寻找“最好的一面”,而它们似乎都不配合,这让人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站在“事件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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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 Fox, Guitar and Vocals, 2023
摄影:Dario Lasagni
VOGUEart: 你们长期在一起生活与创作。彼此的日常、回忆或讨论是如何进入对方的艺术创作中去的?能否举一个具体的生活瞬间或对话,说明它如何直接影响一件作品的概念或形式的形成?
胡玛·芭芭:我们在研究生阶段相识,成年后几乎一直在一起。虽然各自独立创作,但一直互相支持、不断交流。要说某个明确的瞬间很难,因为我们几乎每天都在讨论艺术和各自的作品,就像家里有一位可信赖的评论家。
VOGUEart: 胡玛·芭芭你通常如何判定一件作品(或其中某个部分)应保持其原生的、脆弱的形态,还是要进行更持久的铸造?
胡玛·芭芭:我把所有雕塑都当作“永久”的作品来考虑。我用木头、泡沫、黏土、拾得物等制作雕塑和拼贴,其中很多(部分)虽看起来脆弱,但实际上很有韧性。骨架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当我要把某件作品铸成青铜时,我通常目的是让它可以在户外展出,而特意为此制作。
VOGUEart: 你曾表达对 1980年代手工特效的偏爱,并把“失误”视为创作过程的一部分。能否讲一个因为某些失误而改变作品走向的例子?
胡玛·芭芭:我可以举出创作过程中太多例子了,很多“意外”带来了比最初预期更重大的领悟。“偶然性”在我作品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从判断一件作品何时完成,到实验性地把看似相反的材料并置,好像它们本来就该在一起。因此,错误对我来说是积极的:把通常会被丢弃的材料变成“黄金”。对我而言,不存在材料的等级,同样这也适用于失误。我相信对“变化”保持开放的态度,能让我做出更好的作品——虽然过程不完全可控,但我对最终结果有信心。
VOGUEart: 许多评论把胡玛·芭芭你的雕塑解读为对暴力、战争与流离失所的见证。在处理这样敏感的政治题材时,你如何避免把苦难变成“猎奇”的消费对象?
胡玛·芭芭:我是在做一种见证——这是我能负责任地采取的行动。而我的图像从来不是单纯的说明性或耸人听闻的。就拿《Benaam》(2018)来说,作品后方那一撮碎石瓦砾能使画面复杂化,减少字面性的直白,同时也增加了多重解读的可能。
VOGUEart: 在 9·11 之后、后疫情时代与近年的地缘动荡中,你们如何理解作品里“见证”的伦理与保持距离的问题?
贾森·福克斯:也许我的作品越来越把色彩当作主角,而不是单纯依靠讽刺或具体人物形象来表达。但文化崩溃与疯狂的氛围依然存在,我认为自己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记录我所处的文化环境。我不是行动主义者,而是一个工匠——希望自己能带着睁开着的眼睛去做事。
VOGUEart: 作为伴侣与合作者,你们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协调创作时间、展览排期以及成为彼此相互的支持的?
胡玛·芭芭:我们有三只狗,它们的作息帮我们把时间安排压得很紧,我们的工作都环绕着它们进行。
贾森·福克斯:我们的工作时间各不相同,但也有重叠的时段,下午五点左右一起喝茶……一切最终都取决于狗狗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散步。
VOGUEart: 是否有材料是你们永远不会使用的?
胡玛·芭芭:树脂,因为我不喜欢它的老化方式;以及任何具有“人工智能”(AI)属性的东西。
贾森·福克斯:人工智能。
VOGUEart: 虽然国内近几年有许多艺术展览和作品是关于全球化的叙事,但广泛观众尚不了解后殖民主义时期、地缘政治相关内容。你如何期待自己的作品在上海的观众语境里被解读?
胡玛·芭芭:我认为在艺术里对所谓“后殖民”语境不熟悉或许是一件好事……我并不认为我们的当代世界存在真正的“后殖民”状态。对我而言,重要的不是观众是否熟悉这些语境,而是他们对作品的反应,而不是模糊的冷漠。

撰文:陈元
编辑:马儒雅 Maya Ma
设计:小乙
图片由艺术家及David Kordansky Gallery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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