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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萨斯大学MD安德森癌症中心的研究团队在对200多个脑肿瘤样本进行深度分析后,发现了颠覆传统神经科学认知的证据,脑肿瘤细胞内部存在具有生物活性的细菌遗传物质和细胞成分。这项发表于《自然医学》的研究不仅挑战了大脑作为无菌器官的百年教条,更揭示了这些微生物元素可能通过调控免疫代谢通路直接影响肿瘤进展和治疗反应。这一发现为理解神经胶质瘤和转移性脑癌等致命疾病的生物学机制开辟了全新维度,并可能催生针对微生物-肿瘤相互作用的创新治疗策略。
大脑无菌论的历史与突破
大脑受到血脑屏障的严密保护,这一由内皮细胞、周细胞和星形胶质细胞足突构成的物理化学屏障,选择性地阻止血液中的大分子、病原体和免疫细胞进入中枢神经系统。基于这种结构特征,神经科学长期以来将大脑视为"免疫豁免"和微生物学意义上的无菌空间。这一概念在20世纪的医学教科书中根深蒂固,塑造了数代临床医生和研究人员对脑部疾病的理解框架。
然而,近十年来这一范式开始出现裂痕。2015年弗吉尼亚大学的研究团队发现大脑存在功能性淋巴管系统,证明中枢神经系统与外周免疫系统的联系比此前认为的更紧密。2017年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的研究显示,肠道微生物代谢产物可以穿越血脑屏障影响神经发育和行为。这些发现逐步动摇了大脑完全隔绝于微生物世界的观念,但直到MD安德森团队的工作,才首次在脑肿瘤细胞内部直接观察到细菌成分的存在。
研究负责人之一、外科肿瘤学家戈尔纳兹·莫拉德博士领导的团队采用了多层次验证策略。首先通过16S核糖体RNA基因测序识别细菌类群,这是微生物组研究的金标准方法。接着使用荧光原位杂交技术在组织切片上直接可视化细菌核酸信号,排除了扩增污染的可能性。最关键的是,研究人员成功从部分样本中培养出活细菌,并通过透射电子显微镜观察到完整的细菌细胞结构位于肿瘤细胞的细胞质内。这种多技术交叉验证的严谨方法使得发现的可靠性大幅提升。
在分析的200多个样本中,涵盖了神经胶质母细胞瘤、低级别胶质瘤、脑膜瘤以及来自肺癌、乳腺癌和黑色素瘤的脑转移瘤。微生物信号在不同肿瘤类型中均有检测,但丰度和组成存在差异。神经胶质母细胞瘤——最致命的原发性脑肿瘤——显示出相对较高的微生物负荷,而某些脑转移瘤的微生物谱系与原发器官的微生物特征存在相似性,暗示肿瘤细胞可能在转移过程中携带微生物"乘客"。
微生物-肿瘤界面的功能性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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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证明存在性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理解这些细菌元素是否以及如何影响肿瘤生物学。研究团队进行了系统的转录组学和代谢组学分析,比较微生物阳性与阴性肿瘤区域的分子特征。数据揭示了令人惊讶的关联模式:微生物负荷较高的肿瘤区域显示出特定免疫代谢通路的差异激活。
具体而言,色氨酸代谢通路在含有细菌成分的肿瘤组织中表现出显著上调。色氨酸是一种必需氨基酸,其代谢产物犬尿氨酸是已知的免疫抑制分子,能够抑制T细胞增殖并促进调节性T细胞分化。肿瘤细胞通过上调吲哚胺2,3-双加氧酶来劫持这一通路,制造免疫逃避的微环境。研究发现,某些肠道和口腔细菌本身就能产生色氨酸代谢酶,可能直接贡献于肿瘤局部的犬尿氨酸积累,加剧免疫抑制效应。
