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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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都说,我与裴衍是情深伉俪。
他落魄时我提枪护他,他登基后却亲手喂我毒酒。
「阿缨,皇后之位太重,你扛不住。」
我笑着饮下那杯酒,在他大婚夜起兵造反。
宫门破开时,我剑尖滴血,轻轻挑起他下颌:
「现在,该你跪着求我了。」
(一)
裴衍登基的第三年冬,一场大雪覆盖了整座皇城。
琉璃瓦,朱红墙,都被那皑皑的白温柔地包裹起来,连同多年前宫变那日,泼洒在丹陛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血色,也一并掩了去。
长乐宫里,地龙烧得极暖,炭盆里银骨炭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点星火。
苏缨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有些出神。
她身上穿着皇后规制的凤穿牡丹常服,墨发绾成雍容的凌云髻,金凤衔珠步摇垂下细碎的流苏,衬得她面容清艳,只是眉眼间沉淀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意。
曾经提着八十斤重玄铁长枪,在万军丛中杀个三进三出,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苏将军,如今被困在这四方宫墙内,学着做一个合格的皇后。
指尖抚过窗棂上冰凉的雕花,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娘娘,陛下来了。”贴身宫女挽秋低声禀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苏缨回神,敛去眼底情绪,刚站起身,便见裴衍掀帘而入。
他披着玄色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花,带来一身凛冽的寒气。宫人们无声地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裴衍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曾经落魄时眉宇间尚有几分阴郁,如今登临天下,帝王的威仪便一日重过一日,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不敢直视。
他解下大氅随手丢在一旁,目光落在苏缨身上,深邃难辨。
“在看什么?”他走近,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雪景,红梅。”苏缨垂下眼睫,语气平淡,“陛下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裴衍没有回答,只是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望向窗外。他身量很高,站在她身侧,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记得当年在朔北,雪比这大多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遥远的温度,“我们被困在鹰嘴崖下,你为了找吃的,差点掉进冰窟窿里。”
苏缨指尖微微一颤。
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他还是个朝不保夕的落魄皇子,她是死活要跟着他的将门孤女。朔北苦寒,缺衣少食,他们相依为命。她找到一点干粮,总是先紧着他吃,他发了高热,她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熬过那个几乎冻僵的夜晚。
他曾抓着她的手,贴在胸口,对天起誓:“阿缨,他日若得登大宝,江山为聘,你是我唯一的皇后。此生绝不负你。”
那时他眼里的光,比朔北的星辰还要亮。
可如今……
苏缨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裴衍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眸色深沉,像是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
殿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轻微的哔剥声。
“阿缨,”他唤她,不再是疏离的“皇后”,而是旧时的称呼,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我们相识多少年了?”
“十一年七个月零三天。”苏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从她十五岁在演武场一枪挑落他的发冠,嚣张地问“你这皇子怎么像个病秧子”开始,到如今她二十六岁,母仪天下。
裴衍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抬手,轻轻拂过她鬓角,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残忍。
“十一年了……”他低语,像是叹息,“这皇后之位,坐得可还舒心?”
苏缨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钝痛蔓延开来。
她看到了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她忽然就明白了。
今日他来,不是叙旧,不是温情。
是摊牌。
她稳住有些发颤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陛下想让臣妾说什么?锦衣玉食,宫人敬服,自然是舒心的。”
裴衍收回了手,负在身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却也格外冷漠。
“是吗?”他淡淡反问,“可朕觉得,这皇后之位,太重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苏缨心上。
“阿缨,你扛不住。”
殿内暖融如春,苏缨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十一年,陪着他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男人。看着他如今用这样平静的语气,宣判她的“不堪重负”。
多年的猜疑、不安、那些他身边不断出现的新鲜娇嫩的面孔、前朝后宫关于她“善妒”、“无子”、“出身将门不懂规矩”的流言蜚语……在这一刻,终于汇聚成了最终的答案。
他要废了她。
或者,更甚。
她忽然想笑,也真的就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干涩,带着几分苍凉。
“所以呢?”她问,声音轻得像雪落,“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妾这个……扛不住皇后之位的发妻?”
裴衍沉默地看着她,眸底是她看不懂的汹涌暗流。他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瓷瓶,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紫檀小几上。
那瓷瓶剔透玲珑,在暖阁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阿缨,”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选个痛快吧。”
苏缨的目光落在那白玉瓶上,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她以为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心口的痛还是尖锐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为了他,背离家族,舍弃姓名,背上所有骂名,替他做尽一切脏事丑事,双手沾满鲜血,才将他扶上这九五至尊之位。
到头来,竟换得他亲手送来的一瓶毒药。
情深伉俪?