另一个关键发现涉及短链脂肪酸代谢。丁酸盐、丙酸盐等短链脂肪酸是肠道微生物发酵膳食纤维的产物,在外周具有抗炎作用。但在肿瘤微环境中,短链脂肪酸的作用更为复杂。研究显示,微生物阳性的脑肿瘤区域显示出短链脂肪酸代谢酶的特异性表达模式,这可能影响肿瘤细胞的表观遗传状态——短链脂肪酸是组蛋白去乙酰化酶抑制剂,可以改变染色质结构和基因表达。这种表观遗传调控可能影响肿瘤细胞的分化状态、增殖能力和治疗敏感性。
免疫检查点通路的调控提供了另一个关键线索。PD-L1是肿瘤细胞表达的配体,与T细胞表面的PD-1受体结合后抑制免疫攻击。研究发现,某些细菌组分可以通过Toll样受体信号通路激活NF-κB,上调PD-L1表达。这意味着肿瘤内细菌可能直接促进免疫检查点抑制机制,理论上会降低免疫治疗的效果。这一假说与临床观察一致——肠道微生物组成已被证明影响癌症患者对免疫检查点抑制剂的反应,现在脑肿瘤局部的微生物可能发挥类似作用。
研究团队还注意到微生物与肿瘤血管生成的潜在关联。血管内皮生长因子是促进肿瘤新生血管形成的关键分子,而某些细菌脂多糖可以通过炎症信号通路诱导VEGF表达。电镜观察显示,部分细菌结构靠近肿瘤血管内皮细胞,提示微生物可能参与塑造肿瘤的血管网络,进而影响氧气和营养供应以及化疗药物的递送效率。
微生物来源的迁徙路径假说
脑肿瘤内细菌的存在引发了关于其来源和进入机制的根本性问题。研究团队通过比较肿瘤微生物组与患者口腔、肠道、皮肤等部位的微生物谱系,试图追溯细菌的可能来源。结果显示,脑肿瘤中检测到的优势菌属——包括链球菌、普氏菌和梭杆菌——与口腔微生物组的相似度高于肠道或皮肤。
这一发现支持口腔-血液-大脑的易位途径假说。口腔是人体微生物负荷最高的部位之一,每毫升唾液含有数亿细菌。在咀嚼、刷牙或牙科操作过程中,细菌可以通过受损的牙龈进入血液循环,这一现象称为菌血症。在健康状态下,免疫系统和血脑屏障能够迅速清除这些入侵者。但在癌症患者中,多种因素可能削弱这些防御机制。
首先,脑肿瘤本身会破坏血脑屏障的完整性。快速增殖的肿瘤细胞诱导异常血管生成,这些新生血管结构不完整、通透性增加,为循环中的细菌或细菌成分提供了进入大脑实质的通道。神经影像学中观察到的"造影剂强化"现象正是血脑屏障破坏的直接证据,而这些区域可能同样允许微生物易位。
其次,癌症治疗本身可能促进微生物易位。化疗和放疗会损伤黏膜屏障,增加肠道和口腔细菌进入血液的机会。免疫抑制治疗削弱了宿主清除循环微生物的能力。手术操作虽然在无菌环境下进行,但颅骨钻孔和硬脑膜切开仍可能改变局部免疫环境,为微生物定植创造条件。
第三种可能涉及肿瘤细胞的主动摄取。某些癌细胞表现出增强的吞噬和胞吞能力,可能吞入循环中的细菌或细菌碎片。一旦进入肿瘤细胞内,这些微生物成分可能在相对保护的环境中持续存在,类似于细胞内病原体的生存策略。研究中观察到的胞内细菌定位支持这一机制。
研究团队还提出了更激进的假说——微生物可能在肿瘤发生早期就参与其中。慢性感染和炎症是已知的癌症风险因素,幽门螺杆菌与胃癌、人乳头瘤病毒与宫颈癌的因果关系已经确立。虽然目前没有证据表明细菌直接导致脑肿瘤,但长期低度的微生物刺激可能通过慢性炎症、DNA损伤或免疫调节间接促进肿瘤发生。这一假说需要纵向研究和动物模型验证。
临床转化的机遇与挑战
这些基础发现的临床意义是多方面的。最直接的应用涉及生物标志物开发。如果特定的微生物特征与肿瘤侵袭性或治疗反应相关,微生物组分析可以成为预后评估和治疗选择的工具。例如,如果某些细菌谱系与免疫治疗抵抗相关,患者可以预先接受微生物调节干预以提高治疗效果。
抗生素辅助治疗代表另一个潜在策略。如果肿瘤内细菌促进疾病进展,靶向清除这些微生物可能改善治疗结果。然而,这一方法面临重大挑战。首先,血脑屏障限制了多数抗生素的脑组织穿透,需要选择具有良好中枢神经系统渗透性的药物。其次,广谱抗生素可能扰乱全身微生物平衡,产生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第三,肿瘤细胞内的细菌可能对常规抗生素不敏感,需要能够渗透细胞的药物。
更精细的策略可能针对微生物-宿主相互作用的特定节点。例如,抑制细菌色氨酸代谢酶可能减少免疫抑制性犬尿氨酸的产生,增强抗肿瘤免疫反应而不破坏整体微生物群落。调节细菌介导的代谢通路——如短链脂肪酸合成——可能改变肿瘤表观遗传景观,重新致敏耐药肿瘤。这些靶向干预需要对微生物功能的深入理解和新型药物的开发。
益生菌或微生物组调节剂提供了另一种思路。如果某些有益微生物能够拮抗致病菌或产生抗肿瘤代谢物,引入这些微生物可能重塑肿瘤微环境。在肠道微生物组和免疫治疗的研究中,双歧杆菌和乳杆菌等益生菌已显示增强治疗反应的潜力。将类似策略应用于脑肿瘤需要克服递送挑战,可能涉及直接脑内注射或利用工程化细菌的肿瘤靶向能力。
诊断技术的改进也至关重要。当前研究依赖侵入性活检获取肿瘤组织,但液体活检技术——通过分析血液、脑脊液或尿液中的肿瘤来源分子——可能实现非侵入性微生物组监测。循环肿瘤DNA或细胞外囊泡中可能携带微生物核酸信号,提供肿瘤微生物状态的实时快照。脑脊液分析特别有前景,因为其与脑组织直接接触,可能更准确地反映中枢神经系统的微生物动态。
科学严谨性与未来研究方向
MD安德森团队在论文中明确承认研究的局限性和未解决的问题。首要限制是因果关系尚未确立——观察到的关联不能证明细菌驱动肿瘤行为。微生物可能是旁观者,在肿瘤创造的异常环境中机会性定植,而非主动参与者。区分因果与相关需要功能性实验,如在无菌动物模型中引入特定细菌并观察对肿瘤生长和治疗反应的影响。
样本处理和污染控制是微生物组研究的永恒挑战。尽管研究采用了严格的无菌操作规程、阴性对照和多技术验证,但完全排除环境或试剂来源污染极其困难,特别是在处理低生物量样本时。未来研究需要更标准化的采样协议、试剂空白监控和计算去污染算法。
地理和人口多样性是另一个考虑因素。MD安德森的研究主要基于美国患者群体,微生物组特征可能受饮食、生活方式、环境暴露和遗传背景影响。跨文化和跨地区的验证研究将确定发现的普遍性。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发展中国家,那里感染性疾病负担更高,可能影响脑肿瘤的微生物景观。
时间动态的缺失限制了对微生物-肿瘤互动演化的理解。当前研究提供的是单一时间点快照,无法揭示微生物群落如何随肿瘤进展、治疗和复发而变化。纵向研究追踪同一患者从诊断、治疗到预后的微生物轨迹,将阐明动态相互作用并识别干预的关键窗口。
机制细节仍然粗略。虽然研究识别了微生物与免疫代谢通路的关联,但具体的分子对话——哪些细菌分子识别哪些宿主受体,信号转导如何级联,转录调控网络如何重组——需要深入的分子生物学和细胞生物学研究。单细胞多组学技术能够同时捕获单个肿瘤细胞的转录组、蛋白质组和相关微生物信号,将提供前所未有的分辨率。
合作研究者、基因组医学专家詹妮弗·瓦尔戈医学博士指出,这项工作代表了肿瘤学向生态学思维的转变。肿瘤不再被视为单纯的恶性细胞团块,而是包含癌细胞、免疫细胞、间质细胞、血管以及现在证实的微生物的复杂生态系统。理解这一生态系统的组织原则、物种间相互作用和稳定性机制,将需要借鉴生态学、系统生物学和网络科学的概念框架。
从将大脑视为无菌堡垒到承认其作为微生物可及空间的现实,从肿瘤作为细胞自主实体到作为多物种生态系统的重新定义,MD安德森的研究标志着神经肿瘤学认知的根本性转变。这一发现的涟漪效应将延伸至其他脑部疾病——神经退行性疾病、精神障碍、自身免疫性脑炎——促使研究者重新审视微生物在这些病理中的可能作用。在微生物学、免疫学、神经科学和肿瘤学交汇的新前沿,每一个回答的问题都催生出十个新的探索方向,这正是科学进步最激动人心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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