世人的眼睛,果然是瞎的。
她缓缓抬起头,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寂灭,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和深埋在平静下的,滔天的恨与怒。
她伸出手,指尖微凉,稳稳地握住了那只白玉瓶。
触手生温,竟是上好的暖玉。
多讽刺。
她拔开瓶塞,仰头,在裴衍深沉似海的目光注视下,将瓶中那无色无味的液体,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一如当年在战场上,她为他挡下致命一箭时那般决绝。
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奇异的甜香。
她将空瓶随手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唇角,姿态依旧保持着皇后最后的雍容,唯有那双看向裴衍的眼睛,淬了冰,染了血,带着毁天灭地的疯狂。
“裴衍。”
她叫他的名字,不再是陛下,也不是曾经的“阿衍”。
“这皇后之位,我苏缨,不稀罕了。”
“但属于我的东西,我会亲手……”
药力开始发作,剧烈的绞痛从腹中传来,眼前阵阵发黑,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盯着他那双终于泛起波澜的眸子,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拿、回、来!”
话音落下,她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她仿佛听到裴衍失态的怒吼,还有殿外骤然响起的、兵荒马乱的嘈杂声。
(二)
意识像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海中沉浮。
冰冷,窒息。
偶尔有破碎的光影掠过——是朔北的风沙,是战场上震天的厮杀声,是裴衍曾经温柔缱绻的眼眸,最后,都化作了那白玉瓷瓶冰冷的触感,和他那句“阿缨,你扛不住”。
恨意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汲取着血液,疯狂滋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热的、带着苦涩药味的液体渡入口中,强行拉回了她涣散的神智。
苏缨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熟悉的承恩殿顶,是她还是“苏将军”时,在宫中的居所,并非长乐宫。
“娘娘!您醒了!”挽秋惊喜交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哭腔。
苏缨转过头,看到挽秋红肿的双眼,还有侍立在一旁,面容沉静如水的太医令周谨。
周谨,是她父亲旧部,也是她在这深宫中,为数不多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之一。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娘娘毒性刚解,还需静养,切勿多言。”周谨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快速道,“陛下对外宣称娘娘急病晕厥,需在承恩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长乐宫已封。”
急病?静养?
苏缨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腹中尚未完全平息的隐痛。
裴衍没有当场要了她的命。是顾念最后一丝旧情?还是怕她这个战功赫赫的皇后突然暴毙,引起朝堂动荡,尤其是惊动那些至今仍念着苏家好的军中旧部?
恐怕是后者居多。
“他喂我喝的……是什么?”她声音嘶哑地问。
周谨神色凝重:“‘朱颜殁’,前朝秘药,服之如急症而亡,不留痕迹。若非娘娘事先服用了臣配制的‘清灵散’,暂时护住心脉,且剂量似乎有所不足,恐怕……”
朱颜殁。
好一个朱颜殁。
让她如红颜薄命,急病而亡,全了他仁君的名声,也为他即将迎入宫的新人腾出位置。
当真是,思虑周全。
“剂量不足?”苏缨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
周谨沉吟片刻:“依臣查验残渣,药性虽烈,却不足致命,更像是……让人重病一场,无法理事。”
苏缨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原来不是立刻要她死。是要她先“病”,再慢慢“逝去”吗?
还是……他终究,有那么一丝手软?
不,不能心软。
在他拿出“朱颜殁”的那一刻,在他们之间,就已经是你死我活了。
再睁开眼时,她眼底所有软弱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决绝的恨意。
“挽秋,更衣。”
“娘娘,您的身子……”挽秋担忧道。
“死不了。”苏缨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目光锐利如刀,“他既给了我喘息之机,我就不会白白浪费。”
她看向周谨:“周太医,本宫‘病重’这些时日,前朝后宫,有何动向?”
周谨会意,低声道:“陛下已下旨,三日后,迎娶镇国公嫡孙女林晚晴入宫,册封贵妃,代掌凤印,协理六宫。”
林晚晴。
那个年方二八,娇柔得像一朵清晨带着露水栀子花的女子。镇国公府,手握京畿三分兵权,是裴衍如今急需拉拢的势力。
难怪他等不及了。
要用她这个旧皇后的“病逝”,和新贵妃的盛宠,来稳固他的江山了。
“三日……这么快。”苏缨低声重复,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似的血痕。
她抬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雪似乎停了,只余下无边的寒冷。
“挽秋,取我的甲胄和枪来。”
挽秋和周谨俱是一惊。
“娘娘,您这是……”
苏缨掀被下床,虽然脚步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双曾经执掌千军万马的凤眸里,燃起了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
“他裴衍的帝王路,是我苏缨用血骨铺就的。”
“如今他想过河拆桥,另娶新欢……”
她走到内室,抚摸着挽秋取出的那套尘封已久的银色软甲,指尖划过冰凉的甲片,最终握住了那杆伴随她多年的玄铁长枪。
枪身沉重,寒意刺骨,却让她虚软的身体奇异地生出了力量。
“也得问问我手中的枪,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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